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庆聿忠望来到河洛,庆聿怀瑾便十分明智地脱离军务,将所有相关的权柄都交给自己的兄长,她则接掌察事厅,全权负责河洛城的稳定和各处情报的汇总与分析。
卓园因而呈现出一片忙碌和纷杂的景象。
“两位大人联袂而来,我还以为自己下了帖子。”
香畹楼内,庆聿怀瑾望着宰相王安和枢密使庞师古,眉眼间泛起一抹浅淡的笑意。
二人对视一眼,庞师古当先开口道:“殿下说笑了,不过我和王相今日确是相约前来,有几件事想请示殿下。”
庆聿怀瑾颔首道:“枢密请说。”
庞师古不疾不徐地说道:“殿下,近来沫阳路的战事转入平缓期。根据牛存节的汇报来看,厉天润似乎有意放缓攻势。自从上次他指挥大军攻下严武城,后续便没有进一步的行动。牛存节判断,对方这样做是想配合萧望之麾下的淮州军,他还说——”
“枢密,如今我已不负责军务,这些事你找我的兄长去谈便是。”
庆聿怀瑾笑吟吟地打断他的话头,虽然神色温和却又不容置疑。
庞师古一窒。
庆聿怀瑾见状便解释道:“前面几次战事的失利,证明我确实欠缺这方面的天赋,倘若继续插手军务只会让敌人喜出望外。从今往后,和军务有关的事情都由我的兄长负责。”
庞师古心中暗叹这位郡主殿下颇有自知之明,更难得毫不恋权,可谓拿得起放得下,于是温言开解道:“殿下只是缺少经验,因此才让敌军占了些便宜。”
庆聿怀瑾显然不会因为他一句话便改变心意,闲谈几句之后看向王安说道:“王相今日前来有何见教?”
王安轻咳一声,缓缓道:“殿下,如今齐军步步紧逼,国内局势不稳,能请王爷前来坐镇。”
这个提议稍显突兀。
庆聿怀瑾明白王安这番话的深意,那便是北燕整个官府体系已经岌岌可危,当今之计唯有并入景朝才能稳定人心。
实际上这件事早在十多年前便应该完成,只不过当时因为景军的过度滥杀,以及景廉族自身人才不够,登基没多久的景帝才决定扶持北燕。
景朝一直不曾放弃对北燕的掌控和渗透,如果不是陈景堂父子离奇死去,导致景朝顺取的进度被打断,或许这个时候河洛已经成为景朝的南京,而庞师古和王安等人摇身一变成为大景的臣子。
即便王安等人不提,景朝也会在庆聿恭彻底平定赵国之后,将这件事提上日程。
当然,如今王安和庞师古身为燕国文武的代表人物,主动向庆聿怀瑾提出归顺的意愿,这会省去景朝很多精力。
庆聿怀瑾对其中的得与失了如指掌,因此看向王安的目光愈发显得亲近,思忖片刻后摇头道:“王相,恐怕时机还不成熟。”
王安轻叹道:“不瞒殿下,我只是担心东阳路失陷后,朝中会有一些人生出首尾两端的心思,如果让那些人形成一股风浪,届时局面会更加混乱。”
“东阳路……”
庆聿怀瑾面色微冷。
北燕立国之后,除京畿地区另设五路,即江北路、沫阳路、东阳路、河南路和渭南路。
在去年的江北战事中,沫阳路损失近半疆域,故此东阳路一跃成为北燕面积最大的地区,而且此处的经济民生在北燕境内一直居于首位。
倘若东阳路再被南齐边军攻占,这会对北燕国内的官员百姓造成极大的冲击,便如王安先前所言,那时恐怕会有很多人主动靠拢南齐。
庆聿怀瑾捋清楚这里面的关节,略显头疼地说道:“可是父王暂时还无法抽身南下,家兄手中兵力有限,他已经打定主意死守河洛,只能希望李守振可以守住汝阴城。实不相瞒,家兄不会让一兵一卒离开河洛城。”
她在说这番话的时候,状若无意地扫过两人。
虽说庞师古和王安从很多年前开始便为景朝做事,但是庆聿怀瑾通过对以前那些事情的反思,渐渐察觉到这河洛城里必然会有内奸。
目前她还不能确定这个内奸的真实身份,但至少有一点可以确认:除了景廉族人之外,北燕官员不值得完全信任,所以她没有泄露庆聿忠望的计划,反而故意给了一个假消息。
王安心中一动,面如古井不波,顺势说道:“既然如此,殿下不妨奏请大景陛下,早一日奠定大局必能安抚人心,纵然丢了东阳路也不会导致京中局势混乱。”
庆聿怀瑾道:“话虽如此,可是这件事哪有那么容易。”
“其实是殿下身处局中难窥全貌,故而会有这般担忧。”
王安放缓语气,愈发谦恭地说道:“殿下或许不知,现在究竟有多少人对大景陛下的圣旨翘首以待。即便要等王爷南下之日再做定论,我们也可以提前造势,庞枢密亦赞成这个提议。”
庞师古微笑道:“没错。”
庆聿怀瑾沉吟片刻,缓缓道:“造势之举不必着急,容我先请示陛下和父王。两位大人一心为大景着想,我朝陛下肯定不会亏待你们。”
二人连忙道谢,又聊了一阵河洛城里的各种杂事,他们便起身告辞。
宽阔平整的主街上,王家的马车徐徐前行,旁边有数十名精锐扈从,往来行人纷纷避让。
车厢内,王安双眼微闭,陷入沉思之中。
今日拜望庆聿怀瑾,他只是想将那件事尽快坐实,从而一步步挑起宫里那位的怒火,没想到居然还有意外收获。
他对庆聿忠望不算特别了解,但是大抵明白此人做出保守决断的缘由。
雷泽之战对于景军而言可谓伤筋动骨,庆聿忠望目前手里只有三万余人,放弃东阳路力保河洛乃是明智的选择。
这个消息或许对淮州军有用处……
一念及此,王安抬手轻敲厢壁,随即便有一位身姿矫健年过三旬的男子钻进车厢。
“老爷有何吩咐?”
