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方封魔阵很快就投入了使用,上官时宜与燕不切都成了乌龙潭常客。
处置好这件大事之后,谢青鹤开始接见他从诸世界召唤来现世的弟子们。
除却已经确认要拜入伏传门下的一百四十七人之外,尚有许多没有修行资质、也无心登真的弟子决定留下来。如庄彤等人,一生所求无非治世太平,天外遨游不如立身庙堂,周大郎也不打算留在寒山修行,而是决定和前世一样行走天下游医四方。
此前姚岁已经和他们沟通过一回,谢青鹤仍旧要一一见过,问明白各人的打算,嘱咐赐物。
这批人都曾与谢青鹤相处过很长时间,关系亲近,什么话都敢对谢青鹤倾诉。
谢青鹤才见了两个人,就接到了一门新业务:把弟子们的心上人也接来。
就如周家几口。陈老太、三娘子、周家兄弟都被大阴阳符弄来了现世,陈老太和三娘子是守寡多年,二人也都没提过要找丈夫的事——寡妇当久了,谁也不乐意找个夫主管着自己。但,周二郎不一样。他那小情人不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正儿八经是自己去追来的,活到临死前都感情甚笃。
周二郎就对着谢青鹤期期艾艾地请求:“能留下来自然是好,就是有些……惦念阿缙。”
谢青鹤记性好。
当年周二郎领着萧缙回家,说要娶个男人,把陈老太和三娘子都震惊了。全仗着伏传周全说情,二人才把婚事做成。婚后二人也过得很消停,没什么招三拈四、日久生怨的毛病。
这就让伏传很是得意,对谢青鹤夸耀自己是贞情的祖宗,主婚做媒都绝不会出岔子。
“这事简单。”谢青鹤满口答应。
对轮回大帝来说,这世上确实没有什么事会让他觉得困难。
接待完周二郎之后,谢青鹤便招来姚岁,让他再辛苦一遍,把这批从诸世界来的人都约谈统计一番,是否需要把伴侣接来。妻妾皆可,外室不行,姘头不行,子女也不能接。父母可酌情。
消息传出去之后,诸世界来人都很高兴,纷纷递交名单,想要把妻子或丈夫接来。
反倒是现世中寒江剑派某些长老提出反对意见,认为留下这批不属于世间的“外人”已经搅乱了伦常,还要把他们的妻妾伴侣乃至于父母都接来安家,难道不会对世间一切产生不好的影响吗?
这批人议论归议论,反对归反对,也没人有胆子跑到谢青鹤跟前嘀咕。
然而,排外是一种很淳朴且自发的情绪。
伏传一口气收了一百四十七名嫡传弟子,全都不是出身苗苗山居,这就是“外人”。
对谢青鹤来说,这批人是寒江剑派的助力,宗门中兴的中坚,可是,对原本的寒江剑派弟子来说,这批人就是空降夺权、挤压自己等人上升空间的讨厌鬼。没人敢对伏传收徒之事指手画脚。
长老们关心世间伦常,反对掌门真人把这批“外人”的伴侣父母接来现世,马上就得到了门内上上下下各种势力的支持。
这事弄得寒江剑派内部暗潮汹涌,伏传马上来找谢青鹤,商量该怎么办。
“明日辰时,祖师殿点香。”谢青鹤吩咐。
伏传马上知道大师兄要下狠手了,问道:“要请示师父么?”
