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4章

自谢青鹤取回前世记忆之后,唯一担心的事情,只有他与小师弟的这段感情。

他做了最坏的打算,做了万全的准备,也没想到这件事会在回来第二天就被伏传解决掉了。没见着伏传的时候,盘算都很好,情绪也很稳定,一旦小师弟就在他跟前软绵绵地说两句话,谢青鹤所有的计划都喂了狗。

“你想见见仙棺么?”谢青鹤问道。

伏传有些好奇,犹豫片刻之后,摇头拒绝:“大师兄知道我心修不好。那日在地底下搜寻仙棺下落,我便觉得不大痛快。若是见到仙棺想起前世之事,又没有前世的仙人心胸……反倒坏了修行。”

不等谢青鹤说话,他不怀好意地问道:“大师兄还不相信我?非要我记起前世的事了,验一验我与大师兄结侣到底是爱慕还是报恩,才肯罢休?”

若他真的在意这件事,反而不会这么开玩笑。

明知道小师弟促狭拿捏,谢青鹤也无可奈何,低头认输:“总是我理亏。你要如何便直接些划下道来,叫你如愿罢了。”

伏传想了想,看着谢青鹤只管笑。

谢青鹤被他笑得莫名所以:“什么事就这么好笑?”

伏传拿手揉搓他的脸颊,见谢青鹤脸皮扯开不大庄重,又连忙松手做了个小心翼翼地安抚动作。谢青鹤正是满心温柔的时候,不管他怎么折腾也不生气,反而含笑看着他。

“平时我想什么要什么,大师兄也没有不答应的时候。这时候许我一个宽纵补偿的愿望,我也实在想不起来。”伏传扯着谢青鹤的袖子,若有若无地撒娇,“要么,大师兄亲我一下。”

谢青鹤看着他欢欣洋溢的脸庞,万古不动的道心泛起涟漪,着迷似的低下头,吻住他的嘴。

轻吻渐成深吻,许久方才停歇。

“夜了。”谢青鹤提出请求,“休息么?”

伏传睡了一天吃饱喝足正是精神百倍的时候,全不如谢青鹤所想那样羞羞答答点头。

他一骨碌抬手万分激动地把谢青鹤打横抱起:“休息!睡觉!大师兄,咱们今天回里边睡!”也不管谢青鹤乐不乐意,这样抱着掌门真人体不体面,他就抱着谢青鹤墩墩墩钻进卧室。

谢青鹤衣裳本就解了一半,刚被抱上床,马上就被伏传服侍宽衣,扯得干干净净。

——可见平时也不能把小师弟欺负得太狠,把小东西惹急了会反扑。

自知理亏的谢青鹤很老实,乖乖地等着小师弟来把握局面。

偶尔么,也得让一让。

到第二天午时,伏传补觉醒来,与谢青鹤温存了片刻,二人便一起去上官时宜处探望。

上官时宜尚在养伤,皇帝更是伤得奄奄一息。再是说小别胜新婚,他俩也不可能真如初定情时那样,不管不顾地窝在屋内玩耍近月余。已经厮混了两天,再不出关就要闹笑话了。

姚岁与鲜于鱼都在门前服侍,谢青鹤见了他二人,微微一笑。

“师父。”姚岁马上认出他与从前不同,上前屈膝施礼,“弟子拜见师父。”

鲜于鱼也放下手里正在整理的药材,过来作揖:“拜见真人。”

“这些日子辛苦你等。”谢青鹤也不着急进门,就在廊下与二人寒暄,“来此还习惯么?家中如何?想不想回去?”

