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朝,大都。
皇宫上元殿内,一位身段颀长、满面激动之色的年轻人正在慷慨陈词。
“父皇,儿臣七岁习武,十二岁跟随先生们研习兵法,十六岁随太子殿下征伐赵国,虽不敢自夸兵马娴熟,但也绝非胆怯畏缩之辈!儿臣学的这些本事,就是为了替父皇和太子殿下上阵杀敌,平定天下!如今常山郡王南下主持军务,儿臣恳请父皇允准,让儿臣南下入庆聿元帅帐下做一名小卒。儿臣绝对不会仗着皇子的身份胡来,只会用战功孝敬父皇!”
这位年轻人便是大景四皇子,年方十九岁的阿里合海哥。
御案之后,景帝面色淡然,不紧不慢地问道:“如果你在战场上陷入绝境,四面八方都是敌军,届时你会如何决断?”
海哥毫不犹豫地说道:“儿臣会跟敌军死战到底,最后一刀会留给自己,绝对不让阿里合氏的血脉蒙羞!”
“好,记住你今日在朕面前说的话。”
景帝微微颔首,继而道:“朕给你五百骑兵,带着他们去找常山郡王吧。”
“儿臣叩谢父皇!”
海哥大喜过望,双膝跪地大礼参拜,待起身之后,朝着旁边的年轻女子说道:“永平郡主,等我回来之后,一定带着不计其数的战利品任你挑选!”
女子微微一笑,礼节上无可挑剔,垂首道:“多谢殿下的好意,永平预祝殿下旗开得胜,大胜凯旋。”
景帝亦笑了起来,对四皇子摆手道:“行了,回府准备吧,让你母妃莫要太过挂念。”
“是,父皇。”
海哥再度行礼,然后喜滋滋地告退。
景帝随手拿起一份奏章,视线停留在文字上,嘴里说道:“海哥还是小孩子脾气,你莫要同他一般见识。”
“永平不敢。其实四殿下至诚至性,我一直以来都很佩服他。”
庆聿怀瑾在景帝面前不会特别紧张,因为她从记事开始便时常出入皇宫,这位雄才大略的天子甚至在她五六岁的时候,抱着她欣赏巍峨壮观的皇宫风景。
她看着景帝淡然的面庞,又道:“只是我没有想到,陛下会同意让四殿下南下入军。”
景帝道:“朕的儿子岂能养在深宫不食人间烟火?唯有经历过风雨的磨砺,雄鹰才能振翅翱翔。先前纳兰也是经历过伐赵之战的考验,赢得,未来能有怎样的前程,全看他有多大的能力。如果死在战场上,那也是他的命运。”
言语之间,并无丝毫迟疑。
庆聿怀瑾恭敬地说道:“陛下对皇子和普通士卒一视同仁,大景必将一统天下。”
“你现在也开始学着拍朕的马屁了?”
景帝提笔在奏章上批注几个字,随即抬眼望着庆聿怀瑾,微笑道:“朕还记得伱第一次入宫的时候,粉雕玉琢好似一个瓷娃娃,那时候朕还只是太子,先皇亦尚在世。一晃之间,先皇已经驾崩十五载,而你也长成了亭亭玉立的大姑娘。朕记得,你的生日是四月初六?”
庆聿怀瑾没想到天子记得如此清楚,有些感动地说道:“是的,陛下。”
景帝感慨道:“这样算来,你今年二十一岁了。”
不知为何,庆聿怀瑾忽地心中一紧。
景帝笑了笑,关切地问道:“大都城里的年轻俊彦不知凡几,有没有我们永平郡主中意的儿郎?”
庆聿怀瑾垂首应道:“回陛下,永平暂时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终究是要嫁人的。”
景帝语调平和,并未立刻提出让庆聿怀瑾无法回答的要求,仿佛他只是出于对小辈的关爱。
庆聿怀瑾用沉默表明自己的态度。
景帝见状便岔开话题道:“这段时间多入宫陪朕说说话,等过一阵子,朕会有件差事交给你做。”
“是,陛下。”
庆聿怀瑾恭敬地应下。
小半个时辰之后,陪着景帝看完奏章,她便行礼告退。
走在巍峨的皇宫之中,庆聿怀瑾不由得想起远在南方的父亲和兄长,以及一個令她越来越讨厌的男人。
“这次看你还如何嚣张。”
……
大都往南,越两千里,乃是河洛。
继续朝东南方向而行,在如今景军防线前出的地方,有一座小城名为藤县。
若登上城外南郊旗山眺望,隐约可见广袤的雷泽平原。
两年前,景军主力在这里吞下一枚惨败的苦果,万余步卒被淮州军全歼,这是继当年蒙山战役之后的第二次惨败,而且是正面战场上毫无花哨的败仗。
相较于后续陆沉领兵攻入河洛城,雷泽之战才是景军从上到下每个人都必须铭记的耻辱。
秋风萧瑟,满山枯黄。
千余景朝骑兵在山下护卫,半山腰处有百余名精锐亲兵警戒,一块巨石上站着十余位将领,面朝着雷泽平原的方向,其中有几人正在激烈地争论。
“在我看来,完全不必理会齐军在定风道和清流关的防线,我军可以从雷泽平原长驱直入!骑兵一旦进入东阳路境内,便可中心开花搅乱齐国民心。到时候无论齐军在西北两面的防线有多扎实,他们也会陷入左右为难的处境!”
