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十九日,星期五
他坐在苏菲恩堡公园旁的人行道上,只垫了一块硬纸板,冷得全身发抖。现在是高峰时间,路人行色匆匆,但有些人还是在他面前的纸杯里丢了几克朗。圣诞节就快到了。他的肺因为吸了一整晚黑烟而发疼。他抬起双眼望着歌德堡街。
他想起流经武科瓦尔的多瑙河是多么有耐心且无法阻挡,现在他也必须耐心等候战车出现,等候恶龙从洞穴里探出头来,等候约恩·卡尔森回家。他看见一双膝盖停在面前。
他一抬头就看见一名手拿纸杯的红须男子愤怒地高声嚷嚷。
“你说什么?”
红须男子用英语回答,好像在说“地盘”什么的。
他摸了摸口袋里的枪,只剩一发子弹,于是他从口袋里拿出一大片尖锐的玻璃。红须乞丐愤怒地瞪着他,但仍识相地离去。
他挥去约恩可能不会回来的念头。约恩一定会回来。等待的这段时间他将像多瑙河一样,耐心且无法阻挡。
“请进。”一名胸部丰满的女子开朗地说。这里是亚克奥斯街的救世军公寓。女子用舌尖顶住牙齿来发字母N的音,通常长大之后才学挪威语的成年人容易这样发音。
“希望我们没有打扰到你。”哈利和贝雅特走进玄关,看见地上摆满大大小小的鞋子。
女子摇了摇头。他们脱下鞋子。
“天气很冷,”女子说,“饿不饿?”
“我们刚吃过早餐,谢谢。”贝雅特说。
哈利摇了摇头,露出友善的微笑。
女子领着他们走进客厅。哈利看见餐桌前围坐着许多人,心想这应该就是米何耶兹家族。桌前坐着两名男子、一个跟欧雷克年纪相仿的男孩、一个小女孩、一个十几岁的少女。哈利猜想她应该就是索菲娅。少女的黑色刘海遮住眼睛,怀里抱着一个婴儿。
“Zdravo.(你好。)”年长的男子说。这人身材瘦削,一头灰发十分浓密,眼珠是黑色的。哈利认得出那是一双被放逐之人的眼睛,眼神里充满愤怒与恐惧。
“这是我先生,”女子说,“他听得懂挪威语,但不太会说。这是约瑟普叔叔,他来跟我们一起过圣诞节。这些是我的小孩。”
“四个都是?”贝雅特问道。
“对,”女子笑道,“最小的是上帝的礼物。”
“真可爱。”贝雅特对咯咯笑着的宝宝做了个鬼脸。不出哈利所料,贝雅特忍不住又捏了捏宝宝的粉嫩脸颊。哈利猜想一年之内,最多两年,贝雅特和哈福森就会自己生个宝宝。
米何耶兹先生说了几句话,他太太搭话,并转头对哈利说:“他要我说,你们挪威只雇用挪威人,他想找工作都找不到。”
哈利和米何耶兹先生目光相触,对他点了点头,但他没有回应。
“请坐。”米何耶兹太太指了指两把空椅子。
他们坐了下来,哈利看见贝雅特在他开口之前就拿出笔记本。
“我们来这里是想请问……”
“罗伯特·卡尔森。”米何耶兹太太朝丈夫看了一眼,她丈夫点头表示同意。
“没错,关于这个人,你有什么可以告诉我们的吗?”