姚岁与鲜于鱼对视一眼,两人心情都比较复杂。

鲜于鱼答道:“弟子本就是门内修行,虽世易时移,倒也没有多少不习惯。不瞒真人,弟子记得,来此之前大限将至,已近弥留。若不来此,也该三魂各去,尸身入土,骨血成泥。不知道该回哪里去——”

姚岁也点点头。他与鲜于鱼一样,也是在将死之时,突然被召来了这方世界。

见谢青鹤若有所思,鲜于鱼又道:“真人,弟子知道,突然被召来这方世界,或许是出了什么意外。生老病死是天道秩序,弟子既然大限将至,再入轮回也是常理。若此地用不上弟子了,还请真人不必为难,将弟子送回原来的世界就好。”

姚岁跟着笑了笑,说:“是。师父,弟子能来到九百年后,与师父再见一面,已无遗憾。”

谢青鹤却转头对伏传说:“小鱼你知道吧?从前与你说过。这是阿岁。我那一世捡到他的时候,他只有这么高,”说着比了个膝盖的位置,“头上都是癞子,又脏又丑,饿得皮包骨头。”

“那一世就跟了我整整五十二年,给我养老送终的也是他。”

“原本只想教他医术混口饭吃,到二十岁时路见不平非要强出头,被纨绔带着家奴围殴,生生打坏了一个腰子。我想他总要娶妻生子,只好传他内练之法养息身体。哪晓得他小子从此沉迷修行,无心娶妻……”谢青鹤说话时带着笑意,一口一个小子,显然是很喜欢姚岁。

没有人知道他为什么突然给伏传介绍姚岁的生平,伏传含笑听着,姚岁也有点懵。

谢青鹤给伏传说了个大概,又转身向姚岁解释:“你是我在小世界的弟子,师承道统在此,我没有不认你的道理。不过,你来此日久,想必也知道门内关系。早些年我便宣布不再收徒,下一代内门弟子皆归在你小师叔门下。”他毫不避讳地握住了伏传的手,“我与你小师叔结侣多年,你便是尊他为父,也不违礼。”

这句话说得峰回路转,把伏传吓了一跳。

在此之前,谢青鹤都坚持不肯对外透露结侣之事,伏传也习惯了在人前老老实实做小师弟。

尤其让伏传震惊的是,大师兄还提到了道统承袭之事。在从前来看,寒江剑派上下都触及不到登真飞升之事,总有前人逝去,后人继承。道统承袭就是非常严谨切要的根本。

现在的情况已经彻底不一样了。

谢青鹤功可封圣,上官时宜与伏传都要随他飞升,凡间的道统哪还有从前那么紧要?

“大师兄,此一时彼一时。我总是要跟您一起离开,门下弟子在你我何人……”伏传一句话没说完,谢青鹤侧头看了他一眼。

伏传也不能在公众场合质疑掌门真人的决定,只好乖乖闭上嘴。

姚岁则是惊喜万分,问道:“师父的意思是,弟子可以留下来么?——留在内门?!”

这一批从小世界过来的人,几乎都是谢青鹤亲自教养过的后辈,稍微品性上略有不堪,都不可能在无情无智的胎光主导情势的时候,通过大阴阳符穿越时空来此现世。正如鲜于鱼适才所说,他们知道回去就是面临应有的死期,可是,谁也没想过为难谢青鹤,非要留下来求一条生路。

按照最正常的逻辑来想,现在的一切都是扭曲的,谢青鹤从鬼府回来了,就该拨乱反正了。

哪晓得谢青鹤处置得这么轻而易举。回去就要死?那就别回去了。

让谢青鹤花费功夫研究的竟然不是要不要送这些人回去、不送回去会不会破坏天道秩序,而是留下来该怎么处理内门名分——徒弟不能不认,更不能让小师弟在师门被边缘化。

“合着我适才都是白说了?”谢青鹤屈指在姚岁脑袋上敲了一下,“叫谁师父?”

姚岁在前世活了大半辈子,在师父跟前仍旧小孩儿似的不敢造次,挨了一下只管缩头,顺势就朝着伏传下拜,规规矩矩磕头:“弟子姚岁拜见师父。”又给谢青鹤行礼,犹豫了片刻,“大师父。”

按照规矩,拜在伏传门下的弟子,应该尊称谢青鹤为掌门师伯。

谢青鹤犹豫了片刻,伏传去拉他的手,冲他微微点头。

姚岁原本就是谢青鹤的徒弟,几十年师徒情分实实在在存着也非虚妄,记名在伏传门下已经是强行剥夺了师徒之份,非要他称呼师伯,未尝不使人伤心。

何况,谢青鹤与伏传毕竟关系不同,他俩不仅仅是师兄弟,也是道侣。

谢青鹤方才点头:“也罢。”

鲜于鱼笑眯眯地看了全程。

他是宗门前辈,不可能和姚岁一样跑到后世来重新拜师。但是,鲜于鱼也不着急。

姚岁都留下了,谢青鹤总不可能单独把他送回去等死吧?无非是姚岁在内门做弟子,他在内门或是外门继续当长老罢了。他与谢青鹤相处了几十年,虽没有师徒名分,也与门下弟子无异,以谢青鹤这样护短的脾性,哪可能亏待了自己?