“我亲自去飞仙草庐。”谢青鹤径直起身,到飞仙草庐拜望上官时宜。
——然后,他就扑了个空。
守庐的外门弟子告诉他,老真人最近一直住在乌龙潭,偶尔回来梳洗换衣服,平时都找不见人。
谢青鹤哭笑不得往乌龙潭找,在准备的厢房里找到了出魔不久懒得动弹的上官时宜与燕不切,上官时宜入魔经验比燕不切多了不少,正在跟燕不切传授修行技巧,燕不切歪在榻上作生无可恋状。
“师父,师叔。”谢青鹤简单说明来意。
自从谢青鹤继任掌门之后,上官时宜就没有反对过他的意见,此事也一样:“明日我与你同去吧。否则你那边才处置好,底下人又来找我撞木钟……哪有功夫应酬他们。”
燕不切也点点头。他倒是想附和两句,出魔的遗症让他根本说不了话。
谢青鹤看着燕不切要死不活的模样,含笑道:“师父、师叔修行辛苦,弟子让小师弟来服侍。”
上官时宜哪里知道大徒弟的险恶用心,连忙拒绝:“你近日事忙,叫他多跟着你帮手。为师这里哪里就要他来孝敬?不必来了。”
谢青鹤打了个哈哈,不说好,也不说不好。
待他回到观星台时,恰好伏传也已经通知外门归来,谢青鹤便催促伏传去乌龙潭:“师父、师叔这些天都在乌龙潭修行,你过去服侍一杯茶,早些回来。”
弄得伏传满头雾水。服侍一杯茶早些回来,这是叫他去看一眼就回来?师父那里有什么好看的?
伏传稀里糊涂去了乌龙潭,真就去照顾了一杯茶,上官时宜催他回观星台,他又懵懂回来。
“大师兄,恕我愚笨。实在没看出什么来。”伏传去找谢青鹤询问。
可见小师弟确实不会记仇。谢青鹤摸摸他的脑袋:“继续看吧。看不出来也没什么要紧。”
伏传顿时更迷茫了。啥意思啊?
次日,辰时。
寒江剑派除值守岗哨之外,内外门弟子、执事、精英、长老,尽数往祖师殿待命。
上官时宜与燕不切同时出席,就在侧席落座。伏传以掌门弟子的身份随侍,陪伴谢青鹤站在了祖师殿前。内门弟子则以陈一味为首,姚岁居次席,排在最前面。
“近日宗门内有一些议论,颇为激烈。说,将世外之人接纳到现世,会败坏世间伦常,引来不可测的祸患。”谢青鹤没有东拉西扯说堂皇高华的句子,开口便单刀直入。
他说话时,目光落在人群中特定的几个人脸上,不是点名,胜似点名。
几乎所有人都在等他说道理。
哪晓得谢青鹤的道理很简单:“这都是胡说。不会有什么祸患。”
全场鸦雀无声,依然在等着谢青鹤说道理。有了论点,总得有论据吧?开始吹啊,看看能不能让门下弟子们都心悦诚服。
“所谓世间伦常,不过是某些人排除异己的手段。此道理从何而来?又有谁能证明不合常理者便是祸殃?世间愚夫愚妇以伦常诛害异己也罢,吾等修士皆出类拔萃逆天之人,万千俗人之中,独秀此一支——吾等便是凡俗之‘异己’,何谈‘伦常’?”谢青鹤突然问道。
上官时宜指尖微颤,燕不切差点站了起来。
谢青鹤这番话太过分了!诚然是有人借口伦常行排除异己之事,但,直接就挑战伦常,说修士不必在乎伦常,这就超出了正常人能理解的范畴之外!