“你按照原定计划将今天这件事泄露给封黎。另外,派人去宁陵城走一遭,转告南齐陆沉,庆聿忠望不会分兵支援东阳路,他只想死守河洛。”
心腹微微迟疑道:“老爷,陆都尉如今据说在清流关外围,不若直接去那边找他?”
从河洛前往东阳路有两条路走,其一是沿着官道径直往东,清流关便在这条路上。其二则是往东南边绕一个圈,经由藤县穿过雷泽平原抵达宁陵城。
王安淡淡道:“他领军进逼清流关,察事厅肯定在那里布置了大量人手,我们的人万一被察觉踪迹怎么办?宁肯绕远路走一趟,哪怕浪费些时间,也好过被人抓住把柄。”
心腹愧然道:“小人明白了。”
王安又道:“第一件事不要着急,慢慢做,既要让封黎知晓京中的局势,也不能让他怀疑到我们王家头上。”
心腹拱手道:“是,请老爷放心!”
随着南齐淮州军在东阳路高歌猛进,河洛城里纵然没有出现大规模的恐慌,无数个阴暗角落里却有暗流涌动,人人皆有谋算。
唯独皇宫之中一如往常,天子夜夜笙歌,愈发有醉生梦死之象,似乎他知道距离自己被褫夺帝位的时间越来越近。
既然天子不理朝政自暴自弃,朝中一些官员更加肆无忌惮,几乎每天都有人跑去卓园,那里隐隐成为真正的中枢。
张璨醉酒之后脾气十分暴躁,宫人们无不战战兢兢地侍候,唯恐一言一行出错被拉出去施以杖刑。
某日午后,禁卫军统领封黎来到天子的寝宫外,挥挥手让那些提心吊胆的宫人退下,随即孤身走入寝宫,径直来到偏殿。
他刚刚走进殿内便嗅到浓烈的酒气,不由得暗暗叹了一声。
张璨斜躺在榻上,手边就放着酒壶,然而他的双眼十分清明,唯独眼底深处那抹戾气无法隐藏。
封黎来到近前行礼,张璨摆摆手道:“免了。”
“谢陛下。”
“最近那些畜生是不是天天跑去卓园,撺掇庆聿怀瑾上书景朝皇帝,将大燕江山拱手献上?”
张璨没有丝毫婉转,直截了当地问着,双眼定定地望着堂下的禁卫统领,这个他唯一能信任的心腹。
封黎面露艰难之色,迟疑道:“陛下,何必跟那些人置气?万万以保重龙体为念。”
张璨冷声道:“朕只问伱,是或不是?”
封黎最终还是点头道:“是。根据臣打探得来的消息,庞枢密和王相前段时间去过卓园,虽不知他们具体谈了些什么,但是应该和那些内容有关。这两人表明态度后,越来越多的朝臣去拜望永平郡主,大多是去表忠心。”
“呵。”
张璨面无表情地冷笑一声。
封黎见这位名不副实的天子连愤怒的表情都没有,便知道他心意已决。
“他们想让张家背负千古骂名,自己继续享受荣华富贵,朕偏不能让他们如愿。既然他们从来没有将朕视为天子,朕又何必顾及君臣名分?”
说到这儿,张璨坐直身体死死盯着封黎,一字字道:“你记住,我们的机会只有一次,所以绝对不能失手。等朕找到一个合适的机会,将那些人悉数召入宫中,最好能将庆聿家那对兄妹也喊来,然后你带人将他们杀个干干净净,一个不留!”
封黎望着他眼中的血色,郑重地点头道:“陛下,敢问大概何时动手,臣好提前准备。”
张璨缓缓道:“虽然他们一直对朕隐瞒,但是朕知道东阳路撑不了太久,等汝阴城失陷的消息传回京城,朕会召集所有臣工召开大朝会,那便是你动手的时机。”
封黎沉默片刻,随即双膝跪地行礼道:“臣领旨!”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