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束寒云”已经死透了,伏传上前检查他的尸体,捡起落在地上的腐朽蟒鞭。
“师父,大师兄,这事不对。”伏传将鞭子拿给上官时宜察看,“当初是我替二师兄收殓,他的鞭子一同随葬琼林,如今也有十多年了。这是深埋地下的模样。”
谢青鹤默默听着,也不说话。
上官时宜见他不懂,便解释说:“素秦几个也是死而复生之人。不过,他们并非从琼林复活,而是一直就不曾‘死’去。若,”他指了指死在地上的“束寒云”,说,“他与素秦等人是一样的遭遇,他的鞭子就不该入土,不该是这样朽烂的模样。”
谢青鹤终于找到了这件事的重点。
飞升当日,世间就发生了离奇的改变,大批死去的人复活,不存于世的人现身。
据文澜澜所说,这种异变是她强行扭转了叶庆绪对大阴阳符的指令,使大阴阳符遵行了当时懵懂无知的胎光谢青鹤的“心念”,复活了所有谢青鹤喜欢的人,召来了诸世界中所有谢青鹤信任的人。
早该死去的束寒云突然现身,当然会被认为他也是当日被大阴阳符复活的其中之一。
上官时宜先说他身手修为高得有蹊跷,此后伏传果然就发现了不同寻常的证据——外门长老李素秦等人活过来之后,留给人的记忆是“从来未死”,燕不切则是“从未下山”,换言之,大家都知道他们原本的命运,也知道他们走上了另一条幸免于死的道路。
束寒云的不同之处在于,他依然被埋在了琼林,连同鞭子也深埋地下变得腐朽脆弱。
这就证明他的复活与大阴阳符毫无关系。
谢青鹤提醒道:“外边有禁军守着。”
伏传霍地转身,鲜于鱼马上躬身道:“小师兄勿急,我这就去控制局面。”
“师父,大师兄,弟子请命即刻往龙城探望。”伏传不得不着急,这冒牌货能假扮成皇帝身份带着禁军大摇大摆来了桑山大本营,除非龙城已经被他拿下!龙城之中,尚有带着不少外门弟子驻衙的李南风,以及被困在伏蔚那具残废皮囊里的束寒云——伏传简直不忍多想。
上官时宜也想到了这一层,回头看了一眼,姚岁还蹲坐在一侧伤得站不起来,鲜于鱼去了外边安抚不知内情的禁军士兵,燕不切与时钦告假去了山下“采买”,下午便能回来。
“你俩同去吧。”上官时宜不放心小弟子独自赶赴龙城,吩咐谢青鹤同往,“待燕骄回来了,我让他与小鱼随后跟上。我就……不去添乱了。”他伤势尚未痊愈,难得一回认输。
伏传与谢青鹤对视一眼,二人不必说话便有共识:“师父,您尚在养伤,这伙人两次三番谋刺于您,我与大师兄总得有人守在身边才是。”
谢青鹤也微微点头。
两个徒弟都拿定了主意,上官时宜也无可奈何,伏传很快就独自上路,去了龙城。
大本营中堂的屋舍在打斗中被拆了大半,上官时宜常用的伤药还在废墟里,谢青鹤便帮着去挖。
见谢青鹤一门心思去找药,对地上束寒云的尸首毫无触动,上官时宜心中感慨万千,很难说是悲是喜。当初谢青鹤亲手处决了束寒云,上官时宜才放心把寒江剑派掌教之位传给他。
那时候,谁也没想到束寒云的尸身会以这么猝不及防的方式再次出现。
上官时宜再是心如铁石,也不忍使死去多年的二徒弟尸身受辱,走近束寒云身边看了片刻,活尸模样栩栩如生,越看越是唏嘘,终究不忍再看,便解下身上的锦绣披风,覆盖在束寒云的尸体上。
谢青鹤从废墟里把上官时宜的药找了出来,恰好看见上官时宜从束寒云身边起身,问道:“师父,二师弟的尸体……”
“送回琼林安葬。”上官时宜道。
※
【我急着去龙城,你回来送我一程。】伏传一边赶路,一边通过驯书与龙女联络。
龙女戒心甚重,惟恐他为了抢夺仙棺故意哄自己上钩,久久不肯回应。
【大师兄已有吩咐不许我发掘仙棺,你有瞬息千里之能,去天下水域各处看一看就知道沿途准备对付魔患的弟子都已撤回寒山。我急着去龙城探望二师兄、三师兄,要命的事,你快回来。】
【心慈貌美的龙神殿下,帮帮忙,快回来。】
……