人群之中一片哗然,连姚岁等人都忍不住微微蹙眉,不大明白谢青鹤此言何意。
“掌门真人法旨圣训,吾等不敢存疑。抛开伦常此事不论,老夫只想知道,掌门真人如何得知,世外之人降临现世,于现世就没有任何祸患呢?譬如人的身体上强行生出一支猴子胳膊,人又怎能不死?人就是人,猴就是猴,二者岂能不分彼此?”外门长老师靖站了出来。
“因为我说不会,它就不会。”谢青鹤淡淡地说。
师靖皱眉道:“老夫并非不敬掌门真人法旨,只是事关世间伦常,还请掌门真人讲讲道理。”
“世俗之人说五伦,世外之人讲秩序。你所谓的伦常,想必也是说天地间的秩序。不在此世界的人不能存于现世,死去的人不该复活,太阳东升西落,四季花开花落……”
谢青鹤说到这里,大部分寒江剑派的弟子已经明白过来了。
“若遵守你口中所谓的伦常,寒江剑派就不应该存在,人更不该修行期盼登仙。你出生的时候就注定要死去,你生而为人就不应该力能举鼎、飞翔云外。如此乖戾伦常,难道就不担心自己会给世间引来不可知的祸患么?”谢青鹤问道。
师靖从未想过这样的事,一时之间竟然语塞,且有大为震撼的反应。
谢青鹤心中摇头,所以混了这么多年还在外门,骨子里就是怯懦“顺民”,岂有登天之志。
“于己有益时,乖戾伦常就是顺行天道。于己无益时,恰好祭出‘伦常’大棒殴打异己。如此攻讦同门,盘算私利,以我所见,不该存身世外清修求真,最适合下山争逐名利勾心斗角。寒江剑派创派至今已有万年之久,哪一年也容不得此等心浊口恶之徒。”
谢青鹤话音刚落,祖师殿前罡风顿起,曾经被他用目光扫过的四名长老竟被刮出列。
一切发生得很快。
这四人被无形的罡风困住不能动弹,不能言语,或跪或站在前排。
谢青鹤本想亲自点香,又怕一炷香插下去,祖师殿都要倒塌——他如今已经恢复了轮回大帝的修为记忆,寒江剑派历代祖师都受不起他的香火。思来想去,示意伏传代劳。
伏传照规矩点香祷告,请历代祖师垂听。
谢青鹤宣布:“今日上告寒江剑派历代祖师,以内斗、不睦、奸谗、蛊惑之罪,开革弟子徐弢、曾衍、李竹河、邵卿元出门。”
伏传将放着杯珓的托盘奉上,谢青鹤垂手三掷,皆是圣杯。
“废去修为,即刻驱逐下山。”谢青鹤吩咐道。
没有人求情。
所有人都知道,掌门真人没有抓错人,从一开始就肆无忌惮串联拉拢诸弟子、宣扬所谓乖戾伦常会引来不可测祸患的说法,以此排挤新拜入伏传门下的百余名内门弟子的人,就是这四位长老。
年轻一辈弟子里也有附和者。但,掌门真人并未清理年轻一辈,只抓了四名长老。
谢青鹤的话说得很明白,驱逐下山是因为德行有亏,不配再做寒江剑派弟子。
——你敢内斗,掌门真人就敢让你滚蛋。
众所周知,寒江剑派的家务事一旦闹到了祖师殿,基本上就不可能善了。
为了防止底下人再来纠缠求情,谢青鹤才下了制裁令,上官时宜便亲自出手,废去了四位长老的修为。这让全场所有弟子越发地噤若寒蝉,再没有人心存一丝妄想。年纪稍大的弟子后知后觉地想起来,老真人治理门下时只会比掌门大师兄更狠啊……
处置了兴风作浪的四位外门长老之后,谢青鹤也没放过门下,各人发了笔墨纸砚,就地抄经。
除了上官时宜与谢青鹤之外,所有人都要抄经。上了年纪的弟子,不论身份辈分,全都发一张拜垫跪着,百岁以下的弟子,哪怕是身为掌门弟子的伏传,也都苦哈哈地跪在青石地板上。
寒江剑派弟子个个都有修为在身,跪下抄一卷道德经也不算很严重的惩罚。但是,就算是以严苛凶狠闻名的上官时宜,也从没有这么大规模地株连门内所有弟子。抄完经书的弟子们规规矩矩上交笔墨,退出祖师殿范围三五里之后,才敢与身边交好的师兄弟嘀咕:“大师兄是被气坏了啊!”
