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道彦此刻的心情很复杂。
其实在这场朝会之前,他就已经收到一些风声,一场针对右相薛南亭的风暴正在酝酿。
在永嘉城里,任何事想要彻底瞒过这位老者都很难,充其量只有天子和秦正等寥寥数人可以做到。
李道彦甚至知道,这场针对薛南亭的风暴和北边的势力有着隐秘的关联。
作为江南世族门阀公认的执牛耳者,以私心而论,李道彦应该愿意看到这场风暴的出现,甚至他应该再出手助推一把,将薛南亭从右相的位置上撵下去。
原因很简单,薛南亭虽然同样出身于江南世族,却是北伐的坚定支持者,是天子的左膀右臂。
关键点在于,薛南亭不止有支持北伐的决心,更是一位擅长打理朝政的能吏。
永嘉城里的百姓天真地以为,边军连战连捷北伐初见成效,完全是那些将士们的功劳,可是他们不想一想,如果没有足够的后勤支撑,将士们吃什么用什么?这等严寒天气,如果连御寒的衣都没有,他们如何在冰天雪地中拼杀?如果没有精良的兵器和合格的攻城器械,他们难道依靠双手攻城拔寨?
倘若没有足额的军饷,没有承诺发放的抚恤银子,将士们哪有决心和敌人拼命?
如是种种,都是薛南亭宵衣旰食的功劳,没有他无数个日夜操持朝政,从方方面面抠出银子支撑靖淮两地的边军,这场北伐之战根本打不起来。
从这个角度而言,只要将薛南亭从右相的位置拉下来,天子的北伐大业便会无以为继,边军再强也只能原地踏步。
因此李道彦应该支持乃至助推这场风暴。
老人这一刻不禁在心里默念道:“想必这就是北边全力而为的缘由?你们算准了老夫不会逆势而行。”
感受到天子停留在自己面上的目光,李道彦并不意外,或许在天子看来,眼下这等阵势只有这位老者才有能力筹谋。
李道彦并不清楚出班弹劾薛南亭的朝臣中有多少人是受到北边的怂恿,有多少人是背着他自作主张,又有多少人是趁势而为想要踏着薛南亭的名声前进,他只知道自己从未做过这样的安排。
朝堂上的声音渐渐平息,李端的面色已经变得极其难看,薛南亭倒要好一些,但也不复先前的平静淡然。
是人都会有情绪上的波动,尤其是在这种千夫所指的情况下。
李道彦忽地咳嗽几声,然后往前迈了一步。
有人大喜过望,就等着这位老相爷一锤定音呢。
然而等他抬眼望去,却发现李道彦并非是面朝天子,而是转身对着百官。
老者深邃的目光从薛南亭脸上一扫而过,继续望向他人,然后一个一个点名。
“刘大人,你方才弹劾右相治家不严,右相次子在京中肆意妄为?”
面对老者漠然的语气,太常寺卿刘彦广下意识地低下头道:“是。”
李道彦缓缓道:“关于右相次子所为,老夫偶有听说,无非是富家子弟章台走马,或有争风吃醋斗气之举。这种行径的确不算君子所为,但是你拿此事弹劾右相,又置老夫于何地?京中谁人不知,老夫家里那个三孙子素来不干正事,成日里斗鸡走狗游手好闲,伱为何不弹劾老夫?右相操持朝政用心国事,对于家中子弟难免无法顾全。枉你身为太常寺卿,居然如此不分轻重,荒唐!”
老者并未刻意加重语调,但仅仅是荒唐二字的批语,便让刘彦广冷汗涔涔,讷讷不言。
李道彦又对另外一名官员说道:“你弹劾清源薛氏侵吞田地?可有真凭实据?陛下许尔等御史风闻奏事之权,但是不代表你们可以信口开河!若无真凭实据,老夫立刻奏请陛下将你贬谪出京!”
其人不敢反驳。
偌大的殿宇内极其安静,只有李道彦的声音不断响起,他不慌不忙又条理清晰,将那些弹劾薛南亭的人挨个驳斥过去,直说得所有人哑口无言。
这下不光李端、薛南亭和秦正的神色变了,就连兵部尚书丁会和吏部尚书宁元福等等属于李道彦的拥趸也满心惊诧。
他们怎么都想不明白,今日这场针对薛南亭的风暴可谓天赐良机,这位老者为何要帮对方说话?
李道彦终于驳斥完最后一人,难为他在短短的时间里将所有弹劾的官员记得一清二楚,如此长篇大论让老者神色显得很疲惫。
满殿鸦雀无声,老者转身看向李端,微微躬身道:“陛下,老臣并不认可他们针对右相的弹劾。今日之场面如此浩大,显然是有人在暗中推波助澜,老臣恳请陛下派人彻查。”
李端望着老者凝重的神色,他心中忽然明白过来。
李道彦之所以会做出声援薛南亭的决断,并非是因为他支持薛南亭,而是今天这些人或有意或附和的举动根源在于北边的策动。
或许将来李道彦还是会想方设法针对薛南亭,可他绝对不容许北燕或者景朝将手插进大齐的朝堂,进而可以动摇堂堂右相的尊严!
今日北边可以通过这种手段攻讦薛南亭,难道将来就不能针对旁人?