在伏传一连串喋喋不休的哀求絮叨之下,龙女终于也顶不住,真就溜去各地江河内湖转了一圈。
发现大部分守着水域的寒江剑派弟子都已经撤走,连带着朝廷驻军也都纷纷回到原驻地,龙女才勉强相信了伏传的说辞。心念动时,瞬间出现在伏传身下,直接就把他拱了起来。
“主人要去龙城哪里?”龙女恍若无事地问,就好像她根本没有离开过伏传。
“先去龙鳞卫衙门。”伏传也顾不上和龙女找前账,前事搁置不提。
有了龙女的帮助,伏传只花了短短半个时辰就出现在龙城龙鳞卫衙门,他在未央宫住了大半年,龙鳞卫内有头有脸的将军校尉都认识他,没人呼喝责问他擅闯衙门,即刻请他入内面见李南风。
李南风正在召见下属说话,闻言撂下所有下属,先请伏传进门:“何……”
“师兄,借一步说话。”伏传也不客气。
屋内所有人懂事地起身,躬身告辞。
“刚才有一位‘皇帝’带着禁军去了桑山,随行的尚有宫监、宫婢,仪仗齐全。”伏传将李南风上上下下打量一番,确认他没有问题之后,转身要走,“三师兄这里安然无事,必是宫内出事了。”
“你等等!”李南风直接就被他弄懵了,“什么皇帝去了桑山?”
“我先去探望二师兄。”伏传拍了拍在他袖子里藏着的龙女,“走。”
龙女从他袖子里游了出来:“天子龙气与我相冲。只能送到宫墙外。”
李南风蹬着鞋子下榻:“随我来。我带你进宫。”
有了李南风亲自开道,伏传很顺利就进了未央宫,直抵太极殿。
守宫宫监前来回禀,先说皇帝抱病不见任何人,李南风直接把人拿下利刃加身逼问,吓得宫监瑟瑟发抖,老实交代:“陛下八日之前便出京去了,巡幸何处奴婢也不知道啊……”
可是,前往桑山的是死而复活的“束寒云”,并非“伏蔚”。皇帝究竟去了何处?
“三爷,五爷。”有小太监溜溜达达钻了进来,“娘娘请二位往长秋宫叙话。”
“白公主?”伏传很意外,“三师兄,这……?”
李南风点头:“去看看吧。”
长秋宫是皇后寝宫,自从叶庆绪被迫飞升之后,白公主就一直很安分地倒向了修士一派,妖族也很热心地想要参与围守天下水域的行动,当然,伏传并未深信妖族的诚意,拒绝妖族前往一线。
再有龙女杀死妖族使者一事,使得寒江剑派与妖族隐有龃龉,双方关系又有了些变数。
此时被白公主召见,伏传和李南风都存了三分戒心。
哪晓得进门之后,白公主也没有与他们废话,直接就把他俩带进了寝殿深处,挪开一扇密实的屏风,里面有一处小床,床上躺着奄奄一息的皇帝。
“陛下。”伏传连忙上前,一手抓住了皇帝的手腕,察看他的伤情。
皇帝已经伤得神志不清,伏传将真元从他胸腹间度入,他才缓缓醒了过来,双目幽深地看着伏传的脸庞,缓缓地说:“你来了。那就是……他输了。”
伏传已探知他浑身筋骨尽碎,若非妖族秘法保命,早已死去:“陛下,您这是……”
“留着这口气,想……自辩。”哪怕有伏传度入真元维持生息,皇帝依旧是出气多、入气少,胸膛就似破碎的风箱,噗嗤噗嗤往外漏气,“小师弟,你替我……上禀师兄,师父。我与他、与他伏蔚……是有同情悲悯之心,也有……彼此包庇之罪,可是,可是我,从来都没有……与他共谋弑师、叛教之事。从前没有,今日……也没有。”
伏传连连点头,答应道:“是,我知道了,我会告诉师父和大师兄。二师兄,你不要着急,咱们、咱们有办法,还能救治,待你身子养好了,我,我请师父和大师兄一起来,你亲自告诉他们,对不对?三师兄,你快来告诉二师兄,师兄……”
李南风眼眶泛红,强忍着眼泪,低声附和:“小师弟说得对。师兄,这世上便没有师父救治不了的伤情,他老人家不会不管,我这就背你去桑山……”
伏传如梦初醒,把龙女从袖子里掏了出来:“龙女,快,快送我师兄回桑山。”
皇帝却摇摇头,说:“不要使师父为难。我……”
龙女从来只遵从伏传的吩咐,旁人说话都等同于放气,皇帝还趴在床上奄奄一息叮嘱遗言,话还没说完,龙女已经用两只小爪子拎住了他的领口,回头问伏传:“主人一起走吗?”