“不是很多,其实我们最近才认识他。”
“最近才认识。”米何耶兹太太正好和索菲娅四目相触,她的鼻子埋在宝宝凌乱的头发中,“今年夏天我们从A栋的小公寓搬过来,约恩请罗伯特来帮忙。约恩是个好人。有了宝宝之后,约恩就帮我们换了一套更大的公寓。”她朝宝宝笑了笑,“但罗伯特最常跟索菲娅聊天,然后……呃,她今年十五岁。”
哈利注意到索菲娅脸色一变:“嗯,我们想跟索菲娅谈谈。”
“你们谈吧。”米何耶兹太太说。
“单独谈话。”哈利说。
米何耶兹夫妇对视一眼,这场眼神的对决只持续了两秒,但哈利从中解读出不少信息。过去这个家也许是由丈夫拿主意,但如今他们来到全新的环境、全新的国度,妻子显然比丈夫更加适应,因此决定权落到了她手中。米何耶兹太太对哈利点了点头。
“去厨房坐,我们不会打扰。”
“谢谢。”贝雅特说。
“不用道谢,”米何耶兹太太沉重地说,“希望你们能捉到凶手,你们知道凶手是什么样的人了吗?”
“我们认为他是职业杀手,住在萨格勒布,”哈利说,“至少他从奥斯陆给那里的一家饭店打过电话。”
“哪一家?”
哈利吃了一惊,朝米何耶兹先生看去。这句话是米何耶兹先生用挪威语说的。
“国际饭店。”哈利说,看见米何耶兹先生跟约瑟普叔叔交换眼神,“你们知道什么吗?”
米何耶兹先生摇了摇头。
“如果你们能提供线索,我会非常感谢,”哈利说,“这个杀手正在追杀约恩,前天他就在约恩的公寓连开好几枪。”
哈利看见米何耶兹先生露出不相信的神色,但没再说话。
米何耶兹太太领他们走进厨房,索菲娅拖着脚步跟在后面。哈利心想,青少年都这样,再过几年欧雷克也会变成这样。
米何耶兹太太离开后,哈利拿出笔记本,贝雅特在索菲娅对面坐了下来。
“嘿,索菲娅,我叫贝雅特,罗伯特是不是你的男朋友?”
索菲娅垂下双目,摇了摇头。
“你是不是爱上了他?”
索菲娅又摇了摇头。
“他有没有伤害你?”
他们来到这里后,这是索菲娅第一次拨开黑色刘海,直视贝雅特的双眼。哈利猜想她的浓妆之下是个美丽少女,此外他也看见了和她父亲一样的愤怒和恐惧,以及额头上连浓妆也遮盖不了的瘀青。
“没有。”索菲娅说。
“索菲娅,你父亲是不是叫你什么都不要说?我看得出来。”
“你看得出来什么?”
“有人伤害了你。”
“你说谎。”
“你额头上的瘀青是怎么来的?”
“我撞到门了。”
“你说谎。”
索菲娅哼了一声:“你说得好像自己很聪明一样,其实你什么都不知道。你只是个老警察,喜欢在家跟小孩混在一起,我看得出来。”愤怒依然存在,但她的声音已开始变得沉重。哈利估计她最多能再回答一句,或者两句。
贝雅特叹了一声:“索菲娅,你得信任我们,你也必须帮助我们,我们正在阻止命案再次发生。”
“这又不是我的错。”索菲娅嗓音变哑。哈利看得出她只能回答这一句,接着泪水就涌了出来。索菲娅弯下腰,刘海的帘幕又关上了。
贝雅特把手放在她肩膀上,却被她甩开。
“走开!”她吼道。
“你知道今年秋天罗伯特去过萨格勒布吗?”哈利问道。索菲娅的头倏地抬起,那张浓妆艳抹的脸用难以置信的神情看着哈利。
“原来他没告诉你?”哈利继续说,“那他可能也没告诉你他爱上的女人叫西娅·尼尔森吧?”
“没有,”索菲娅含泪低声说道,“他爱上那女人又怎样?”
哈利试着解读索菲娅的反应,但她脸上的黑色睫毛膏糊成一团,难以解读。
“你去福雷特斯慈善商店找过罗伯特,你找他做什么?”
“找他要根烟!”索菲娅怒声说,“你们走开啦!”