伏传莫名其妙就收了个徒弟,这必然还是嫡传弟子,唬得他浑身上下地摸,混乱中摸出挂在腰带上的春秋扣,递给姚岁:“好,好孩子。这是为师给你的见面礼。不必多礼,快请起。”

——春秋扣是谢青鹤给他的防身法宝,确实很珍贵,也意义不凡。

但是,徒弟啊!徒弟也是很珍贵的。当初谢青鹤能眼也不眨地把祖师爷空间交给襁褓中的伏传,伏传给徒弟见面礼时也绝不会吝啬。

谢青鹤看着姚岁拜谢起身,也不觉得伏传把自己给的法宝送出去有何不妥。

把自己珍贵的宝贝送给徒弟,岂不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好东西不给徒弟,带着入土么?

“还有与你同来的,想必人数不少。你去信联络一番问问情况。该留下的都留下,有志修行的便也说好规矩,商量好时间来给你师父磕头,不愿修行的也叫他们各行其是,自去逍遥谋生。”谢青鹤再三叮嘱,“既然是我把他们带来的,承负因果在我一身。有艰难处,随时到寒山来见我。”

不等姚岁答话,伏传先阻止道:“等一等,等等!大师兄,我对收徒没什么意见,都是大师兄在诸世界悉心教养过的精英弟子,拜在我门下,我是求之不得。但是,咱得等一等。”

所有人都很奇怪地看着他。既然没意见,为什么还要等一等?拜师又不费劲。

伏传无奈地说:“人家拜师我总得赏些见面礼,大师兄,这也太突然了!等我凑一凑再说!”

姚岁与鲜于鱼都忍不住憋笑。谢青鹤在这事上自然要宽慰小师弟的困窘,马上交代姚岁:“听见了?该沟通去沟通,拜师的事先缓一缓。等你师父示下吧。”

“是。”姚岁含笑躬身。

在门前说说笑笑就处理了诸世界来人的事情,谢青鹤才带着伏传进屋拜见。

上官时宜养的是魂伤,不必卧床,还能一直照顾昏迷的皇帝。说是照顾,也就是随时看着。真正服侍在床前的是时钦与两个外门弟子。见谢青鹤与伏传进门,时钦与两个弟子都起身施礼。

“好些了吗?”谢青鹤随口问着,打帘进门,就看见了躺在床上睁开眼睛的皇帝。

上官时宜示意时钦等人退下。

谢青鹤很从容地走近,先给上官时宜见礼:“师父。”

伏传本能地感觉到一丝紧张。当初他请谢青鹤探望皇帝,是因为皇帝尚在昏迷中。现在皇帝已经醒了,他反而有点害怕。不是害怕大师兄与二师兄旧情复燃,他单纯就是担心会出事。

这是谢青鹤处死束寒云之后,第一次与神志清醒的束寒云正式见面。

这么多年,经历这么多事。

哪怕爽灵也去了未央宫,披上阿寿的皮在皇帝眼皮底下出入……二人却从未对话。

皇帝眼也不瞬地盯着谢青鹤的身影,谢青鹤背对着他的时候,他目光灼热得似要把谢青鹤烧穿。谢青鹤向上官时宜见礼完毕,得了师父的赐坐,落座侧过身来,皇帝的目光瞬间就撇了开去。

谢青鹤毫不避忌地问候皇帝:“身上可好?”