若不能将这股歪风邪气刹住,偌大的齐国朝堂岂不是会步北燕的后尘?
李道彦的想法不难猜测,他要在苗头爆发之初便斩断北边伸过来的手,至于他和薛南亭之间的理念分歧,那是属于内部的矛盾。
虽说这样的观念不算如何惊世骇俗,但是这位老者能在如此短暂的时间里做出决断,其实也不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
毕竟很多人只能看到眼前的利益,却难以参透后续的波澜,尤其是薛南亭以这种方式倒台之后对朝堂人心的负面影响。
一念及此,李端神情复杂地看着李道彦,微微颔首道:“左相言之有理,朕允了。”
李道彦垂首道:“陛下圣明。”
一场风暴就此消弭,甚至不需要薛南亭亲自出面辩解,李道彦便将所有人的弹劾驳斥回去。
在没有得到提前通知的情况下,如丁会和宁元福等重臣也不敢违逆李道彦明确的态度,因此他们只能按下心中的不解,等待来日再问个清楚明白。
建武十三年的最后一场常朝就此结束,因为那场声势浩大的弹劾耽搁,群臣走出殿外已是午后。
深冬的皇城虽未染白,却也是寒意凛凛。
群臣自觉地走得远一些,没人干扰那两位并肩前行的宰相。
薛南亭凝望着前方的人群,缓缓道:“今日那些弹劾虽然汹涌如潮,但是不算致命,我觉得应该还有致命一击,只是因为老相爷的出面而偃旗息鼓。”
李道彦轻咳一声道:“薛相似乎并不担心。”
薛南亭道:“多谢老相爷出手相助。”
李道彦一笑带过,饶有兴致地问道:“老夫其实很好奇,倘若老夫没有出面,对方又拿出最凶狠的攻讦,届时薛相将如何应对?”
薛南亭平静地说道:“老实说,没有什么好法子,我当时只是打定主意,无论对方如何出招,我都不会自承有罪,大不了赖在右相的位置上。只要陛下不点头,我自己不辞官,纵然他们将我骂得狗血淋头又如何?”
李道彦忍俊不禁,摇头道:“都说你薛南亭是刚直君子,难以想象你会做出这种事。”
“形势所逼,不得已而为之。”
薛南亭一叹,继而坚定地说道:“纵然骂名随身,也好过困居府中、无法为天子和大齐效力。”
李道彦并未接过这句话。
薛南亭对此心知肚明,两人终究不在一条路上,便岔开话题道:“今日见老相爷挥斥方遒,我获益良多。”
“此言何意?”
“老相爷出面的时候,我和陛下的想法应该类似,那便是这件事背后有外人的影子,老相爷纵然不支持北伐,也不愿外人将手插进朝堂,务必要斩断这只手,至少要维持天子在朝堂上的威仪。”
李道彦转头看了薛南亭一眼,缓缓道:“陛下的确是这样想,却不知薛相有何不同的看法?”
薛南亭迎着他深邃如海的目光,轻声道:“只是更进一步罢了。老相爷肯定有一部分考量是出于斩断外人之手,但是你更不想看到我被迫辞官,因为这是陛下绝对不容许的结果。等到那个时候,陛下必然会站在大部分官员的对立面,而若老相爷没有提前出面为我辩解,你肯定要被迫与陛下决裂。简而言之,一场针对我本人的风暴,将造成大齐朝廷的分裂。”
凛凛寒风之中,李道彦悠然一叹。
良久过后,他不急不缓地说道:“你说的没错,这个阴谋不止是针对你,倘若老夫顺着对方的心意踩进去,哪怕是想着先拉下你再收拾那些被人蛊惑的蠢货,也会掉进一个深不见底的悬崖。用这种手段逼你下台,陛下定然震怒,他会不惜一切代价地对付老夫,因为在任何人看来,只有老夫才有能力组织针对你的杀局。”
薛南亭目光清明,又问道:“在老相爷看来,这件事会是何人所为?王师道?还是那个景朝的小郡主?”
“他们还没有这个心机。”
李道彦转头望向北方,幽幽道:“多半是庆聿恭随手为之。他不需要钩织这些细节,只要让你在朝会上被逼下台,陛下自然就会和老夫拼个你死我活。”
“庆聿恭确实是个难缠的对手。”
薛南亭虽然这般说,眼中却并无惧色,继而道:“今日承老相爷的情,不知可否赏个薄面,寻一安静之所,小酌两杯?”
李道彦面色淡然,轻声笑道:“免了,你还是将精力放在怎么对付北边那些人的事情上吧。”
他没有直接戳破薛南亭的心思,后者脸上亦无尴尬之色。
走出皇城,两人行礼辞别,登上各自的马车。
进入车厢之中,薛南亭脸上的笑意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沉重的神色,并非是因为李道彦在最后时刻拒绝他抛去的橄榄枝,而是因为北边的人显然不会坐视齐朝君臣如一心。
这一次是针对他本人,下次又会是谁?
另一辆马车中,李道彦闭目养神,忽而轻声自语道:“陆沉危矣。”
寂寥的御街上,两辆马车一前一后,在往同一个方向行出两里地后,分别朝东西两边转向。
就此背道而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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