哈利和贝雅特对视一眼,同时站起来。
“请你先想一想,”贝雅特说,“再打电话给我。”她留了一张名片在桌上。
米何耶兹太太在玄关等候他们。
“抱歉,”贝雅特说,“她有点不高兴,你可能得去跟她说说话。”
他们踏上亚克奥斯街,走进十二月的早晨,朝索姆街走去,刚才贝雅特把车子停在了那里。
“Oprostite!(抱歉!)”
两人转过头去。这声音来自一座拱门的阴影处,他们看见那里亮着两点香烟火光。火光坠落地面,两名男子走了出来,原来是索菲娅的父亲和约瑟普叔叔,他们走到哈利和贝雅特面前。
“国际饭店?”米何耶兹先生说。
哈利点了点头。
米何耶兹先生用余光瞄了贝雅特一眼。
“我去开车。”贝雅特立刻说。哈利对贝雅特的这个特质一直十分惊叹,她年纪轻轻,经常跟录像及刑事鉴定证据独处,竟然能开发出比他还高的社会智力。
“我第一年在……你知道……在搬家公司上班,后来工作没了。战争前我在武科瓦尔……当电子工程师,在这里我什么都不是。”
哈利点头等待。
约瑟普叔叔说了几句话。
“Da, da.(好。好。)”米何耶兹先生转头望向哈利,“一九九一年南斯拉夫军队占领武科瓦尔,懂吗?有个小男孩让十二台战车爆炸……用的地雷,懂吗?我们叫他Mali Spasitelj。”
“Mali Spasitelj.”约瑟普叔叔敬畏地说。
“就是小救赎者,”米何耶兹先生说,“他们用……无线电这样叫他。”
“这是代号?”
“是的。武科瓦尔投降后,塞尔维亚人要找他,可是找不到。有人说他死了,有人不相信。他们说他……不存在,懂吗?”
“这跟国际饭店有什么关系?”
“战后武科瓦尔人没房子住,房子被炸毁,有些人来到这里,很多人去了萨格勒布。图季曼总统……”
“图季曼。”约瑟普叔叔附和说,翻了个白眼。
“和他的手下找了一家很旧的大饭店给这些人住,这样可以看见他们,就是监视,懂吗?他们喝汤,没工作。图季曼不喜欢斯洛文尼亚人。塞尔维亚人流过太多血。后来一些去过武科瓦尔的塞尔维亚人死了,有人说小救赎者回来了。”
“Mali Spasitelj.”约瑟普叔叔大笑。
“他们说克罗地亚人在国际饭店能得到帮助。”
“怎么做?”
米何耶兹先生耸了耸肩:“不知道,别人说的。”
“嗯。还有其他人知道这件事吗……关于这个施救者和国际饭店的事?”
“其他人?”
“比如说救世军的人?”
“有。戴维·埃克霍夫知道,还有其他人知道。今年夏天厄斯古德的餐会之后……他说了一些话。”
“演讲?”
“对。他说到小救赎者以及有些人一直在打仗,我们的仗打不完,他们也是。”
“总司令真的说过这种话?”贝雅特驾车进入灯光明亮的易卜生隧道,降低车速,停在车阵后方。
“米何耶兹先生是这样说的,”哈利说,“我想当时每个人都在场,罗伯特也是。”
“你认为总司令可能给了罗伯特雇用杀手的想法?”贝雅特的手指不耐烦地在方向盘上轮敲着。
“至少我们可以确定罗伯特去过萨格勒布,既然他知道约恩在跟西娅交往,那么他就有杀人动机。”哈利揉了揉下巴,“听着,你能安排索菲娅去医院做个彻底检查吗?如果我没猜错,她身上的瘀青一定不止一处。我要乘最近一班飞机前往萨格勒布。”
贝雅特用锐利的目光瞥了哈利一眼:“你出国只能有两个原因,一个是协助国家警察,一个是度假。我们接到的命令非常清楚……”
“后者,”哈利说,“一个短暂的圣诞假期。”
贝雅特无奈地叹了口气:“希望你也可以让哈福森放个圣诞小假,我们打算去斯泰恩谢尔探望他的父母。今年你要去哪里过圣诞节?”