“是闹得挺不像话。唉,当日我也存了几分渔翁得利的心思,不曾出面阻止。”
“谁不是呢?真正跟着起哄的少,可谁也不出声,就等着出事。”
“抄经也不冤枉。此后还得存些体面,大师兄教训得是,咱们毕竟不是山下勾心斗角的凡夫俗子,只想着嫉贤妒能排挤强能,傻子逗着笨蛋玩儿,那也没什么意思。”
“得亏大师兄手下留情,只捉了那几个。”
“嘁,都是山上打小长起来的,谁还不知道谁?真要闹事,一捉一个准。”
……
如姚岁这样来自小世界、刚拜入内门的弟子,抄经抄得心安理得,毫无负担。
今日所有事都是谢青鹤替他们出头,就算被“牵连”抄了一卷经,明知道这是维护不是责怪,那就当做是复习功课了。道德嘛,修行祖经,常诵常新。
但,原本就应该拜入伏传门下的弟子,如吕旦,他就非常难过。
远远看着伏传抄完经离开,吕旦也赶忙交了笔墨,追着伏传出去:“师父。”
“何事?”伏传停步询问。
“弟子请师父责罚。”吕旦屈膝跪下,难过得不知道该如何措辞,“弟子知罪。”
有时钦和陈一味在外门理事,伏传对宗门内发生的事情一清二楚。哪些人在闹事,哪些人在坐视,哪些人在煽风点火,他全都知晓。吕旦在此事上表现得不功不过,就是不参与也不阻止。
伏传对吕旦原本也没有很深的寄望,从来也没指望他会主动出面阻止事态发展。
说到底,伏传还年轻,他根本就不着急收弟子。
吕旦是他和谢青鹤带回寒山的弟子,关系情分都与别人不同,到了该择师出门的时候,又有谢青鹤的修法可以把普通人送入内门,伏传冲着旧情想要收他为徒而已。
但是,吕旦的性情注定了他不会挑大梁,他没有主动控制局势的魄力。
现在吕旦主动来赔罪,伏传也不至于蠢到直接告诉他,我早知道你没用,也没指望你有用。他板着脸看了吕旦一眼,说:“你既然知道错了,为师也不过分训责你。明日之前,抄十卷道德交来。”
吕旦连忙俯首谢罪:“是。谢师父宽恕。”
一卷道德五千字,抄十卷就是五万个字,交给伏传亲自过目的墨卷,尤其不敢怠慢。
吕旦回了檀香小筑都顾不上吃饭喝水,先裁纸研墨准备抄经。韦秦一直与他玩得很好,见状过来帮忙,问道:“不都是抄一卷么?你还额外多抄?交给谁呢?我帮你抄一些?”
吕旦拒绝了他的帮忙,往砚台里舀了一点水,叹气道:“那时候你劝我要出面阻止,不叫曾长老他们再闹下去,我只想着这事或许真的会扰乱世间秩序,也不想多生事端……应该听你的。”
韦秦闻言反而眼前一亮,在他背心上拍了一掌:“哎呀,你又笨了!若伏师叔为这事训责你,正是对你寄予厚望,盼你日后要负担起内门弟子的责任来。抄经是好事啊!快快,你好好地抄!这我就不帮你了,若是被伏师叔看出来,大事不妙。”
吕旦隐隐地觉得,好像不是韦秦说的那样。
韦秦很开心地给他准备饮食,帮他铺纸研墨,催促着他快写:“你好好写!”
吕旦抄了不到两千个字,韦秦正在帮他吹干墨迹,门外有弟子来吩咐:“韦秦,快些!伏师叔找你,观星台!”
韦秦一骨碌坐了起来,奇怪地问道:“找我?”
“对,就是你。快点!莫让伏师叔久等。”来人催促一句。
韦秦回头给吕旦打招呼:“我去看看怎么回事。你乖乖抄啊,别偷懒!”