这位年近四旬的武将名叫术不列,在夏山军中一直以擅长长途奔袭著称,曾经有过领兵疾驰五百里继而攻破敌军后方的显赫战绩。
另一边浓眉大眼的拔度当即摇头道:“幼稚。齐军难道看不到这个方向的弱点?他们分明是故意露出这个空当,引诱我军进入腹心之地,然后掐断我军的后路,让我军变成瓮中之鳖。雷泽平原东南面的关隘重镇全在齐军手中,随时都能派兵袭扰你的后勤辎重,难道你打算用几十万兵力填满整个雷泽平原不成?”
术不列冷声道:“不知是我幼稚还是你胆小。我军骑兵只要能够深入境内,哪里还需要后勤辎重,抢齐人的粮食就行了!再者说了,我不信齐军有胆量主动出城,在野外与我军决战。”
拔度微讽道:“其一,齐军可以坚壁清野,让你根本找不到足够供应大军的补给。其二,齐国边军可不是燕国那些废物,你若孤军深入,人家难道没有胆量围杀你?别忘了,两年前的雷泽之战!”
术不列语塞,他倒不是担心不远处的谋良虎羞愧,而是没有绝对的把握驳斥拔度。
稍稍沉默之后,他面色不善地问道:“那依你之见,我军只能强攻定风道?还是转攻清流关?”
拔度摇头道:“我没有这样说,总之冒然进入雷泽平原不是良策!”
两人再度争执起来,旁边的几名武将亦纷纷加入,好在他们都懂得规矩,哪怕声音再大也没有闹起来。
庆聿忠望安静地站着,并未参与在景军内部十分常见的议策争吵,他只是崇敬地看着前方负手而立的中年男人。
一声轻咳之后,所有的吵闹声立刻消失。
庆聿恭缓缓道:“我带着你们去看过宝台山、定风道和清流关,以及远处的雷泽平原,但是看来收获不多。”
众人不禁肃然。
庆聿恭转身望去,所有人都悄然垂下脑袋,他的声音依然没有半点怒意,平静地说道:“带你们在最前线观察,是希望你们可以看见齐军的守卫森严和章法齐备,但你们满脑子都只有如何战而胜之。我明白,你们在伐赵之战未逢败绩,尾巴早就翘到了天上。这种毛病倒也不难治,败上几场就能醒悟,只是大景铁骑已经败了两场,无论陛下还是本王,都不容许再败第三场。”
众将齐声道:“谨遵王爷教诲。”
庆聿恭不置可否,又道:“为将者,未虑胜先虑败,先想清楚我军会遭遇怎样的困境,才能提前谋划如何避免,而不是一味只想着进攻。定州如今在齐国治下,我们要面对的敌人就不只是李景达和定州六军,还有萧望之和厉天润以及他们麾下的精兵良将。过去两场败仗之中,我们犯过的错误便是眼睛盯着一城一地,忘记对方是活生生的人而非任你摆弄的木偶,从而陷入他们钩织的陷阱。”
听闻此言,庆聿忠望和谋良虎不禁羞愧难当。
庆聿恭并未穷追猛打,倒不是因为庆聿忠望是他的长子,而是打压过甚会影响士气,有些事情只需点到即止。
望着远处的延绵山川,庆聿恭不紧不慢地说道:“忠望,从现在开始,在河南路、定风道、尧山关、藤县、新昌、宜阳、定屏、珠山等地设卡建关,不允许任何人通过这些要道向南边传递消息。战前第一步,本王要斩断南人的耳目,让他们在迷雾之中摸索。传令北地各大门阀世族,过往诸事本王不再追究,自今日起若再勾连南人,夷族。”
庆聿忠望凛然道:“末将领命!”
庆聿恭随即转头看向站在角落里的中年男人,目光深邃而悠远。
王师道只觉一股沛然莫御的压力笼罩全身,不由得躬身垂首。
庆聿恭道:“河洛城破之日,张璨缘何能在宫中得手?京山张家虽然凑得出两百死士,但是从当日的情景来看,张璨绝非临时起意,而是筹谋多时。”
王师道下意识地咽下一口唾沫,艰难地说道:“回禀王爷,当时齐军大举压境,下官和察事厅的注意力都在城外,因此忽视了宫中的动静。”
“哦。”
庆聿恭淡淡应了一声,脸上浮现一抹浅淡的笑意。
“扑通”一声,王师道跪行大礼:“下官渎职,请王爷治罪!”
庆聿恭面无怒色,缓步前行。
望着走到跟前的身影,王师道只觉巨大的恐惧压在心头。
庆聿恭伸出手搭在王师道的肩头,悠悠道:“趋利避害是人的本能,委身于敌是无奈之举,本王理解你当时的处境和心情。你是个有能力的人,本王决定再给你一次机会,不知你是否愿意接受?”
王师道心中一震,他当然能够听明白这句话的深意,立刻答道:“多谢王爷不杀之恩,下官铭记在心!”
庆聿恭看着他额头上的汗珠,随即将他拉了起来,道:“很好。”
王师道此时才感觉到那股恐怖的压力消失,自己的冷汗早已浸湿内衣。
庆聿恭环视众人,温言道:“你们有一点说的没错,这场战事的主动权在我军手中,所以不要着急,慢慢来,敌人会自己犯错。在这之前,整顿后方和军中风气才是你们该做的事情。”
十余位大将高声应下。
庆聿恭再度转身,目光仿佛越过千山万水,落在遥远的齐国大地之上。
那里不是重归齐国治下不到一年的定州,也不是无数次将景军拒之门外的淮州。
而是从一座孤零零的平阳城,到如今占据大片江北疆域的靖州。
庆聿恭眼前浮现一张当年曾经远远看过的面庞。
那是在蒙山以北的战场上。
他悠然舒了口气,心中默默念道:“厉兄,十年未见,尚能战否?”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