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船帆挂千秋月,渔艇灯明两岸芦,一望水平浦。”秋天的凤凰湖是野性的,原始的,没有任何的娇柔造作,不比都市的溢光流彩,也没有人为的旅游开发痕迹,但自有她的魅力所在,一如清清秀秀的江南女子,一夕闯入梦境,便令人难以释怀。
风平浪静,残阳将湖面洒满一层金黄。湖边的一只大船上,承包金鱼湾水面的鱼老板李志成正和一个陌生人在推杯换盏,他面带微笑,眯缝着两眼对那个脸上有刀疤的人说:“谢谢洪爷前来相救,李某感激不尽,今后如有用得着李某的地方,当万死不辞!”
刀疤脸笑着说:“李老板言重了,小事一桩。来,咱们喝酒,为我们的合作干杯!”这个刀疤脸名叫洪大铖,是金凰市道上有名的小混混头目。因为前几年在一次帮派纷争中和对方头目单挑,对方劈来一刀,他只微侧了一下头,刀子从脸上划过,留下一道深深的刀痕,而他则出刀砍断了对方的肩脥骨,差点儿要了对方的性命。这一次打斗让洪大铖声名大振,从此脸上的那道疤就是他的荣誉、他的骄傲,江湖上人渐渐忘记他的名字,称他“刀疤脸”,小辈或刚出道的则称他“刀爷”或“洪爷”。
“洪爷,您今天带了多少人来?他们人多势众,我怕,我怕…”李志成看着眼前的几个人,不免有些担心起来,但不敢把话说得太直白,言语不免吞吞吐吐。
“怕什么,我自有安排。”洪大铖脸露不悦,显得脸上的刀疤更深更长,像一只喝饱了血的蜈蚣,令人不寒而慄。
“你这个人啰里啰嗦的,我们老大有什么事搞不定的,别败了我们老大的酒兴。”一个留平头戴墨镜穿黑色西装的人不耐烦地说。
李志成抬头看了这个人一眼,只见这个人似一根木桩一样站在洪大铖的身后,面无表情,更确切地说是墨镜遮挡着脸看不出有什么表情。
李志成站了起来,唯唯诺诺地说:“恕我冒昧,不说了,喝酒,我敬洪爷一杯。”说完一仰脖,将一大杯酒倒入口中,并将杯子倒过来亮了亮底。
洪大铖端起酒杯,啜了一小口,说:“坐着喝吧,好酒。”一边说一边挟起一大块牛肉送入口中。
正当二人喝酒的当口,突然外面喊声震天,十多个穿白衣服的年轻人手持刀棍呐喊着向船上冲来。
李志成慌忙站起来,急促地说:“他们来了,咱们还是把船开到湖心去避一避。”
洪大铖脸露杀气,将手上的酒杯狠狠地掷在地上,酒杯发出一声脆响,摔得粉碎。“慌什么,我就是要会会他们,来得正好。”他冲身后的几个黑衣人使了个脸色,然后很平静地对李志成说:“给我换个酒杯,咱们继续喝酒。”
李志成看洪大铖又恢复了刚才的气定神闲,一颗离了心脏的心又回到原位,虽然他不知洪大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这个时候急也没有用了,只有静观其变。他叹了一口气,从消毒柜中拿出一个高脚杯,斟满酒放在洪大铖面前。
这时外面又传来另一阵排山倒海似的呐喊声,李志成透过舷窗,只见河堤上又出现了十多个穿着黑西装的人,他们手拿清一色的砍刀向那群白衣人冲了过来。
静寂的湖边沸腾了,一场械斗就这样突然地发生了。黑衣人占着明显的上风,打得白衣人四散而逃。
几个白衣人冲上船来,与船上的黑衣人缠斗在一起,其中一人冲进室内,一刀劈向李志成。
说时迟、那时快,洪大铖将桌子向前一推,白衣人刀劈在桌子上,还没明白是怎么回事时,被洪大铖一脚踢倒在地,旁边的黑衣人上来一刀砍在他的腿上。白衣人负痛爬出船舱,“扑通”一声掉入湖中。
“有人落水了。”不知是谁喊了一声,人群立刻停止了打斗,都朝这边张望。趁黑衣人停下的当口,白衣人四散奔逃而去。
落入湖中的白衣人在水中扑腾了几下,便没入水中,水面恢复了平静。湖边也归入死一般的沉寂。