吕旦反而有些紧张,放下笔走了过来,问道:“你莫不是又闯祸了吧?要么我陪你一起去。”
“你可真有意思。我闯了天大的祸事,来找我的也是莫师兄,轮得到伏师叔问我吗?真当人人都是你啊?”韦秦拍拍他的肩膀,挥手道,“没事,我去去就回。”
吕旦想着他说的也有道理,便松开手:“那我等你回来。”
吕旦与韦秦虽是同时拜入宗门,二人的际遇却并不相同。谢青鹤与伏传都是眼里不揉沙子的耿直脾性,吕旦是身世清白的受害者,韦秦则是曾经助纣为虐的从恶,两人都在苗苗山居修行,韦秦的资质比先天体弱的吕旦还更强十倍——被提拔亲近的依然是吕旦,韦秦则是上位艰难。
韦秦自己也很明白,他是罪人出身。旁人十分努力就能晋升,他必须做到百分努力。
对此他也没有太多的怨言。因为,不管是谢青鹤还是伏传,或者是知晓他底细的吕旦,谁都没有公开掀开他的遮羞布,把他曾经的所作所为公诸于众。哪怕他不那么容易晋升,每到要害处伏传就会毫不客气地卡他一下,但,师门上下谁都没有把他当罪人看待,他一直在享受正常人的交往生活。
吕旦去李钱处玩耍的时候,韦秦可以跟着去。吕旦和安安交朋友,韦秦也做了安安的朋友。
除了内门弟子的身份,谢青鹤与伏传的另眼相待……几乎吕旦有的待遇,韦秦都有。这一切让韦秦很知足。能在寒江剑派堂堂正正的做外门弟子,凭自己的勤恳与努力吃饭,已经是最好的日子了。
他不知道伏传为什么召见他。但是,他自问没有做错什么事,伏传也不是没事找茬的性子。
韦秦觉得,应该没啥大问题……吧?
刚来寒山那几年,他和吕旦还常常来观星台做客,这些年年纪大了,自然失去了无知孩童才有的特权,不得掌门人传唤,谁也不敢轻易踏足观星台。
韦秦望着熟悉又陌生的风景,踢踢踏踏一路小跑下了长坡。
冷不丁看见站在门口的两个刑寮弟子,韦秦顿时吃了一惊。……不会吧?这俩门神……难道是给我预备的?我做什么了啊?……不是,就算要问罪,传我去刑寮不就行了吗?怎么会在观星台?……对,我一定是想多了。这俩门神跟我没关系!
“弟子韦秦奉命来见。”韦秦满脸甜笑上前打招呼,“还请师兄通传一声。”
梳着道髻的刑寮弟子手里拿着法帖,摊开来给韦秦察看:“掌门弟子继圣真人特令,罚外门文书寮弟子韦秦藤鞭十记。刑寮弟子崔湜执罚,刑寮弟子侯公维监刑。”
“……”韦秦无语地看着字迹工整的法帖,盖了印儿,没得商量。
他只能跪下接了法帖:“弟子领罚。”
侯公维给韦秦指点受罚的地点和姿势,崔湜拎着三指粗的藤鞭,蹲在他身边跟他商量:“凭师兄的修为,十下藤鞭不会破皮。若要体面就不必去衣了。”
韦秦到现在都不知道为什么要挨打,苦笑道:“行。谢师兄体恤。大冬天穿得厚,我将毛裤子褪下来,留一层遮羞吧。”他不敢耍滑头。谁都有犯错的机会,他没有。
就在准备鞭刑的前一刻,伏传从屋内走了出来。
崔湜与侯公维都马上停止动作,上前施礼:“拜见伏小师兄。”
韦秦也连忙回过身来,低头俯首:“弟子韦秦拜见伏师叔。”
伏传就站在门口没有近前,说:“做事。”
被伏传盯着,韦秦莫名觉得心慌。他很不明白这其中的用意。
寒江剑派很少用体罚,上对下训诫为主。但,区区十下藤鞭,也确实不是很严厉的惩罚。哪里值得伏传亲自发一张刑寮法帖?还要亲自来盯着。简直就是意义大于实质。
崔湜施刑时也没有下狠手,十下藤鞭结束,韦秦微微出了些汗,并未觉得难以忍受。
韦秦照规矩在法帖上按了手印,崔湜与侯公维便向伏传缴令,很快辞去。刑寮弟子去得远了,韦秦依然跪在地上不敢起身,低声下气地问道:“弟子愚笨,请伏师叔开示。”
“愚笨吗?”伏传走到他的身边,看着他额上浸出的冷汗,“我觉得你聪明过头。”
韦秦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嘴唇微颤:“弟子……弟子改。”
他很快反应过来,伏传弄这么大阵仗只打了他十下,可见没有收拾他的心思,无非小惩大诫。
这让韦秦迅速镇定下心神,向伏传保证道:“伏师叔放心,弟子此后一定谨言慎行,绝不敢再自作聪明。求伏师叔恕罪。”
伏传伸手在他苍白的脸颊上捏了一下,说:“打你不是因为你自作聪明,而是太过‘谨言慎行’。你知道劝吕旦去管管私下串联的曾衍,你为何不出面?你是不认识曾衍?还是与他没有交情?以你的本事,纵然无法说服曾衍,也不能让文书寮消停一些么?”
