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陆沉指挥将士们一举攻占平利城之前,西南边的新昌城正在发生一场奇怪的对峙。
作为控扼南齐盘龙关的两只拳头之一,属于沫阳路的新昌城在去年战事中有过陷落的经历,牛存节上任之后对这里进行大刀阔斧的调整,几乎撤换了所有的士卒和将官。
在沫阳路兵马都总管朱振的举荐下,牛存节任命李应成为新昌团练使,负责统领城内六千守军。
李应成为人谨小慎微,虽然过往没有太突出的表现和战功,胜在循规蹈矩从不冒险,因此得到牛存节的认可,从兵马都监提拔为一地团练使。
此刻这位年近四旬的武将站在城楼下,眺望着东边数里外齐军的阵地,面上古井不波,目光沉稳淡定。
“禀将军,城外驻扎的齐军旗号已经探明,正是淮州盘龙军主力。”
“知道了。”
李应成微微颔首,他当然不会像韦万喜那样搞出随意突袭转瞬即败甚至丢掉城池的滑稽戏码。
除了他生性谨慎的原因之外,韦万喜在平利掌军多年,而他来新昌城没有多久,还未建立起绝对的威信,因此即便他想效仿韦万喜的荒唐之举,
这时一位都监近前说道:“将军,敌军看起来并不想攻城,似乎只是为了防止我军出城,另外一股齐军已经朝着东北方向的平利城去了。”
李应成淡淡道:“何意?”
都监斟酌道:“末将只是觉得,齐军肯定有不可告人的阴谋,我军要不要做点什么?”
“我们什么都做不了,莫要忘了,牛大将军三番五次严令我等必须坚守城池。”
李应成毫不迟疑地否决他的提议,然后沉吟道:“平利城的韦将军肯定能提前发现齐军的踪迹,我们现在只需要将情报快马送给牛大将军和京城枢密院。”
都监信服地点头应下。
李应成转头望着东北天际,看似是朝着平利城的方向,实则心里想的是更远的雷泽,暗暗道:“等消息送到河洛城,那边的战事应该结束了吧?希望你们可以赢下这场恶战。”
正如李应成所想,在东阳路的西南角上,景军和淮州军从一开始便陷入激烈的对抗之中。
雷泽这片区域乃是标准的江北平原,位于东阳路通往燕国京畿地带的必经之路上,从古到今都是绝佳的大军决战之地,史书上有过详细记载、发生在这片区域的大型战役不下十次,最早可以追溯到千年以前,因此这里又被称作古战场。
这里地形开阔,从西北到东南是一大片地势平整的长条形区域,唯有北边有连绵起伏的青丘和树林。
女鲁欢率领的一万景军便驻扎在青丘南侧,粮草辎重堆积如山,旁边又有活水水源,倘若淮州军不曾抵达这里,他们完全可以守个一年半载。
萧望之早早便定下进攻的策略,因此在拿下宁陵之后,裴邃率领的镇北军主力快速突进,在距离景军营地约七八里的地方立下营寨。
次日,萧望之便在来安军主力的护卫下赶来。
从
景军在连续三天的战斗中展现出非同一般的实力和坚韧的心性。
面对镇北军和来安军的轮番冲击,八千景军步卒背靠营寨,在女鲁欢的指挥下结成极为坚固的鹤翼阵,利用两千精锐骑兵作为机动力量掩护侧翼,硬生生寸步不退,极其强硬地打退淮州军的进攻。
三场试探性的交锋结束后,淮州军从上到下都收起了连战连胜的骄傲之心。
镇北军和来安军按建制计算总计两万五千人,除去留守几处城池的一万人,来到雷泽平原的兵力是一万四千人,而景军是实打实的一万人,算上景军骑兵的机动优势,双方在兵力上大致相等。
在这样硬碰硬的战斗中,淮州军没有占到一丝便宜,这个结果让所有人霍然惊醒,他们的敌人不是闻风而逃的燕军,而是以当年那支无敌景军为骨架组建的主力军。
萧望之站在中军帅旗之下,忽地抬头望了一眼清亮的天光,问道:“今天是年节?”