伏传看着皇帝克制着情感的双眼缓慢地变得湿润,好在都是体面人,总不至于当场哭唧唧。稍微花了些时间稳定情绪之后,皇帝竭力平静地说:“蒙您垂问。我很好。”

谢青鹤果然也就是客气一句。

若是皇帝说自己不好,或是节外生枝说些有的没的,想必也不会让谢青鹤满意。

现在皇帝很识大体地配合他完成了问候寒暄,谢青鹤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复,他不再理会皇帝,侧身面向上官时宜,说道:“师父,既然陛下已经醒了,今日正好将刺客之事了结。”

谢青鹤在面对上官时宜的时候,依然恭顺谦卑,充满了对师父的服从与恭敬。

然而,他如今展露出的气质,已经与单纯的“谢青鹤”不一样了。从前的谢青鹤是心怀磊落、万事不惧,如今的谢青鹤却承袭了来自轮回大帝的从容稳健,隐有一股目无余子的举重若轻。

换句话说,从前的谢青鹤是“不服就干谁怕谁”,现在的谢青鹤就是“反正谁也干不过我”。

上官时宜与伏传都对刺客的来历一头雾水,照着线索推测了一二,得出的结论也毫无头绪。谢青鹤吃饱喝足睡醒了觉,还在门口跟徒弟说说笑笑聊了一会儿,进门坐下就说,我们去解决刺客。

——这口气就跟“我今儿腾出空了,我们去街上买个麻饼吃吃”一模一样。

上官时宜很早就接受了徒弟青出于蓝的事实,对这位恢复了前世记忆的徒弟非但没有不适应,反而有点好奇:“查实刺客身份,与皇帝醒来有何关系?”

“师父第一次遇袭时,胎光曾出手截杀刺客,虽没能将其留下来,照面过了两招。”谢青鹤指了指自己的脑袋,“弟子记得细节。胎光见识少,不认得对方,弟子认得。”

“你刚回来就知道刺客来历了?”上官时宜哭笑不得。

谢青鹤也不大好意思,拱手谢罪:“师父恕罪。”

以轮回大帝的修为见识战力来看,天上的事都不是事,凡间的事能有多要紧?

唯一让他把握不住的只有与小师弟的那段感情,让他牵肠挂肚焦头烂额的也只有小师弟。上官时宜好端端地活着,在他眼皮底下也不可能出事,抓刺客而已,放一放能耽误什么事?

谢青鹤和伏传心知肚明,他着急回去处置的是感情上的问题。

但是,上官时宜和皇帝都不这么想。在不知情的外人看来,他俩就是猴急要回去睡觉。

上官时宜好气又好笑,当着外人的面还得替大徒弟遮掩:“此事也不着急。”

作为此地唯一的“外人”,皇帝神色沉静,仿佛根本不曾听见这番对话。

伏传一直留意着皇帝的表情,见状也只能在心中叹了口气。

二师兄再有十二分的嚣张跋扈,对着大师兄也只剩下没脾气。从前二师兄还敢对大师兄理直气壮地闹,飞仙草庐之后,二师兄身死魂飞,对着大师兄就再也没有任何倚仗了。

——二师兄知道,大师兄不再心爱他了。

这也是伏传每每想起就感慨万千的事情。他亲眼见过二师兄面对大师兄时的自信得意,不管大师兄如何心痛难过,二师兄都觉得大师兄不会怪罪他,会永远心爱他,庇护他。

直到在飞仙草庐被门规处决之后,二师兄才彻底老实了下来。

自知失爱的二师兄一直都很谨慎,这么多年以来,何曾见他行差踏错一步?尤其妖族现世之后,二师兄的每一次选择守住了底线,没有动过任何歪心思——或许也想过一些事,至少没真的执行。

由此可见,二师兄不是把握不住行事的分寸。

只是当初的他陶醉在被大师兄深爱的得意中,产生了大师兄会不顾一切、永远偏宠他的错觉。

伏传的目光挪到谢青鹤身上,窗外的天光就这么倾斜而下,洒落在大师兄的脸上,每一处光影都说不出的恰到好处。这样一张熟悉的脸,他才刚刚亲吻过。想怎么亲,就怎么亲。

二师兄根本就不了解大师兄。伏传心想。

谢青鹤一向护短,也不避讳自己的偏心。他的态度就很明确,我喜欢的人,就是有特权。

但是,这一种被谢青鹤理直气壮持有的“特权”,并不是纵容犯罪作恶,而是“宽赦”。我喜欢的人,做错了事,他想要悔改了,我会陪着他一起赎罪——若你们非要杀他,我不惜拔剑。

