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书童韩升这几天都心惊胆战的,做事动不动行差踏错,先是踩烂了小黄狗的饭碗儿,后又摔缺了少爷的砚台,整天魂不附体。
忠叔忠嫂不禁纳闷:“这小子怎么回事,前些天陪少爷打官司,死牢里进进出出,中了邪祟?”
可少爷实打实在牢房住了好些天,也没中邪啊!
两口子商量再观察些日子,实在不行只能报告老夫人,请个端公来给这小子驱邪。
韩升心里苦,可韩升不说。
他是河南永城人,住在芒砀山脚下的乡里。那年他七岁,天时不调水旱成灾,庄稼都绝了收成,乡下发生了饥荒。
虽然没吃没喝,多数老百姓却没有逃荒。
因为村里识文断字的老秀才跟大家说,张相爷还在的年岁,朝廷一定会及时赈灾的。
张相爷过世多年以后,万历二十二年的那场大灾,朝廷稍微拖延了些日子,可清官杨老爷给皇帝画了一幅惨不忍睹的《饥民图》,立刻就感动了圣明天子,派另一位清官钟老爷带着钱粮来赈了灾。
这又过了十来年,朝廷应该还会来赈灾的。
平时面朝黄土背朝天,打了粮食老老实实交皇粮国税,不就指望朝廷能在灾荒年救老百姓一命吗?
村民们饿着肚皮盼了又盼,老秀才也杵着拐棍去了两趟县里,却始终没有看到半颗赈灾粮。
难道,这次没有青天大老爷给天子画《饥民图》?老秀才直到咽气前,始终不得其解。
再要逃荒已经晚了,四面八方都是饥肠辘辘的灾民,地皮像被刮过一样空荡荡的。
一个人饿死了,两个人饿死了,韩升爹带他走到半路也倒下了。
他站在父亲的尸体旁边,哭得撕心裂肺,周围颇有些不怀好意的目光,盯着这个年幼的孩儿。
直到一声悠悠的叹息,身穿官袍的韩老爷出现在他面前,把一枚芝麻烧饼递到他手里……
后来,他就改姓了韩,做了韩岳的伴读书童,一起由韩老爷亲自教诲,识得了文字。
再翻看当年的邸报,原来圣明天子知道河南的灾荒,也给了赈灾:免掉灾区应交的田租。
几乎颗粒无收的灾年,嗷嗷待哺的饥民,赈灾就是免掉田租!
也是,都这个鬼样子了,难道割饥民的肉去交租吗?
父母双亡,家乡再无亲人,韩老爷有救命之恩,韩岳有手足之情,韩升下定决心就用这辈子来报韩家的恩情。
好不容易少爷得脱牢狱之灾,偏生又得了失心疯,这可怎么得了?
韩升端着碟松子仁走进书房。
果不其然,韩岳又拿着根削尖的竹管儿,在皮纸上写写画画。
昨天画的是人的骨头架子,黑洞洞的骷髅好生吓人;今天画的是光着身子的人儿,胸口肚子却没有皮肉,五脏六腑都清楚可见。
韩升更害怕了,没端稳碟子,松子仁撒了一桌。
韩岳煞有介事的说:“你怕什么?这是关在牢里的时候,老爷托梦给我的《洗冤新录》!”
宋慈的《洗冤录》,韩升是晓得的,韩老爷当年做佐貮官也判过几个案子,在崇拜者韩升的心目中,当然是明察秋毫、断案如神了。
小书童顿时恍然大悟,怪不得少爷突然变得那么厉害,判断案情像亲眼看见似的,原来是得了老爷托梦,送了神书!
很快,韩母在韩老爷牌位前焚了三柱清香,泪流满面的祭拜先夫:老爷你果然是个有心的,竟然以这种方式解脱岳儿的困厄,希望在天有灵,保佑岳儿秋闱高中!