这时哈利的手机响了,他一边在外套口袋里摸索手机,一边答道:“去年我跟爸爸和妹妹一起过,前年跟萝凯和欧雷克一起过,今年我没有太多时间去想这件事。”
哈利发现自己在口袋里按到了手机按键,因为手机里传出笑声,他一听竟然是萝凯的声音。
“你可以来加入我们啊,”那声音说,“平安夜当天我们对外开放,很需要义工来灯塔帮忙。”哈利花了两秒钟才明白原来不是萝凯。
“我打来是要跟你说,昨天很抱歉,”玛蒂娜说,“我没有要那样跑掉的意思,我只是有点被吓到了。你找到你要的答案没有?”
“原来是你,”哈利用自以为不带情绪的语调说,但仍注意到贝雅特立刻有所察觉,并展现出极高的社会智力,“我再打给你,好吗?”
“好啊。”
“谢谢。”
“不客气,”玛蒂娜话声严肃,但哈利听得出她压抑了想笑的冲动,“有件小事要问你。”
“什么事?”
“二十二号、星期一你有事吗?”
“不知道。”哈利说。
“我们这里多了一张圣诞音乐会的票。”
“我知道了。”
“你听起来不是很兴奋。”
“抱歉,这里有点吵,而且我不太习惯需要盛装出席的场合。”
“而且那些表演者都太庸俗无聊。”
“我可没这样说。”
“没有,是我这样说的。还有,我说我们多了一张票,其实是我多了一张票。”
“知道了。”
“你有机会看我穿礼服的样子,还不赖,只是身边缺一个高大年长的男人而已,你考虑一下吧。”
哈利哈哈大笑:“谢了,我一定会考虑。”
“不客气。”
哈利结束通话后,贝雅特没说话,也没对他脸上挥之不去的微笑做出任何评论,只是提到天气预报说会下雪,除雪车将忙碌起来。有时哈利不禁怀疑,成功地追到贝雅特后,哈福森是否真的高兴。
约恩·卡尔森还没出现。他全身僵硬,从苏菲恩堡公园旁的人行道上站了起来。寒意似乎从地底渗出,蔓延到全身。走起来后他的双脚血液开始循环,他迎接这种痛楚。他没留意自己盘腿坐在纸板上到底坐了多久,只是一直盯着进出歌德堡街那栋公寓的人,但日光已逐渐暗淡。
他今天的收入已够买一杯咖啡和一点食物,希望还能买包烟。
他快步走向十字路口,纸杯就是在那附近的餐厅拿的。他看见墙上有一台公共电话,但打消了打电话的念头。他在餐厅前方停下脚步,拉下蓝色连帽外套的帽子,看着自己在玻璃中的倒影。难怪人们会认为他是穷困潦倒的可怜虫,因为他的胡子长得很快,由于在集装箱里生火脸上还沾了一道道煤灰。
他在玻璃上看见信号灯转为红灯,一辆车在他后方停下。他推开餐厅大门,同时瞄了那辆车子一眼,开门的动作顿时停了下来。恶龙。塞尔维亚战车。约恩·卡尔森。车子后座。距他两米。
他走进餐厅,快步走到窗前朝车内望去,只觉得驾驶者很面熟,但记不起在哪里见过。对了,是在救世军旅社见过,那人是跟哈利·霍勒一起去旅社的一名警察。车子后座还坐着一名女子。
信号灯变换。他冲出餐厅,看见那辆车的排气管喷出白烟,沿着公园旁的马路加速离开。他拔腿狂奔,看见那辆车在前方转弯,驶入歌德堡街。
他往口袋里掏,麻木的指尖摸到小屋的玻璃碎片。他的双腿犹如没有生命的义肢,不太听使唤,稍稍踏不稳就会像冰柱一般摔碎。他感到害怕。
公园里的树木、托儿所和墓碑在他眼前晃动,宛如摇晃的屏幕。他的手摸到了手枪,觉得枪柄黏黏的,心想一定是手指被玻璃割破了。
哈福森把车停在歌德堡街四号门口,和约恩下车伸展双腿,西娅去拿胰岛素。
哈福森把这条空荡无人的街道来回查看了一遍。约恩在寒冷中踱步,看起来不太自在。哈福森透过车窗看见他的枪套放在中控台上,左轮手枪插在枪套中。他开车时枪套会顶到肋骨,因此把它取下,倘若有事发生,只要两秒就能把枪拿到手。他打开手机,看见这趟路程中收到两条留言,便进入语音信箱。熟悉的电子语音说他有留言,接着是哔的一声,一个不熟悉的声音开始说话。哈福森越听越诧异,同时看见约恩因为听见手机的声音而走过来。他的情绪从诧异变为难以置信。
他听完简讯后,约恩做出询问的嘴形,但他没有说话,只是快速输入一组号码。
“那是什么?”约恩问道。
“自白。”哈福森厉声说。
“你现在要干吗?”
