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元福的猜疑没有任何真凭实据。
然而世人最擅长联想,更何况宁元福的分析颇为合理。
庆丰街刺杀的细节早已为人熟知,刺客们的准备十分充分,绝对不是临时起意,足以说明他们早就有刺杀陆沉的打算,并且提前得知大皇子宴请陆沉的时间和地点。
如此一来,在没有证据指向旁人的前提下,大皇子身上的嫌疑便很惹眼。
只不过牵扯到天家长子,大部分朝臣自忖没有吏部尚书的身份和地位,再加上不确定天子对此事的态度,他们便没有迫不及待地出言附和。
即便如此,大皇子那颗心仍旧不由自主地悬了起来。
龙椅之上,李端淡淡道:“陈王。”
大皇子连忙出班行礼道:“儿臣在。”
李端扫了一眼前排那些沉默肃然的重臣,稍稍加重语气道:“方才宁尚书的话你都听清楚了?”
“儿臣听清楚了。”
大皇子躬身应下,然后连忙辩解道:“父皇,儿臣之所以要宴请山阳侯,只是因为敬佩他的为人和功劳,想当面表达儿臣对他的敬意,仅此而已。儿臣可以向父皇保证,儿臣从未将山阳侯的行踪告知他人,府中下人亦不会做出这种事情。”
其实他在几天前的那个夜晚,在皇宫中便说过这番话。
当时李端不置可否,此刻他望着长子焦急委屈的神态,狭长幽深的双眸中闪过一缕复杂的情绪,缓缓道:“也就是说,你能确定陈王府和庆丰街刺杀案没有任何关联?”
大皇子心中一凛,他隐约意识到这里面可能有问题,难道王府里面真的有人对外泄露过消息?
他无法断定是否存在这种可能,但眼下绝对不能松口,否则肯定会大祸临头。
一片寂然之中,宁元福皱眉道:“陈王殿下如此笃定,可是刺客们怎会对山阳侯的行踪了如指掌?难道这些人有神算之能?”
大皇子转身望着这位吏部尚书,急促地说道:“宁大人,本王和此案毫无关联,不知你为何要在文武百官面前,强行将嫌疑扣在本王的头上!你说刺客们对山阳侯的行踪了如指掌,这不代表他们一定提前知道本王在丰乐园设宴的详情,还有一种可能是幕后主使一直在派人监视山阳侯,知晓他前往丰乐园赴宴又有何难?!”
虽然他一直不以急智闻名,但这番话还算合乎情理,很多重臣不由得微微颔首。
宁元福却冷声道:“殿下之意,山阳侯治军严明只是假象,他亲手带出来的精锐护卫连被人监视都察觉不到?”
大皇子一窒,脸色随即涨红。
一股躁郁和愤懑的情绪涌上心头,他朝下方望去,只见宁元福面上的怀疑未做掩饰,很多大臣看向他的目光略显怪异,仿佛他就是那个派人刺杀陆沉的幕后主使。
这段时间大皇子的情绪本就很压抑,尤其是那天在丰乐园听到陆沉的暗示,意识到自己成为储君的希望越来越渺茫,若非陆沉随即遇刺让他震惊不已,说不定他就会在王府闹得人人自危。
如今又被吏部天官当朝质疑,更让大皇子心寒的是满朝文武竟无一人为他辩驳。
一念及此,大皇子回身朝天子跪下,愤怒且悲凉地说道:“父皇,儿臣敢以性命发誓,儿臣绝非谋害山阳侯的幕后主使,恳请父皇为儿臣做主,恳请父皇彻查此案还儿臣一个清白!”
李端尚未开口,二皇子忽然向前两步,在大皇子身旁跪下,沉声道:“父皇,儿臣坚信大皇兄与庆丰街刺杀案无关!儿臣愿为大皇兄作保,倘若将来查出大皇兄乃是幕后主使,儿臣甘愿同罪受罚!”
三皇子反应还算迅速,连忙跪下说道:“父皇,儿臣亦愿为大皇兄作保!”
这一幕落在李端眼中,没人知道这位天子此刻的真实心情,他看向满脸悲愤之意的大皇子,又看向毫不犹豫挺身而出的二皇子,心中闪过刹那的柔软,但是这股情绪在他看到三皇子的时候瞬间消失无踪。
宁元福的脸色不太好看,他没想到在储君之争逐渐浮出水面的当下,二皇子居然还会记得兄弟二字。
其实大皇子和三皇子才是一母同胞的兄弟,二皇子终究隔了一层,然而他却比三皇子表现得更加坚定。
大皇子扭头望去,只见二皇子目光温和地看着他,低声道:“大哥,我相信你。”
三人耳畔随即传来天子的声音。
“都起来罢,宁尚书的疑惑很正常,陈王你不必太过急躁。”
“儿臣遵旨。”
三位皇子相继起身站回原处,便在这时一名禁卫将领小心翼翼地走进文德殿,高声道:“启奏陛下,织经司提举秦正求见。”
李端道:“准。”
先前一直沉默垂首、仿佛年老体衰几近瞌睡的左相李道彦忽地抬头,苍迈的双眼中浮现一抹不解之色。
李端顺势望来,携手走过十四载春秋的君臣二人对视一眼,随即分开视线。
在一股略显诡异的氛围中,织经司提举秦正迈着平稳的步伐走进文德殿。
他沿着文臣武勋之间宽敞的空地前行,径直来到御阶之前,躬身行礼道:“臣秦正,拜见陛下。”
“免礼平身。”
李端微微颔首,随即问道:“朕让你彻查出现在庆丰街上的刺客,今日你突然入宫,是否有了新的发现?”