束寒云却将之理解为,我是大师兄喜欢的人,我就可以逍遥法外,谁也不许碰我一下。

大师兄对你的爱慕,只能恕你回头,不能恕你作恶。

你根本就不了解大师兄,也不配得到大师兄的爱慕。伏传再次肯定了这一点。

他一边想,一边克制又贪婪地看着谢青鹤的脸,目光渐渐滑落到谢青鹤的领口。

呀,不好!看见自己昨夜啃出来的红印儿,伏传有点不安。

这天气不能有蚊虫出没了……不对,桑山这一片死地根本就没有蚊虫出没……

师父应该没看见吧?师父也不至于去看大师兄的领口吧……大师兄的脖子就是很好看啊,那也是我的。我想这么亲,就这么亲,想那么亲,就那么亲……

大师兄的锁骨,大师兄的胸膛,大师兄的……咳咳咳……

“沏壶茶来。”谢青鹤快被伏传的痴汉目光烧穿了,不得已提醒了一声。

伏传毫不动容地起身应命,很快就把茶水送了过来。师父,大师兄,二师兄。他自己也抱了一只茶盏,就乖乖地坐在上官时宜坐榻边的承足上,继续仰头看着谢青鹤,听大师兄说话。

“当初二师弟的尸身落葬琼林,弟子遵师命将伏蔚的魂魄拘了出来,本该即刻打散。那时候也算是弟子一时不忿,并不愿他轻松赴死。”谢青鹤说了一些众人都不知晓的往事。

琼林是寒江剑派安葬门内弟子的福地,上官时宜答应让束寒云落葬琼林,条件就是不许伏蔚的魂魄与之同息,以免被周氏皇族截取分润了寒江剑派的气运。束寒云知道自己的尸身被安葬在琼林,却是第一次有机会表示感谢:“不肖弟子多谢师父、大师兄不计前嫌,准弟子尸身落葬琼林。”

“哼。”上官时宜低头喝茶,摆明了不想谈这件事。

胎光亲眼见到上官时宜解下披风照管束寒云的尸身,也是上官时宜亲口吩咐要将束寒云的尸身再次葬回琼林,偏偏这会儿又板着脸做厌弃状,装得那叫一个绝情,伏传和束寒云都看不出丝毫破绽。

谢青鹤不至于去拆师父的台,继续说道:“我便将他的魂魄塞进了鱼慕华的尸体,将他差遣去了当初我隐居之地,使他日日种田挑粪,与污秽为伍。”

这事没有任何人知晓。

正统修士就没有把活人魂魄往尸体里塞的骚操作,更何况是强迫操纵人日日劳作?

须知道谢青鹤在修行做人上一向守得很谨慎,平时连对信众“指点迷津”都要再三拿捏尺度,绝不肯落入使人迷信的境地,哪晓得对待伏蔚却这么凶狠乖戾,使出了极其不人道的手段。

伏蔚那样高傲洁癖的性子,却被谢青鹤塞进鱼慕华的尸体里,差遣去挑粪种田,去做他最最看不起、最最鄙视的农夫,终日与大地粪便为伍,这是比杀了他更致命的惩罚。

上官时宜原本低头弄手里的茶杯,闻言缓缓抬起头,看着谢青鹤。

谢青鹤自知理亏。哪怕他如今取回了轮回大帝的记忆与修为,也并未将自己尊为轮回之主,不再敬重师父与门规。上官时宜看他一眼,他便放下茶杯起身,屈膝下拜:“弟子知罪。”

伏传跟着站了起来。这事性质太恶劣,伏传也不敢说话。

“你如今是宗门掌教,起来说话。”

上官时宜自然是护短的祖宗,但,护短归护短,做事总得讲道理。

有些事情谢青鹤悄悄地做了也罢了,私底下悄悄告诉他也能抹过去。有第三人、第四人在场,哪怕这两个人都绝不会泄露一个字,性质还是彻底不一样。

这让上官时宜也有些心烦,问道:“那时候年少轻狂。若此时再遇此事,你还要这么做么?”

