489【天予弗取】

景朝,大都。

冬天不是一个特别适合打猎的季节,猎物相较其他时候要少一些,但是在皇家猎场显然不存在这个问题。

景帝今天的收获依旧很丰盛,旁边有一位身材高大衣着寒酸的三旬汉子,操着不太熟练的官话恭维道:“陛下天生神力,箭术了得,微臣太佩服了。”

其人眉峰似刀,五官刚硬,皮肤粗糙,就像一颗久经荒原朔风磨砺的顽石。

景帝身着劲装负手而行,悠然笑道:“阿六敦,你什么时候也学会拍马屁了?”

阿六敦摇摇头,耿直地说道:“微臣不是在拍马屁,陛下是微臣见过最强大的人。”

景帝面上笑容愈盛,抬手点了点他说道:“莫要以为朕不知道你们苍人部落里面个个都是勇士,朕这点身手算什么?行了,朕看过你带来的贡品山货,也听你拍了一堆不伦不类的马屁,有什么想法就直说吧,不必在朕面前兜圈子,你也不是这块料。”

阿六敦便是苍人部落的头人。

所谓苍人,生活在景朝东北角上的冰天雪地之中,平素以渔猎为生,生活极其贫苦艰难。

文臣这边以尚书令赵思文为首,在他之下的官员景廉人和齐人大致各半。

景帝看向他高高撅起的屁股,笑道:“行了,回去吧,朕最近也很忙,就不留你了。”

田珏来到近前恭敬行礼。

景帝看了一眼远方,一个清瘦单薄的身影出现在他视线中,于是微微点头道:“原来是这样,朕答应你了。”

这样恶劣的环境造就苍人好勇斗狠的秉性和强健的体魄,单论個人武力甚至在景廉族勇士之上,只不过囿于资源的匮乏和景朝的打压,苍人部落始终只能维持不到万人的规模,而且还要被景朝抽调出几百名最强大的青壮组成扈从军,因此一直无法壮大起来。

周遭那些负责保护景帝的宫廷禁卫虽然不敢笑出声,看向阿六敦背影的目光中也都是轻蔑与嘲讽。

田珏算是景朝的一个异类,身为齐人血脉却能掌握主奏司这个权力很大的衙门,而且颇得景帝的信任。

阿六敦想也不想就双膝跪地伏首参拜,声音都有些颤抖:“微臣谢过陛下隆恩!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是,陛下,微臣遵旨!”

在大景的朝堂架构中,南北两院分掌军权,撒改虽然能力比不上庆聿恭,但是他的辉罗氏勉强能够抗衡庆聿氏,所以他的位置很稳固。

阿六敦搓了搓满是老茧的双手,憨厚地说道:“陛下,今年冬天格外冷,族中缺粮缺得厉害,微臣想向陛下求一些粮食。”

景帝不置可否,又问道:“沫阳路那边呢?”

田珏不急不缓地答道:“回陛下,灭骨地率六万大军逼近南齐定州积善屯防线,近五日之内他已经派兵发起两次试探性的进攻,齐军守得非常坚决,避免决战的意图很明显。目前看来,南齐萧望之将麾下精锐集中于积善屯一线,并无援救北边封丘城内飞云军的打算。从前线进攻的反馈来看,若想突破南齐防线,光靠灭骨地麾下的六万兵力恐怕很难。”

景帝摆摆手示意禁卫们止步,随即看向快步朝自己走来的主奏司提领田珏。

“参见陛下。”

田珏道:“沫阳路这边的情况较为复杂,因为战线实在太长。大体而言,牛存节率领的八万兵马集中在南齐高唐城以北,这也是常山郡王的安排,此外我朝计有一万五千骑兵和三万步卒驻扎在燕军后方压阵。目前南齐靖州军仍以守势为主,重点防守西冷关、高唐、庆和、莒县、石泉等地。”

景帝眺望着远方挂着白霜的密林,淡淡道:“南边前线军情如何?”

阿六敦喜滋滋地行礼离去。

景帝沉吟不语。

其实前线的军情每天都会送回大都,庆聿恭不会在这种事上马虎大意,但是田珏麾下的人手是独立于军方斥候的另一套情报系统,景帝习惯两相印证以免被人蒙骗。

田珏忽地想起一件事,又道:“陛下,臣的部属在沫阳路前线注意到一个细节,南齐靖州军几大后备主力曾有向西线高唐城移动的迹象,但是不知为何又停了下来。”

“高唐城?”

景帝微微皱眉,他并未在庆聿恭派人送来的军报中看到过这一段描述。

田珏缓缓道:“是,臣认为这或许意味着厉天润想要对牛存节麾下大军动手,但因为某种不可知的原因改变了想法。”

景帝将这件事记在心里,话锋一转道:“南边那位情况如何?”