秦正应道:“禀陛下,臣和织经司的同僚在一个时辰之前发现一条极其紧要的线索,故此不敢拖延。”
这句话瞬间勾起殿内绝大多数人的好奇。
他们很清楚秦正的为人,若非确实是关键的发现,他不可能如此急迫地入宫觐见。
李端双眼微眯道:“说来。”
群臣尽皆望着站在大殿中央的秦正,御阶右侧的皇子们亦是如此,尤其是神情复杂的大皇子,他既担心秦正接下来的陈述牵扯到陈王府的人,又希望这位织经司提举能够洗清自己的嫌疑。
三皇子看似关切地注视着秦正,实则他的心跳已经在疯狂加速,藏在袖中的双手不由自主地攥紧。
他并未注意到站在下方的陆沉没有去看秦正,反而将视线停留在他身上。
在秦正迈步文德殿的时候,陆沉脑海中豁然开朗,他终于明白天子为何没有替大皇子撑腰,也隐约猜到接下来将要发生的事情。
秦正得到天子的允准,转头看向右相薛南亭,沉稳地说道:“敢问薛相,武威大营灵威军是否存在军械遗失的状况?”
薛南亭主掌清查京军各部之责,虽说先前他在天子面前说得很保守,但实际上他对京军各部都有了较为详细的了解,当下从容地答道:“是。”
秦正的表情凝重起来,面向天子说道:“启禀陛下,臣这段时间查探那些刺客的身份,终于有了些许进展。当日出现在庆丰街上的刺客当中,有一人擅使一对水云刺,这种兵器颇为罕见,特征相对鲜明。这名刺客名叫栾纪成,乃是江北草莽中人,四五年前出现在江南地界,后面销声匿迹过一段时间,大概半年前开始在京中出现。”
满朝公卿聚精会神地听着。
秦正继续说道:“臣调集人手顺着这条线往下查,发现这個栾纪成生性风流,时常流连风月之地,与京中一位青楼女子名唤杨柳月者极为亲近。根据这个杨柳月交代,栾纪成在半个月前对她说要去做一件大事,事成之后便会帮她赎身,带她离开京城享受荣华富贵。她还说,大概一个多月前的某天晚上,栾纪成酒醉之后在她那里过夜,曾说起他当日见过两位贵人。”
一股紧张的情绪在文德殿内弥漫开来。
李端微微皱眉,似乎他不太满意秦正今日有些反常的啰嗦,淡淡道:“两位贵人?”
秦正恭敬地说道:“是的,陛下。栾纪成并未对杨柳月多言,但他在醉酒后说出了那两人的名字。其一是郑金源,此人现为京军灵威军掌团都尉,他完全有能力向栾纪成背后的主谋提供军中制式弓弩。臣在入宫之前,已经派人前去控制住郑金源,以防他畏罪自尽。”
李端的面色渐趋冷厉,缓缓道:“还有一人呢?”
秦正抬头向御阶右侧看了一眼,沉声道:“还有一人名叫长孙骏,臣已查明此人乃是陈王殿下养在府中的清客文人。”
群臣哗然。
大皇子听到这个名字之后,宛如五雷轰顶,身体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
李端定定地望着秦正,没有去看神情巨变的大皇子。
秦正继续说道:“臣知道此事关系重大,尤其是牵扯到陈王殿下身边的人,更不敢大意轻忽。因为线索来得太过突然,臣既担心夜长梦多,又怕冤枉了陈王殿下,于是亲自带人去陈王府,想要当面见一见那个清客。王府长史说长孙骏昨天午后便离开王府,然后便没有再出现过。臣又连忙赶往长孙骏的住处,发现那里空无一人,且明显有收拾细软离去的痕迹。”
大皇子瞬间面色苍白,豆大的汗滴遍布额头。
二皇子十分不解地望着自己的兄长,在他想来老大虽然外强中干,但是本性不算太坏,应该做不出如此狠辣的事情。
可是秦正怎会在文德殿内信口开河?
站在另一边的三皇子则低着头,极力压制着心中的狂喜。
他眼前仿若浮现一抹画面。
大皇子被圈禁,二皇子身染重病,而他作为天家唯一健全清白的皇子,在百官的鼓噪声中一步步走向那个位置。
那个代表着至高无上的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