“救人吧,要死人的。”李志成再也没有心情喝酒,他眼巴巴地看着洪大铖,希望得到他的同意。
“那是你的事,与我们无关。”洪大铖站了起来,打了个响亮的饱嗝。
码头边开来几辆小汽车,洪大铖上了前面一辆车,几辆车绝尘而去。
“还愣着干什么,赶快救人啊。”李志成声嘶力竭地朝身边的两个伙计嚷道。
两个人跳入水中,折腾了一阵,将白衣人拖上岸,他已经气息全无。
“老板,工钱我们不要了,我们走了。”这两个说着外地口音的人收拾了行李,匆忙走了。
李志成头脑一片空白。想不到请人帮忙却惹出了人命,他欲哭无泪,怎么办呢?他在船上来回踯蹰着。
良久,李志成掏出手机拨通了一个号码:“芳芳,我出事了,你要将咱妈照顾好,来世我再报答你。”
“志成,出什么事了?你可别想不开呀。你说呀…你怎么不说话?”手机里一个女人的声音十分焦急。
李志成表情痛苦地沉默了一会,然后将手机扔入那浩荡的湖水中。
金鱼湾是凤凰湖最美的一处湖湾,这里风平浪静,是天然的渔场。尤其是盛产一种红色的鲫鱼,当地人称锦鱼,红中泛金,味道十分鲜美。又“锦”“金”音同,地名叫金鱼湾。
渔场码头座落在湾的一侧,另一侧是一个伸向湖中的半岛。此刻,一个身穿黑色风衣的中年男子正在半岛前梢悠闲地垂钓。他一手平握着鱼杆,另一手拿着一个小巧的望远镜正在向渔场方向观望。
这个人个子很高,大约有一米八五,面容清秀,两道稍带弧形的剑眉下面是一双灵动闪亮的眼睛。他观察了一会,动作优雅地收取鱼杆,然后将栓在堤岸上装鱼的网兜解开,几条小锦鱼像挣脱罗网束缚的小鸟一样扑楞楞地游走了。
一丝不易觉察地笑意挂在他脸上,他收拾好东西,掏出手机拨打起电话来。“110吗,警察同志,金鱼湾发生聚众斗殴事件,有人被砍伤了。”
“请问您贵姓?怎么和您联系?”接线民警问道。
电话挂断了,接线民警又按来电显示号码打过去,电话里传来“你所拨打的电话无法接通,系统将短信通知机主与您联系。”
中年男子取下手机卡,掷入水中,然后拎起鱼具,走向旁边停着的一辆红色保时捷跑车。
汽车引擎“轰”的一声响,中年男子戴上宽边墨镜,驱车绝尘而去。
这边110指挥中心的民警们正在分析刚才那个神秘的报案电话,一个矮胖的民警说:“又是骚扰电话,现在许多人故意跟我们警察过不去。”
“主任,我看也是,昨天有人报警说一个骑摩托车的人在中国银行门口抢包,后来警察到现场调查发现没有这回事,也没有受害人报案。”刚才那个接线的女民警说。
那个被称作主任的人深思了一会,说:“如果是真的,到时就怕告我们出警不力。还是这样吧,小虹,你通知凤凰湖水上派出所派人去一下,他们离那地方近。”
“好,我这就打电话。”那个叫小虹的接线女警察应声说。
“张剑,你赶快带人到渔场去一下,有人打110报警说那里发生聚众斗殴。”老所长接电话后冲着正在所食堂吃晚饭的一个年轻人嚷道。
“好咧,大家赶快行动。”年轻人扔似地放下碗筷,小跑进办公室,打开保险柜,将一支乌黑发亮的手枪别入枪套中,拴在腰上,又飞快地从墙壁上取下警棍和手铐,这一系列的动作只在半分钟内完成。
这个人就是张剑,中等身材,瘦长脸,一双浓黑的剑眉透出一股英武之气。他是中国人民公安大学毕业的高材生,在公务员招考中以全市第一名的成绩被金凰市公安局录用,分配到凤凰湖水上派出所当民警。
张剑和两个民警跳上院内已经发动的吉普车,拉响警报,向渔场方向急驶而去。
半途,一辆红色跑车迎面急驶而来,迫得司机小蔡靠边放慢车速,小蔡骂道:“逞什么威风,老子有钱也知道怎么潇洒。”
张剑待仔细看车牌号时,跑车从面前一晃而过,背后腾起一团尘灰裹起的烟雾。
“人家那是名车,一辆车可以买我们这车几十辆呢。”民警黄兵说。