“我要跟哈利汇报。”
哈福森一抬头就看见约恩面孔扭曲,双目圆睁且深沉,视线似乎直接穿过了他。
“怎么了?”他问道。
哈利通过海关,进入萨格勒布机场简陋的航厦,找了一台提款机插入Visa信用卡,机器二话不说就吐出相当于一千克朗的克罗地亚货币“库纳”。他把一半的钱放进褐色信封,走出机场,坐上一辆有蓝色出租车标志的奔驰轿车。
“国际饭店。”
司机一言不发,挂挡上路。雨水从低垂的云层落下,打在积有零星白雪的褐色原野上。车子穿过起伏的地形,朝西北方的萨格勒布驶去。
十五分钟后,哈利看见萨格勒布逐渐成形,公寓和教堂塔在地平线上勾勒出城市的轮廓。车子经过一条安静的深色河流,哈利心想那应该就是萨瓦河。他们经由一条大道进入市区,这条宽广的大马路和稀疏的车流形成反差。车子经过火车站和一个荒凉开放的大公园,公园里有个大玻璃亭,光秃的树枝伸出寒冬里的黑手指。
“国际饭店。”司机说着在一栋惊人的巨大灰砖建筑前停了下来。
哈利付了车钱,一名穿得像将军一样的饭店迎宾已为他打开车门,撑起雨伞,露出灿烂的笑容:“欢迎光临,这边请。”
哈利踏上人行道。两名房客从饭店旋转门走出来,坐上他搭乘的奔驰出租车。门内的水晶吊灯闪闪发光。哈利站立在原地:“难民呢?”
“什么?”
“难民,”哈利又说了一次,“武科瓦尔的难民。”
雨点打落在哈利头上。雨伞和笑容都收了起来。“将军”戴着手套的食指指向和饭店大门有段距离的一扇门。
哈利走进毫无陈设可言的宽敞大厅,只见天花板是拱形的,但他的第一印象竟是这里闻起来像医院。大厅中央摆着两张长桌,桌边的四五十人或坐或站,或在柜台前排队领汤。这些人让哈利联想到病人,也许因为他们身上穿的多半是松垮的运动服、破烂的毛衣和拖鞋,显然这些人对自己的外表漠不关心。也可能因为他们只是低头抱着汤碗,脸上尽是缺乏睡眠和意志消沉的神情,完全没注意到他走进门来。
哈利的目光扫过大厅,停在吧台上。吧台看起来像个热狗摊,一个客人也没有。吧台内只有一个酒保,他正同时进行三个动作:擦拭玻璃、对旁边桌的几个男人大声评论电视里播放的足球赛、留意哈利的一举一动。
哈利觉得自己来对了地方,朝吧台走去。酒保顺了顺往后梳的油腻黑发。
“Da?(什么事?)”
