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座位于黑水寨核心区域的祖屋,在雅隆部乃至所有沙州人心中的地位极其崇高。
祖屋采用沙州地区传统的建造格局,周围封闭中间开阔,取直达天地之意,选用材料大多为石料,地基为坚石所筑,台阶为石板切割,就连屋顶的盖瓦都是石片,极具风俗特色。
大堂颇为宽敞,正北方供奉着沙州历代先祖的画像,七把沾染着斑驳岁月痕迹的交椅一字排开,
洛耀宗自然是坐在左首第一位。
至于那些年轻晚辈,只能站在各家长辈的身后。
陆沉只带着三名亲兵步入大堂,洛耀宗冲他微微颔首。
按照提前安排好的仪程,陆沉来到香案之前,从虎头虎脑的洛恒山手中接过长香,冲上方的画像和排位躬身一礼,焚香三揖,然后将长香插在炉鼎之内。
礼成。
看着这位来自齐国的年轻侯爷虔诚敬香,众人的神情略显复杂。
敌视的目光依然有,但是也有一些人决定观望一二。
“陆侯,请坐。”
洛耀宗指向自己下首的空位。
“多谢。”
陆沉神态沉静,迈步上前落座。
洛耀宗轻咳两声,环视众人道:“各位兄弟,这位就是齐国钦差大臣、山阳侯陆沉。他在得知我们沙州人的想法之后,特意翻过云岭赶来,与大家当面谈一谈。”
接下来他又向陆沉介绍其他六部的头人。
坐在右首第一位的铁阳部头人沈敏望着陆沉,目光平静且深邃,表面上没有什么敌意。
然而站在他身后的沈天逸神色阴冷,对陆沉的态度不言自明。
洛耀宗说完之后,陆沉不疾不徐地开口道:“各位首领,百余年来,沙州和大齐守望相助亲如兄弟,这是不争的事实。但是在十九年前,因为我朝的过错,导致贵部八千壮士不幸遇伏牺牲,这同样是谁都不能否认的事实。”
在他说到“亲如兄弟”的时候,大堂内响起几声冷笑,一些头人的脸色也很不好看。
不过当他十分坦诚地指明燕子岭那场血案的真相,原本将要沸腾的局势稍稍缓和。
自从陆沉开口,洛耀宗便眼观鼻鼻观心地端坐,对周遭的骚动没有任何反应,看起来似乎是不会出面帮陆沉说项。
陆沉将众人的反应尽收眼底,随即开门见山地说道:“陆某此来有三件事,其一是代表我朝陛下和大齐臣民,就十九年前的事情向沙州各部赔礼致歉。其二,陆某准备了一份薄礼,白银三十万两、粮食物资两百车、无偿赠予的耕作改良之法,以此稍稍弥补大齐对沙州各部造成的损失。其三,陆某受我朝陛下所托,愿与诸位商谈沙州和大齐合作诸事,包括互市通商、互通有无、互为臂助。”
坐在沈敏身边的金川部头人哈代忽地调整了一下坐姿。
他对陆沉所说的第三件事很感兴趣,因为北边来的商人胃口很大,但是双方在货价上出入较大,假如这个时候齐国的富商也参与竞争,自己岂不是可以坐地起价?
两家相争显然要好过一家独占,哈代很清楚这个道理。
不过就在他准备接话之时,旁边的沈敏不轻不重地咳了一声,同时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
哈代立刻清醒过来,按下开口的冲动。
另一边,大石部头人那岩冷声道:“陆侯果然像传闻中那样光明磊落,一席话便将当年的恩怨简单带过。其实这也很正常,毕竟对于陆侯和贵国皇帝来说,十九年前的事情早就模糊不清。可是对于我们沙州人来说,那是八千条血淋淋的人命,那些人当中有我们的父辈兄弟。今天在座的所有人,除了陆侯和你的下属之外,谁没有几个亲人死在十九年前的河洛城外?”
他微微一顿,望向陆沉的双眼里泛起冷峻的光:“莫非在陆侯看来,三十万两银子和两百车粮食,就能买沙州八千条人命吗?”
局势瞬间紧张起来。
陆沉镇定地回道:“这些银子和粮食,与沙州八千勇士相比不值一提。”
那岩哂笑道:“既然陆侯明白这个道理,又何必说那些废话?”
“在那首领看来这是废话,陆某却有不一样的看法。”
陆沉平心静气地接过话头,顺势说道:“关于第一件事,陆某当然不会只是嘴上说说。只要七位首领同意,陆某将会代表我朝陛下,在沙州面北之地举行一场庄严的祭礼,以大齐朝廷的名义祭奠八千勇士。”
那岩微微一怔,随即正色问道:“当真?”