皇帝震惊。
伏传摇头:“你先把师兄送回桑山,待会儿再来接我。”
“好的。”龙女脆生生答应一声,拉住皇帝正想跑,突然发现不对,“他是皇帝。我拉不动。”
伏传顿时觉得头痛欲裂。
龙女又游到皇帝面前,说:“如果他向我祈愿,让我帮忙,我就可以把他带走了。”
“师兄。”伏传拉住皇帝的袖子,再三请求,“便不提从前师徒情谊,您如今是世俗天子,关系到天下苍生的平安喜乐。若此时驾崩,诸子争权,咱们刚刚议定不久的计划都要搁置,此后再有破除仙棺法阵、替大师兄解除体内群魔的事情,也很难再请朝廷相助——您得活下去啊。”
皇帝怔怔地看着他,问道:“你真想让我活下去?”
伏传也没多想,只管点头:“想。”
李南风从旁哀求:“二师兄!想想兄弟们,你也不是独自一人活着。”
皇帝犹豫片刻,顺着屏风一角缝隙,望向站在外边的白公主,终究还是向龙女恳求:“请你带我去桑山。”话音刚落,龙女便抓住了他的衣领,倏地消失。
伏传能通过驯书感觉到龙女的状态,稍微松了口气,便起身向白公主施礼:“多谢娘娘。”
白公主哼笑道:“不必你谢。他是我的丈夫,他死了我就是寡妇。想当皇太后,也得先生了他的儿子再筹谋。”
李南风却没有伏传那么好脾气,指责道:“宫监说,皇帝八天前便已出宫。你把我师兄藏在寝宫里,整整八天都不与我透一口气,看着他在这里挣命,是何居心!”
白公主拖着满身珠翠宝石安然坐下,理直气壮地说:“我便是两头下注,有何不可?若不是我救了他,把他藏在寝宫之中,你以为他能活到今天?”
这就是白公主的鸡贼之处。
她明知道有人袭击了皇帝,假扮皇帝身份带着禁军离宫,她也把皇帝救了下来。
但是,她掌握了一切情报,却根本不向桑山示警报信,就等着前面打起来分出胜负。
若是袭击皇帝、假扮皇帝去了桑山的那一方赢了,她就可以悄无声息杀死藏在寝宫里的真皇帝,假装没有这件事。若是对方失败了,她也可以像今天这样把皇帝交出来,顺便捞个救驾的功劳。
——从叶庆绪附身上官时宜开始,白公主就是这样的骑墙派。谁赢她就站谁。
李南风再是愤怒,也无法真的对白公主做什么。毕竟,她就是对皇帝有救命之恩。
“还请娘娘指点,此地究竟发生了何事?”伏传留下来就是为了打听内情。
白公主拿眼睛看了果盘里的橘子一眼。
伏传很懂事地给她剥好橘子,一瓣一瓣放在瓷碟里,白公主又看橘瓣上的丝络,伏传也不嫌她事多,又把橘瓣上的白丝一一撕干净,还体贴地询问:“外边的薄皮要撕了么?”