“我们公安的配备就是差,要是刚才那辆车是犯罪分子的,我们这车就是撵也撵不上,别说抓坏人了。”民警胡林风帮腔道。
胡林风的话让张剑的心蓦地一动,红色高级跑车像是从渔场方向开过来的,这里只有一条公路。车子是什么人的?到凤凰湖做什么?会不会与刚才有人报案有关系?这一系列的问题飞快地闪过他的大脑皮层,他突然有一个念头,想掉转车头追上红色跑车,询问一下情况,但转而一想,人家车速那么快,自己追赶也是白忙活,赶紧到渔场去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最重要。他催促小蔡开快点。
“张sir,已经很快了,车身都发抖了,这样的破路,八十码已经算够快的了。”小蔡噘起了嘴巴。
二十分钟后,张剑一行人就赶到了渔场,只见渔场一片静寂。这种静寂是很反常的,往常这个时候三三两两的工人划着小船捕鱼回来,将鱼下到大船上,然后升火做饭,吃过饭就在大船上睡觉。
“李老板,李志成!”张剑冲着大船喊了起来。
没有回应!张剑向黄兵和胡林风示意这里没人,两人将枪收起,随张剑一道上船。
在船舱里,只见桌翻椅斜,碗碟散落一地,到处一片狼籍。小圆桌的一角有一道很深的刀痕,舱门处有几点血滴。
张剑将迈进舱门的一只脚缩了回来,说:“快,到别处查看,注意保护好现场。”
两人应了一声,分头向船两端处跑去。
“张哥,快到船尾来,这里有一个人,好像死了。”黄兵在那头大叫起来。
张剑的心头一拧,赶紧跑到船尾,蹲下身去仔细查看起来,这是一具被水浸泡得发胀的尸体,已经没有了鼻息,嘴角处还有水往外流,看来死亡时间不久。从年龄上判断,大约二十岁,腿上有一处很深的刀痕,皮往外翻,伤口处的血凝成了紫黑色的团块。
这时,胡林风从船头赶过来,看见此景,吓得大叫,他是刚从部队转业不久的新兵,还没出过死人的现场。
张剑走过来,拍了拍他肩膀,递给他一支烟,帮他点上,然后自己也点上了,边抽烟边轻声说道:“不要怕,这种情况是迟早遇上的,什么事都有第一次,我们当警察的就是要天不怕,地不怕,缉拿凶犯,替死者伸冤。”
其实张剑也才算是第二次出过这种现场,第一次是在局里实习时,发生了一起特大交通事故,柴宏副局长喊他一道出现场。当时的情况十分悲惨,一辆中巴车与一辆农用车相撞后翻到了坡下的水潭里,死了十一个人,五男六女,其中有三个小孩子,尸身排成一列放在路边,家属哭声震天,现在想起来张剑只觉得胸口有东西往上涌。
胡林风哆嗦着吸了两口烟,说:“谢谢张哥关心,我不要紧,船头和其他地方没什么,赶快报告吧。”
张剑扔掉吸了半截的香烟,拨通老所长姚旺林的手机:“姚所,金鱼湾渔场发生了命案,目前确认一人死亡,为男性,年约二十,渔场老板和工人全部不见踪影。”
“保护好现场,我立刻向局里汇报。”老所长在电话那头的声音显得有些嘶哑。
暮蔼渐渐地浓重起来,湖面上冒出丝丝缕缕的白雾,像一条白色的帷帐把他们包围吞噬。
三个人默默地站着,胡林风和黄兵面对着张剑,不敢看地板上的死尸。
“张哥,你说这个人是怎么死的?是不是被人用刀砍死后扔下水的?”胡林风问道。
“我看不像,刀砍在腿上不是致命伤,是溺水死的。”黄兵说。
张剑冲黄兵点了点头,说:“现在还不能确定,要等法医鉴定后才能下结论。我的意见也是溺水死的,不过他到底是被人砍伤后扔到水中溺水死亡还是自己被砍伤后慌乱中跳入水中逃命时溺水死亡?这一点还有很大疑问。还有,这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他又怎么到船甲板上来的?犯罪的第一现场在哪里?李志成和他的工人们到哪里去了?”