陆沉点头道:“自无虚言。”
七部头人之中,那岩性情冷僻,不怎么好打交道,但是熟悉他的人都知道他并非那种蛮不讲理的角色。
此刻听到陆沉郑重的承诺,那岩没有继续驳斥,反而陷入沉思之中。
眼见气氛开始缓和,坐在陆沉这一排的水西部头人杨金沉声说道:“陆侯此言确实诚恳,但是终究太晚了,迟了整整十九年。方才那老哥表述的很清楚,这十九年里沙州人心里的仇恨早就变成死结。就算我们这些人可以理解陆侯的苦衷,但是族人们不会接受。我们也知道,陆侯在齐国京城帮了洛家丫头很多,侯玉被治罪也离不开你的出力,所以你来黑水寨做客,我们没有意见,只不过这和你今天提的要求是两码事。”
“杨首领说的没错,十九年的时间确实太久了,导致这件事越来越难以解决。”
陆沉转头望去,诚恳地说道:“但是我想纠正杨首领一点,这十九年里我朝陛下不是没有想过弥补。早在十四年前陛下刚刚登基的时候,他就已经派遣使臣来到沙州,后续也派出过几任使臣,只是他们没有求得沙州的谅解而已。诚然,沙州各部拥有拒绝的权利,不代表我朝陛下没有作为,这同样是两码事。”
坐在旁边的洛耀宗心中生出几分赞赏,这個年轻人不卑不亢的态度确实与常人不同。
杨金没有因此动怒,只是皱眉说道:“不管陆侯口才如何了得,你总得认清一个事实,沙州不想再来一次十九年前的悲痛旧事。八千儿郎葬身河洛城外,从那以后沙州就不可能再成为齐国的属地。”
陆沉从容道:“杨首领又错了,陆某此来的目的很明确,不是要让沙州和大齐回到二十年以前的关系,而是希望能够建立一种新的关系。”
“新的关系?”
杨金略显不解,其他头人也投来好奇的目光。
陆沉环视众人,侃侃而谈道:“方才我说的银子和粮食,只是一点微不足道的心意,真正能够改善沙州和大齐关系的是第三项内容。沙州地处西南边陲,风景固然秀丽,交通却非常不便,肥沃的田地更加不多。大齐愿意开放互市,良种、粮食、细盐和铁器都会以相对低廉的价格售于沙州。与此同时,沙州这边丰富的药材、原木和石材都可以顺江而下,卖往江南各地。”
听闻此言,哈代不由得扭动身体,眼中的热切完全无法遮掩。
陆沉继续说道:“沙州不再是大齐的臣属,而是处在完全平等的地位与大齐展开贸易。各位首领肯定可以理解这里面的区别,更重要的一点是,沙州可以凭借和大齐的贸易往来,让族人们的生活变得富足且安逸。沙州可以变得更好,而各位首领作为促成这件大事的关键人物,必然能够在沙州的厚重历史上留下自己的名字,供后世无数子孙瞻仰凭吊。”
“说得真好啊。”
哈代终于忍不住感叹出声,而一贯刚直固执的杨金也变得沉默,因为陆沉勾勒的画卷击中了他最薄弱的地方,那就是让水西部族人吃饱穿暖,从此以后不用担心生存的问题。
洛耀宗依旧平静,心中却自然飘起一句暗叹:难怪齐人说女大不中留,九九这孩子将沙州内部的情况抖露得一干二净。
好在这本就是他默许的事情,所以没有生出恼怒之心。
能够看清楚这一点的人不止洛耀宗,始终沉默的沈敏忽地淡淡一笑,悠然道:“想不到陆侯不光擅长带兵打仗,未卜先知之能同样了得。你来沙州没几天,就能洞察我们每个人的心思和弱点,并且提前做好对症下药的准备,不愧是短短三年时间就青云直上,指挥千军万马战无不胜的齐国勋贵。”
陆沉一直将部分精力放在此人身上,闻言镇定地说道:“沈首领谬赞。其实这也不算什么能耐,陆某此行唯有诚心二字,自然要提前考虑周全。陆某一直秉持有错就认的想法,既然事情已经发生,必须要想办法尽力弥补,所以无论是设典祭拜,还是银子和粮食,乃至于将来沙州和大齐平等互交,都是源于我朝陛下的亏欠之心。”
“我相信陆侯的诚心,只不过……”
沈敏微微一顿,轻笑道:“贵国陛下将陆侯这样重要的大臣派来沙州,力求促成此事,恐怕不止是因为当年的过错吧?”
陆沉注意到其他人的目光都聚焦在自己身上,不慌不忙地说道:“还请沈首领明示。”
沈敏道:“我听说北方的景国已经吞并赵国,燕国也已是他们的囊中之物,接下来那位景国皇帝的目标肯定会指向南方,说不定这个时候景军已经开始活动。如此紧张的时刻,陆侯身为齐国边军不可或缺的人物,不去边疆指挥军队,反而跑到毫不相干的沙州,这可真是让人想不明白的事情。”
他坐直身躯,定定地望着陆沉,语调渐冷:“陆侯,你究竟藏着什么目的呢?”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