谢青鹤心想,当然还要这么干。我何曾做过会后悔的事?只是师父的梯子递得这么明显了,不赶紧顺着下那是二傻子。他很诚恳地摇头:“从前年轻气盛,如今必不会了。”

上官时宜满意地点头,说:“这就是了。嗯,你如今身份不同,叫小传代你抄几卷经,供在祖师殿权作警醒。”

不等谢青鹤反对,伏传马上答应下来:“是,弟子遵命。”

伏传答应得再快,谢青鹤不乐意还是不乐意:“师父,弟子亲手抄经不是更显虔诚?”

上官时宜冷笑道:“那你与他一起抄吧。这事岂有嫌多的?”

谢青鹤也摸得着师父的脾气深浅,再说一句只怕就不止是抄经了。当着小师弟和皇帝的面,他也不想去拽着师父的袖子耍无赖。回头一想,抄经也不算是很苛烈的惩戒。

谢青鹤无奈地服软:“是。谢师父慈心垂训。”

再是牛批哄哄自诩“反正天下谁也干不过我”的轮回大帝,在师父跟前也得低头认输。

伏传悄悄叹了口气。真是,何必呢?原本他一人抄就完了,非得和师父顶嘴,这下可好,两人一起抄。大师兄堂堂掌门真人,居然还要被师父罚抄经,不要面子的吗?

坦诚了伏蔚魂魄的来历之后,谢青鹤才能继续往下说。

“第一次冒充小师弟刺杀师父的神秘人,就是藏在鱼慕华皮囊里的伏蔚。”

“鱼慕华已死多年,尸身被复活时,便照着伏蔚的魂身有了形状。至于他为何懂得小师弟的枪术道心,”谢青鹤侧头看向皇帝。

皇帝吃了一惊,即刻反驳:“此事与我何干?!大师兄,”他看了谢青鹤一眼,竟也没什么把握说服,求助的目光很自然落到了这些年与他最熟悉的伏传身上,“小师弟,我并不知情。”

“我也不曾说过,你一定知道此事。”谢青鹤问道,“日升月落术?”

皇帝怔怔地捂住自己的心口,冷汗从他额间浸了出来:“日升……月落术……”

这是他从不曾考虑过的漏洞。在束寒云想来,他的身体死了,伏蔚的魂魄死了,日升月落术自然会切断联系。何况,他以束寒云的身份能修行的时候都搞不定日升月落术,上官时宜与谢青鹤也搞不定日升月落术,他一缕孤魂钻进了身为不修之体的伏蔚皮囊里,能把日升月落术怎么办?

“大、师兄,师父。”皇帝口唇煞白,仓惶抬头,“我……处事不谨……”

上官时宜没好气地说:“此事与你何干!”

伏传赶忙支开话题:“大师兄,被大阴阳符复活的都是自己人,鱼慕华是如何复生?”

“他复活是叶庆绪的手笔。”谢青鹤先给了结论,又往回找补,“叶庆绪想复活的是埋在琼林里的那具尸体。若非伏蔚还在世间,皇帝的魂魄已经从龙城飞出来了。”

谢青鹤向皇帝求证:“那时候是否有人替你固魂?”

皇帝点头:“小师弟离开不久,护国法师便请命觐见。我在这具皮囊里颇多掣肘,魂魄飞出去也不自觉,是和尚替我拽住了魂魄,又用大光明咒替我固魂。”

“和尚。”谢青鹤很久没听见这位故人的消息了,“和尚替陛下固魂。叶庆绪只能复活琼林的无魂腐尸,活尸招魂,伏蔚的魂魄被我锁在鱼慕华体内出不来。以叶庆绪的修为,牵扯复活鱼慕华的尸体与伏蔚的魂魄一起活过来不难。”

“文师妹曾说,叶庆绪已经入了轮回?”伏传想不透其中的关系,“那为何还能在半年之后驱使鱼慕华来刺杀师父?他和师父究竟什么仇什么怨啊,怎么就不依不饶非要拉着师父不放了?”

伏传戳中了重点。这里面有一个时间差。

叶庆绪被飞升大阵所迫,不得已与谢青鹤一前一后飞升,他或许能仗着自己的惊天修为,拨出一部分时间去操纵大阴阳符,复活近在咫尺的琼林腐尸,但是,他绝不可能长久地滞留凡间。

——若他可以滞留凡间,他自己就能弄死上官时宜,哪里还需要鱼慕华去做刺客?