黄兵和胡林风不约而同地冲张剑露出赞赏地眼神,在他二人看来,人家科班毕业那点墨水也不是白喝的。
张剑陷入了沉思,自己从警三年来,还没有接手过一起凶杀案件。刑警队的那班同事常在他们面前耀武扬威,说他们破的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案,说到底是小打小闹,真正过瘾的是凶杀案件、贩毒案件、团伙抢劫案件,如果能破上个黑社会组织案件,一辈子就值了。凤凰湖水上派出所管辖范围不大,人口只有五六千人,这里治安案件的发生率很高,经常有渔民因承包纠纷打架。张剑到这里工作三年来,最值得炫耀的就是破过一起偷牛案,为此他获得市政法委颁发的“全市社会治安先进个人”荣誉称号。至于死人的案件,凤凰湖也发生过几起,不过都是跳湖轻生的。
张剑在大学学的是刑事侦查专业,他做梦都想破大案。他刚到局里上班时,老局长胡海军问他有什么想法,他直言不讳地说想当刑警,要破大案。胡海军笑了,眉毛胡子直打颤,脸上的皱纹起了层层波浪。“年轻人,要脚踏实地,不要好高骛远。先到基层派出所去干,干好了我再调你到刑警队来。”
张剑想当刑警的热情被浇了一盆凉水。局子里不久就有关于他的传言,说他太狂妄自大了,不知天高地厚,一些同事私下以“我要破大案”相戏谑。副局长兼刑警大队队长陈虎知道了这事,有一次对队里的人说:“有人说自己是破大案的,只要我在,就偏不给他这机会。”
张剑为自己的天真付出了代价,到凤凰湖水上派出所一干就是三年,局里人事轮换了一茬又一茬,自己就是沾不上边。他渐渐地对破大案不存妄想了,对这个世道也玩世不恭起来。好在老所长姚旺林对他很倚重,什么事都放手让他干。老所长对他的评价是“书生气太重”,教导他要谦虚,要搞好和同事的关系。张剑也意识到这一点,可是人们对他的第一印象已经在那里了,想要改变也非一日之功。
张剑的大脑莫名地兴奋着,血液在血管里东奔西走。眼前就摆着一起凶杀案件,自己很想施展一下身手证明一下,可一想到这个案件马上就要被刑警队的人接管了,又心灰意冷起来。
就在张剑胡思乱想之际,码头上开来三辆警车,警报声停了,唯有警灯闪烁,在黄昏中显得特别扎眼。姚旺林陪着陈虎和十几个刑侦人员来到船上,陈虎来到尸体边上,瞄了一眼,问道:“你们是什么时间到的?现场有没有发现其他人?”
“报告陈局,我们是四点五十分到的,现场只有这具尸体,没有发现其他人。”张剑毕恭毕敬地说,他知道这个陈虎作风霸道,在局里是个内当家的,什么人都可以得罪唯独不能得罪他。
陈虎点了点头,吩咐说:“立即勘察现场,通知殡仪馆将尸体运走,法医室连夜进行鉴定。李小广,你负责将他们三个人说的情况记录下来。”
在船舱里,李小广盛气凌人地向他们询问时,张剑心里老大不痛快。他说了大致的情况,黄兵和胡林风说:“情况就是张警官刚才介绍的那样,没什么补充的。”
李小广问道:“你们三个人是不是一直在这里?”
张剑不耐烦地说:“你说我们不在这里还会在哪里,老子连尿都憋着没撒,现在老子去撒尿了。”黄兵和胡林风也条件反射似地说:“刚才一紧张把这事搞忘记了,现在才觉得膀胱难受,我们也去撒尿了,名字待会再签。”
李小广呼地站起来,厉声说:“你说话文明点,你做谁‘老子’?”
张剑说:“对不起,刑警同志,这是‘口头禅’,我一急就脱口而出,现在真的是内急,老子走了。”说完,拉开舱门,走到船头,冲着湖水撒起尿来。
他们的吵嚷声惊动了陈虎,李小广把情况添油加醋地向陈虎汇报了,陈虎鼻子哼了一声“什么素质”,然后对身边的姚旺林说:“叫他们三个人给我写一份详细的报告上来,明天上午我就要看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