站在右边的段作章点头道:“是的,大都督,今天是十二月的最后一天。”
“最后一天……”
萧望之语调悠然,微笑道:“得让将士们带着好心情度过这个年节。”
段作章不禁心有所感,在今天这样一个特殊的日子里,想必天南地北家家户户都会沉浸在节日的喜庆氛围之中,但是在这片透着荒凉和凝重气氛的古战场上,两支最精锐的军队必须要分出一个胜负。
胜者享受年节的余韵,败者将要直面死亡。
这里远离城镇,自然感受不到一丁点节日的气息,唯有染血战袍氤氲出的肃杀之气。
“列阵,锋矢阵。”
萧望之收敛心神,从容地发出
裴邃和段作章领命而去。
对于镇北军和来安军久经操练的将士们来说,阵型是他们必须熟练掌握的技能之一,尤其是锋矢阵这种常用阵型。
当旗语号令下达之后,将近一万名将士很快便列阵向前。
锋矢阵是非常实用的进攻阵型,主将和帅旗位于阵形后部,主要兵力在中央集结,前锋张开呈箭头形状。
相较于强攻姿态的鱼鳞阵,锋矢阵更加兼具防御能力,前锋张开的箭头可以充分抵御来自敌军两翼的压力,缺陷便是尾侧后锋的力量相对空虚。
平原北侧,在齐军列阵的同时,女鲁欢只看了几眼便下达精准的应对之策。
景军的阵型组成只比齐军稍晚一些,并未给对方突袭的机会。
一个庞大的方圆阵出现在萧望之视线之中,这是一种偏向防守的阵型,主将位于阵形中央,外围兵力层层布防,强弓手、长枪兵、刀盾兵依次排列,堪称密集防守的典范。
方圆阵在士卒素质足够精锐的前提下,可以抗住至少两三倍的敌人,唯一的弱点是因为阵型的结构过于密集且严整,导致机动能力严重不足,在占据优势时很难转化成绝对的胜势,即无法对败退的敌人展开追击。
然而女鲁欢根本不在意这个弱点,因为他手里还有两千精锐骑兵,这可不是燕军拿来充门面的废物,而是常年操练不断、极其擅长捕捉战场机会的景朝铁骑。
一旦齐军出现短时间难以弥补的破绽,这支骑兵便能起到一锤定音的作用。
随着高亢悠远的战鼓声响起,淮州军大阵逐步前压,景军沉稳地应战。
这两支同样精锐、前面有过三次交锋的军队再度交手,初期的试探很难起到显著的效果,弓手之间往复的箭雨更像是战场上独特的招呼。
景军骑兵停留在战场侧翼,女鲁欢并未让他们冲击淮州军的阵型,因为只要是亲身经历过战争的将领,都知道骑兵的作用不是硬闯阵型完整的重甲步卒大阵,这样做的后果必然是骑兵损失惨重,步卒阵型安稳如山。
即便是以陷阵闻名的铁甲重骑,想要撼动训练有素的步卒大阵都非常困难。
对于萧望之和女鲁欢这两位主帅而言,当下最重要的便是比拼耐心。
杀伐声渐次而起,淮州军以镇北军为前锋,来安军为中军,一点点挤压景军的前沿阵地。
这样的战争看似不像宛亭之战那般壮怀激烈,惨烈程度却有过之,特别是那些身披全甲的排头兵,几乎是用身躯为同袍蹚出一条血路。
整齐划一的动作,逐渐趋同的嘶吼,煌煌青史之上记载的战役落在眼前这片平原上,便是一幕幕令人眼眶发涩皮肉发紧的画面。
长枪刺入身体,再抽出的时候不会带出一蓬鲜血,而是扯出甲胄里面的絮,继而隐约看见外翻的皮肉,鲜红的血从皮肉间涌出染过战袍,染出丝丝缕缕蜿蜒盘旋的痕迹。
战士往往要过上几瞬才能感受到那种撕裂的疼痛,有人会发出凄惨的叫声,有人则会因为极度的恐惧和亢奋而浑身战栗。
当他倒下之后,后面的同袍会踩着他的尸首继续向前,迎着对面如林一般的兵器,望着对面那一张张同样从紧张到麻木的面庞,握着自己的兵刃往前捅刺。
这里没有神乎其技的计谋,没有慷慨激昂的悲歌,只有极其简单且重复的动作——往前走,杀死挡在你面前的敌人,或者死在敌人的手里。
推进,绞杀,循环往复,直到有一方阵型崩溃。
两军主帅冷静地观察着战局,无论萧望之还是女鲁欢,这个时候在他们脸上看不到一丝一毫的不忍。
这一次他们没有轻易下达变阵或者撤军的命令,仿佛彼此都心知肚明,今日必然会分出真正的胜负。
直到——
战场西南侧,一杆大旗出现在凛凛朔风之中,上书“飞云”二字。
战场东北侧,又一杆大旗迎风招展,上书“泰兴”二字。
两员悍将宋世飞和康延孝终于率军在约定的时间内赶到,最多只需要一刻钟,这两支生力军便能杀入战场。
然而即便局势突然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一万景军依旧没有出现半点慌乱姿态,前军牢牢挡住淮州军的突进,方圆阵内部有条不紊地轮转换防。
那两千景军骑兵依旧停留在原地,他们甚至没有去阻截全是步卒的飞云军。
中央阵中,女鲁欢站在瞭望车上,平静镇定地看着两支忽然出现的齐军,不轻不重地下达
“待敌军援军切入战场,尔等再发出讯号。”
几名传令官异口同声地说道:“遵令!”
女鲁欢向前方望去,虽然他不可能看得清萧望之的身影,却仿佛是在对那位南齐名将说话:“如果这就是你的杀手锏,那未免有些名不副实。”
淮州军后部,萧望之自然听不到女鲁欢的低语,正色道:“传令,飞云、泰兴二军即刻切入敌军两翼,直取敌方中军。”
“遵令!”
号角声响彻此方天地,旗语号令做出更加明确的指示,两支生力军旋即展开浩浩荡荡的冲锋。
“杀!”
萧望之听着战场两侧传来的咆哮声,双眼微眯望着前方的景军大阵,淡淡道:“这世上哪来无懈可击的铜墙铁壁。”
语调虽轻,却如金石之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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