早在几个月前,李端以身为饵诱使江南门阀起兵作乱的时候,景帝便已经敏锐地意识到这位南齐的皇帝太过急迫,不符合他过往十余年表现出来的隐忍与沉稳,因此怀疑李端可能是身体健康出现了问题。

除此之外,景帝不认为有其他原因能够让一位君王突然间风格大变,尤其当时景军还没有南下发起攻势,南齐也不存在很严重的内乱。

田珏垂首道:“回陛下,目前还不能做出定论。从主奏司掌握的信息来看,南齐皇帝最近半年的种种举动确实异于平常,但南齐的朝会没有终止过,齐帝也能经常主持朝会,只是取消了最近两个月的大朝会。南齐京城没有相应的传言,表面上风平浪静,朝堂上的官员也很平静,看不出天子垂危的迹象。或许只有李道彦、薛南亭和秦正这些重臣才知晓详情,但是臣的部属暂时还没有办法接近这些人。”

景帝沉默片刻,缓缓道:“朕需要一个明确的答案。”

田珏斟酌道:“陛下,当今之计唯有让那个人冒险打探齐国皇帝的身体状况,臣只是担心他会暴露痕迹被南齐君臣尤其是织经司秦正察觉,主奏司毕竟花了六七年的时间才在南齐朝堂上策反这样一个暗子。其实齐国皇帝若命在垂危,终究纸包不住火,消息迟早会传回来,要不要再等一等?”

景帝摇头道:“你不明白,如果南边那位寿数将尽,这对边境战事会产生极大的影响,或许他就是基于这种考虑才尽力遮掩自己的身体状况,毕竟天子驾崩对前方将士的打击很大,尤其是像齐帝这样在边军心中观感很好的君王。如果能够确定齐帝的情况,庆聿恭在前线的谋划就能更加从容。”

“臣明白了,会立刻安排此事。”

田珏恭敬地应下,然后迟疑道:“陛下,有件事臣不知道当说不当说。”

景帝笑了笑,向前迈步道:“伱居然也有犹豫不决的时候,倒也稀奇。说吧,朕听听是什么事让你如此为难。”

田珏跟在侧后方,小心翼翼地说道:“陛下,常山郡王身为南院元帅,麾下有夏山、防城二军,庆聿氏又是大景各部之中仅次于皇族的部族,臣始终觉得陛下对他太过信任。先前陛下公开说过,平定南齐之后会将河洛城赐给庆聿氏作为封地,河洛作为南方核心大城,能够牵制极其广袤的疆域,再加上常山郡王的能力威望和庆聿氏的实力,每思及此,臣不禁忧从中来。”

景帝脚步未停,面上浮现一抹从容之色,悠然道:“你可知道这番话要是传出去,朕就算再不忍也要杀你,以此来稳定朝堂局势。”

田珏面无惧色,道:“臣知道,但是臣能有今日皆是陛下的恩典,臣心里只有陛下。若是因为顾惜自身安危,便无视君上所面临的隐患,甚至装聋作哑闭口不言,此非人臣所为也。”

景帝微微一笑,颔首道:“不枉朕如此信任你。你的担忧有迹可循,庆聿氏不断壮大确非朕想看到的局面,然而撒改可为将不可为帅,当下能够指挥数十万大军平定南齐者,非庆聿恭莫属。在天下大定之前,朕不会动庆聿恭,相信你肯定懂得这个道理。既然你今日主动提起此事,想必心里已经有了对策,不妨说与朕听听。”

田珏满面敬畏,垂首道:“陛下,臣觉得不如从常山郡王最疼爱的那位郡主入手。”

“永平?”

景帝止步,转头看着身边这个行走在黑暗中的孤臣,缓缓道:“你想让朕给永平赐婚?”

田珏毫不犹豫地说道:“是,陛下。永平郡主年过双十,已经到了成婚的时候,陛下何不将她赐给太子殿下作为侧妃?臣知道陛下素来疼爱这位郡主,但是将来她总要嫁人的,而能够配得上她的贵胄子弟本就不多。除了天家皇子之外,无非就是那几家的适龄男子,一旦永平郡主嫁过去,庆聿氏的力量又会得到极大的增强。”

他没有说为何不能将庆聿怀瑾赐婚给其他皇子,这是一个很简单的问题。

不论哪位皇子成为庆聿恭的女婿,都会瞬间具备威胁太子地位的能力,这显然会影响到大景皇权传承的安全。

景帝回首望着辽阔的天际,久久不发一言。

田珏安静地站着,就像是一抹不引人注意的影子。

“你说的对,永平这孩子终究是要嫁人的。”

景帝最终轻声一叹,目光渐转冷硬。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