哈利努力对热狗摊后方架子上的许多酒瓶视而不见,却早已看见他的老友兼死敌:占边威士忌。酒保顺着哈利的目光看去,扬起双眉,指着那个装有褐色液体的方形酒瓶。
哈利摇了摇头,吸了口气。没必要把事情搞得更复杂。
“Mali Spasitelj.”哈利用不太大的声音说,但又可以让酒保在嘈杂的电视声中听见,“我要找小救赎者。”
酒保打量着哈利,用带有浓重德国腔的英语说:“我不知道什么救赎者。”
“我有个住在武科瓦尔的朋友说小救赎者可以帮我。”哈利从外套口袋里拿出一个褐色信封,放在吧台上。
酒保垂眼看了看信封,碰也没碰。“你是警察。”他说。
哈利摇了摇头。
“你说谎,”酒保说,“你一走进来我就看出来了。”
“我的确当了二十年警察,但现在已经不是了,我两年前辞职了。”哈利让酒保仔细打量他,心想这人不知道为什么入狱,因为酒保身上的肌肉和刺青显示他蹲过很久的苦牢。
“没有叫救赎者的人住在这儿,这里每个人我都认识。”酒保正要转身,哈利俯身越过吧台,抓住他的上臂。酒保低头看了看哈利的手,他感觉酒保的二头肌鼓胀起来,便放开手。“我儿子在学校外面被贩毒的药头枪杀身亡,就因为他跟那个药头说如果再继续贩毒,他就要去报告校长。”
酒保没有答话。
“他死的时候才十一岁。”哈利说。
“先生,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要跟我说这些事。”
“这样你才会明白为什么我要坐在这里等,等到有人来帮我为止。”
酒保缓缓点头,快如闪电地问出一个问题:“你儿子叫什么名字?”
“欧雷克。”哈利说。
两人面对面站立,酒保眯起一只眼睛。哈利感觉手机在口袋里振动,但没有理会。
酒保把一只手放在信封上,推回给哈利:“这个不用。你叫什么名字?住在哪里?”
“我从机场直接过来的。”
“把你的名字写在这条餐巾上,去火车站旁边的巴尔金饭店,过桥直走就到了,然后在房间里等,有人会跟你联络。”
哈利正要说话,酒保的视线已回到电视上,继续评论球赛。
“Do vraga!(可恶!)”他咒骂了一声。该死!
歌德堡街的雪地看起来宛如红色冰沙。
他感到惶惑不已。一切都发生得太快。他举枪瞄准逃跑的约恩·卡尔森,打出最后一枚子弹,子弹击中公寓外墙,发出“砰”的一声闷响。约恩逃进公寓大门内,不见踪影。他蹲下身来,听见沾血的玻璃戳破他的外套口袋。那警察面朝下倒在雪地中,冰雪正在吸收从颈部伤口流出的鲜血。
手枪,他心想,于是抓住那警察的肩膀把他翻过来。他需要手枪来射击。一阵风吹来,吹开覆盖在异常苍白的面孔上的头发。他匆忙搜寻外套口袋。鲜血汩汩流出,既稠又红。他还来不及感觉嘴里冒出的胆汁酸味,就觉得胃里涌出的东西充满口中。他扭过头去,黄色物质立刻喷溅在蓝色冰面上。他擦了擦嘴。应该找裤子口袋才对。他摸到皮夹、腰带。老天爷,你可是警察,要保护人民总得带枪吧!
一辆车开过转角,朝他驶来。他拿起皮夹,起身穿越马路。那辆车停了下来。不要跑。他的双脚跑了起来。
他在街角商店旁的人行道上滑了一跤,臀部着地,但立刻就爬了起来,一点也不觉得疼。跟上次一样,他朝公园的方向奔去。这真是场噩梦,一场由一连串无意义事件所构成的噩梦。是不是他疯了?还是事情真的如此发生了?寒风与胆汁刺痛他的喉咙。他踏上马克路,听见第一声警笛响起,于是他知道救援到了,现在他感到恐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