不由得她不信啊,韩岳除了去东山书院读书,几乎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就一纯纯书呆子。
自从被抓进牢房,突然就开窍,查明案情如有神助,这是韩老爷在天之灵保佑的明证啊。
韩岳趁机提出去城里走走,会会东山书院的朋友,顺便找找卖酥酪的,给小雪豹买点口粮。
主仆二人带着小雪豹走到村口,巡司河上有运纸货的船顺流而下,船头一人招手道:“韩小相公,胡某有礼了!”
原来是私牙胡利图,从纸坊镇押了一船竹纸下武昌。
胡利图是个自来熟,很热情的请他二人搭便船。
这船虽然比车慢,但平稳得多。
此时春夏之交,天气还不太热,坐在船头,胡利图用泥炉温一壶粗茶,又捧出豆腐干、炒花生请韩岳吃。
三人谈笑风生,好生惬意。
胡利图道:“韩小相公智破何氏兄弟连环案,已经在武昌城中传开了。详情到底是啥子,还请小相公摆谈摆谈,我跟老乡摆龙门阵也有吹的。”
韩岳便把案情详详细细讲了一遍。
胡利图大笑:“那熊大熊二两个夯货,今天我这船竹纸,还是他两个出力装上船的。”
不多时船到码头,韩岳辞别胡利图,信步朝东山书院走去。
正走到门口,七八位书院同窗从里边走出来。
为首的胖子走路一步三摇,被同窗们众星捧月般拥在中间。他身材粗壮,长相颇为富态,年纪轻轻就挺着个肚子,手中抓着把泥金折扇,腰上扇套、香囊、荷包、汉玉件头,零零碎碎挂了一堆。
韩岳认得胖子胡文才,这位胡兄的大舅是国子监丞郭正位,二舅是辞官回武昌的前礼部侍郎、东宫讲官郭正域。
胡家生意跟几家郡王往来密切,家资豪富,书院同窗们办文会、上酒楼,多数时候是胡大少掏腰包做东,因此颇有一些人愿意捧他的场。
以前韩岳和胡文才关系不错,可是这次蒙冤入狱,有几位书院同窗来探望过韩岳,胡文才没来。.
胡文才看见韩岳,加快走了两步过来,一把抓住他的手:“维骏(韩岳字维骏)老弟,你看你,怎么闹成这样子?幸好吉人自有天相,这就恢复了清白之身。”
几位同窗也围上来,七嘴八舌的说些闲话,韩岳随口与他们寒暄。
有个叫黎时飞的秀才突然咦了一声,指着旁边韩升抱着的小雪豹:“胡兄,快来看,这不正好,你要寻的异种珍品猫。”
胡文才定睛细看,立刻大喜:“哈哈,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韩老弟,这只猫儿,开个价我要了。”
韩岳笑着摇摇头:“首先,它不是猫,是雪豹。其次,它不卖。”
胡文才的脸色顿时就冷了下来。
他买猫是要送人。
文武双解元熊廷弼有两个女儿,大女儿嫁给了郭正域的儿子、也就是胡文才的表哥,小女儿还待字闺中。
胡文才对这位才貌双绝的熊小姐志在必得,而表兄也愿意通风报信帮他的忙。
这位熊小姐是个猫痴,非常喜欢养猫。最近她养的大猫生了幼崽,猫崽却不幸死掉了,熊小姐自然伤心难过。
胡文才就一门心思要寻找异种名猫送给熊小姐,博得佳人芳心。
没想到从前唯唯诺诺的韩岳,这次竟不肯出售。
黎时飞附到胡文才耳边,告诉他韩家为官司所累,亏空了不少家产。
原来是漫天要价,胡文才轻蔑的笑笑,伸出巴掌:“五十两银子!”
“君子不夺人所好,”韩岳笑着摇摇头。
胡文才很笃定:“一百两。”
同窗们惊呼,这个价格都能买十几头牛了!
“胡兄不必如此,”韩岳摆脱纠缠,转身离去。
“不识抬举!”胡文才气得把泥金折扇扔到地上,一脚踩得稀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