“如叶庆绪这样的修士要入轮回,需要一些时间。”谢青鹤解释。

见师父师弟都看着他,他想了想,说:“你们可以理解为,叶庆绪进入轮回之后,伏蔚的魂魄才有了自由行动的能力。在此之前,他一直被我和叶庆绪控制着——我的指令和叶庆绪的指令发生了冲突,他搞不清楚该怎么办,就一直在山野中游荡。”

“那也就是说,叶庆绪入轮回之后,失去了对鱼慕华的控制,他才跑出来刺杀师父?”伏传觉得这件事更加没道理了,“他……与师父有什么恩怨?”

捏断伏蔚脊骨的是谢青鹤,夺去伏蔚皮囊的是谢青鹤,奴役伏蔚魂魄的也是谢青鹤。

他重获自由之后,跑来刺杀谢青鹤都有几分道理。接二连三追着上官时宜不放算怎么回事?

谢青鹤尚未说话,皇帝回忆起与“自己”相见的种种,已经获知了真相。难怪那时候伏蔚说话颠三倒四,一会儿是你,一会儿是我,一会儿是你的旧情人,一会儿是大师兄……他缓缓说:“他分不清楚自己是谁了。我许多年前便与他共有记忆,再有日升月落术混淆,他或许……误以为他是我。”

“有些时候,他很羡慕我。”皇帝低声道,“他不曾说过,但我是知道的。”

这让伏传想起了从前在伏蔚记忆中经历的一切。

伏蔚确实很可恨。但,谁也无法否认,他确实吃了很多苦,作恶之前,他也是个可怜人。这种可怜在他沉沦作恶之后化为乌有,他作为无辜者时被人伤害过,然后,他就伤害了更多的无辜之人。

束寒云说他曾经羡慕自己,作恶的强者又变成了柔弱示弱的小可怜,顿时勾起了伏传的同情。

谢青鹤微微一笑,说:“现在,把他交出来吧。”

皇帝吃了一惊。

“日升月落术的牵扯依然留在你与他之间,他的皮囊还活着,天魂不上升,人魂不入轮回,地魂也不会随着你的尸身萦绕不去。我知道你不是故意护着他,不过,他就在你身边。”

谢青鹤伸出一只手:“我要你把他交出来。”

皇帝艰难地看着他,问道:“大师兄,我不明白,我怎么……把他给你?”

“你在寒山修行多年,对日升月落术的了解比所有人都精深,你真的不明白要如何才能把他交出来?”谢青鹤反问道。

伏传把里边的逻辑盘了一遍,冷汗就下来了:“大师兄,此事……此事可以再……斟酌!”

见谢青鹤没有丝毫容情的意思,伏传屈膝跪在上官时宜跟前,哀求道:“师父救命。二师兄这些年并没有一丝过犯,治理天下更没有一时一刻懈怠。弟子曾在未央宫小住半年,亲眼见过二师兄勤勤恳恳处置……”

“小师弟,不必再说了。”皇帝打断了伏传的哀求,“这事总要有个了结。”

谢青鹤已经说得很露骨了。有了日升月初术的牵扯,只要伏蔚的皮囊还活着,他的魂魄就不会死去。谢青鹤要皇帝交出伏蔚,实际上就是要他交出伏蔚的皮囊。

“可如今朝廷不能没有二师兄!”伏传又转身去求谢青鹤,“大师兄,您想想办法。”

“临死之前,还想求教大师兄一件事。”皇帝说。

谢青鹤似乎知道他想问什么,冷淡地撇过头去。

见此情状,皇帝自失一笑,自我挽尊:“也罢。事已至此,也不重要了。我这身体不大好,还请……”他不想死在谢青鹤手上,也不忍心让心软的小师弟递刀,想来想去,也只有上官时宜不介意送他上路,“请师父赐我一把小刀。”

上官时宜嘴唇抽了抽,正想说要什么小刀,老夫亲手送你上路!冷不丁看见了大徒弟的眼色。

他马上冷静了下来,意识到事情不合理。谢青鹤做事情向来有条理,束寒云从前的过错已经受了门规处置,此时错的是伏蔚,与束寒云没有半点关系,谢青鹤怎么会眼也不眨地叫束寒云去死?