韦秦很意外地抬头,看着伏传的表情,张了张嘴,又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他是“罪人”。
这件事宗门内部没人知晓,但,谢青鹤,伏传,吕旦都知道。
韦秦一直都很老实本分地守着自己“低人一等”的本份,勤勤恳恳修行做事,很少妄想其他。
他劝吕旦去阻止曾衍,是因为吕旦是伏传内定的嫡传弟子,吕旦必须表态。
他在文书寮再吃得开,喜欢他的师兄弟也很多,愿意听他说话的师兄弟也不少,但是,他很清楚,他没有资格在任何事情上表态——罪人哪有资格引人瞩目?想必掌门真人和伏师叔都不会喜欢。
伏传却把他召来打了一顿,责怪他不曾尽责。这让韦秦惶恐之余,还有一种受宠若惊。正如他刚才对吕旦说过的话,这么重要的事情上,因失责被伏传训斥责问,那就代表伏传对其寄予厚望。
——伏师叔认为,我应该在此事上领袖群伦、有所作为。
伏传此时的表情也称不上如何温柔和煦,冷峻的面容下甚至还带了一丝责问,韦秦却似乎第一次看见他展露出的温柔,忍不住膝行上前一步,想要抱他终究不敢,只伸手牵住了他的衣摆,哽咽道:“弟子知错。还请伏师叔再给弟子一次机会,必不负师叔所望。”
伏传拍了拍他的脑袋,把他的泪水抹去,说:“以后叫师父吧。”
韦秦连忙退后一步磕头:“弟子韦秦拜见师父。”
伏传在身上摸了摸,摸出来一块鹤纹玉牌,说:“喏,这段时间扎堆拜师,我也没那么多好东西给你们。先欠着。以后拿牌子来兑。”
韦秦也知道伏传给徒弟们打欠条的事情,当时就觉得好笑,落在自己头上就更好笑了。
伏传并未留他很长时间,除了玉牌欠条之外,还给了他一瓶外伤药:“以后是我名下弟子,说揍就揍,也不必再过刑寮一道手续。”
韦秦知道伏传不爱行罚,几乎没有听说过他体罚弟子的消息,撑死了也就是叫抄经。
他莫名地觉得,师父今天对自己闹这一场,或许是沉疴需猛药?
……其实,也没有打得很疼。
辞出观星台之后,韦秦隔着毛裤子揉了揉屁股,咧了咧嘴。不,还是挺疼的!
回到檀香小筑,韦秦先去探望吕旦。
吕旦很关心究竟是什么事,韦秦也不好骗他,直说是伏传责怪他为什么没有主动阻止曾衍。吕旦对这等事确实不大敏感,见韦秦全须全尾地回来,也没有要抄经的意思,很快就抛诸脑后。
韦秦只能默默忍着屁股上的闷疼,继续陪着吕旦抄经,帮他铺纸研墨搞后勤。
很快韦秦就旁敲侧击出真相,得知是吕旦主动上前请罪,伏传才罚了抄经。
事情就很明显了。
伏传没指望吕旦控制局面,却对韦秦寄予厚望。
“你为何叹气?”吕旦头也不抬地认真抄经,却注意到韦秦的忧虑,“你若累了回去休息吧,我这里很快就能写好了。放心吧,师父没有责怪我的意思。”
韦秦犹豫了许久,终究不忍心把自己此去观星台也得了一块玉牌的事即刻说出来。
“我陪你。”韦秦轻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