他既然想到了不对劲,就不敢再耽搁,只怕再等一会儿束寒云也反应过来了。

上官时宜起身捡了一把剥削药材的短刀,只有三寸长,磨得极其锋利。伏传还想起身阻拦,被谢青鹤一把按回坐榻上,上官时宜已经把短刀递给了皇帝。

皇帝接过那把刀,低头看着锋利的刀锋,久久不语。

“师父。”皇帝突然抬起头,“从前我从来不曾认错,总觉得当日在盘谷山庄之事,我固然有错,您也未必无辜。若您当初对我稍忍一掌,你我师徒二人也不至于走到那一步。”

上官时宜侧头不语,藏在袖中的手掌微微收紧。

“如今……我知道是我错了。若有来世,不敢妄想再做您的入室弟子,只求有机会偿还报答今生您对弟子的抚育教养之恩。”话音刚落,他便举手割断了自己的颈项,显然也没打算请求上官时宜的回应。

上官时宜眼睁睁地看着他颈上喷血如泉,不可思议地看着谢青鹤:“你来真的?!”

伏传不敢和谢青鹤动手,这会儿只能流眼泪。

颈上血脉怒喷片刻,伏蔚体内的鲜血就似要流尽了,皇帝的身体无力地倒在榻上,双眼逐渐失去光芒。谢青鹤指尖突甩,属于伏蔚的那道残魂就一分为三,天魂归天,人魂投入轮回,地魂瞬间被打散——彻底消失。

就在此时,谢青鹤把晃晃悠悠从伏蔚体内飞出来的属于束寒云的魂魄,直接摁了回去。

这操作把上官时宜惊呆了,伏传也揉了揉眼睛。

两人都难以置信:这也行?

活着的魂魄无法回到死去的尸体里,除非用特殊手段锁魂。伏蔚的皮囊倘若不死,那两道依存其中的魂魄也不可能飞出来。现在谢青鹤随手一摁,居然把束寒云的魂魄摁回去了,这就很离谱。

最离谱的是,谢青鹤不仅把他的魂魄摁了回去,还用手在皇帝颈上豁开的口子上抹了抹。

那狰狞恐怖的大口子居然就愈合了!

上官时宜与伏传就看着谢青鹤将手一甩,指尖出现一团澄澈的魂力,咕叽摁进皇帝的额头。再将手一甩,又是一团澄澈的魂力,咕叽摁进皇帝的额头……

就这么咕叽咕叽摁了大约十多次,皇帝失血而死的尸身,居然就恢复了正常!

有心跳,有脉搏,有呼吸,一切都开始重新运作。

做完这一切之后,谢青鹤抽身起来,看了看沾着血的手掌,刚才给皇帝抹脖子上的大口子,沾了不少血。伏传几乎是条件反射地起身,先跑去屋角给谢青鹤搓了条毛巾,回来亲自服侍他擦手。

谢青鹤低头把手上的血擦了个七七八八,这才向上官时宜解释:“惟有心存死志,誓愿决绝,才能解除日升月落术真正的勾连。他若不死一次,伏蔚就会一直藏在他的身边,后患无穷。”

“你当日留着伏蔚的魂魄,也是顾忌日升月落术?”上官时宜问道。

这也是皇帝临死之前,想要知晓却最终没能问出口的问题。

轮回大帝知道如何解开日升月落术,也有办法让皇帝死一次再活过来,当年的谢青鹤并没有这样的见识和本事。留着伏蔚的魂魄,是想要惩戒他,羞辱他,逼着他与污秽为伍,还是……担心伏蔚一旦散魂,失去皮囊只有一缕残魂留在伏蔚体内的束寒云也会随之死去?

毕竟,伏蔚的皮囊还好端端的活着,束寒云的尸体却已经埋在了琼林之中。

谢青鹤回头去看伏传的表情。

伏传眼角还挂着泪水,望着谢青鹤眨眨眼。干嘛,又盼着我吃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