白公主对他翻了个白眼,一边吃橘子,一边说道:“是他命大。那活尸找来的时候,恰好我与他在一处泡澡,他嫌池子里气闷,先起身在外边吃银耳汤,我躺在池子里眯觉。”
伏传与李南风都很吃惊。皇帝和皇后的关系好到这种程度了?
“我听见那活尸闯进来,跟他说话。”
“他二人倒似旧识,相熟得很。可惜没说两句就吵了起来。”
“那活尸要他的身体,他不肯给——换了是我也不肯给。那活尸长得再是年轻好看,毕竟是个死的,他那身子叫我养了大半年,渐渐康复,再有三两年就能站起来了,不比活尸好?”
“后来我才听出来了,那活尸就是他如今皮囊的主人,人家是来收账了。”
白公主吃完了一只橘子,吃到第二只时便皱眉:“酸。换一只来。”
伏传果然就换了一只橘子,麻利地给她剥好,看她脸色。白公主吃得满意了,才继续说:“那活尸来来去去拿话哄他,说他的尸体死而复生,便是他的旧情人还黏着他的好,叫他穿上从前的皮囊,能跑能跳还能修行,恰好去重叙旧情,破镜重圆。”
李南风怒道:“你又在胡说八道什么!”
白公主笑眯眯地看着伏传:“你不生气?”
所有人都觉得伏传会为此忌惮生气,伏传却不知道自己为何要生气。
一来束寒云的复活与大阴阳符没关系,那就与谢青鹤没什么关系,二来就算是大阴阳符使束寒云复活,那又能代表什么呢?李素秦也复活了,燕不切也复活了,大师兄都要与他们“破镜重圆”吗?
与谢青鹤定情日久,伏传很肯定自己得到的感情是真是假,是深是浅。
他从不怀疑,也不焦虑。
“我不生气。”伏传继续问道,“陛下拒绝对方的提议便遭了毒手?”
白公主有些不自在,半晌才说:“我原本想救他。不过,那活尸身手奇高,我自知敌不过,只能尽力自保。好在那人对自己的皮囊尚有几分自怜之心,捏断了他浑身筋骨却没有分尸的想法,等对方离开之后,我便偷偷把他带回了寝宫,藏在这里。”
李南风冷哼了一声。
白公主口中的“对方”不过是孤身一人,伪装成皇帝之后,直接带人离开了龙城。
这时候白公主在宫中没有任何危险,她完全可以使人通知李南风前来救助皇帝。但是,白公主选择了不声张。某种程度上来说,她就是活尸的同谋,根本没有她自己叙述中的那么无辜。
正说着话,伏传突然接到龙女的求助:【被堵在宫墙外了。】
恰好与白公主聊得差不多了,伏传便起身告辞,与李南风一起往外走。
“师父没事,那活尸已经被制伏。这波人已经接连两次谋刺师父,不知是何居心。师兄在龙城也要注意安全。”伏传总觉得李南风在龙城势单力孤,“待我回去禀明师父,这些日子或是请师叔与时师兄来龙城襄助。”
李南风也没推辞:“能来自是最好。”他当年是被放逐下山,若伏传能说动燕不切与时钦来龙城帮忙,龙城这边的外门弟子就不再是放逐,而是正儿八经的外派。
“此事多蒙小师弟费心。”李南风知道好歹,恳切地拱手道谢。
“师兄客气。”
※
有龙女帮忙搬运,伏传前后只花了不到一个时辰,就把皇帝搬回了桑山救治。
他跟着龙女回到桑山时,在外边闲逛玩耍的燕不切和时钦都还没回家。
上官时宜已经给皇帝喂了一碗安神汤,直接就把重伤的皇帝弄进深眠状态,“不懂”医术的谢青鹤则在笨手笨脚地打下手,帮上官时宜调制续断膏,准备给皇帝接续筋骨。
“累了么?”谢青鹤放下药材,先给伏传倒了一杯茶,“歇歇。”
伏传端着茶杯子跟在他的身后,看着他一样样处理药材,偶尔指点他两句:“我来吧。”
“我便是想学一学,又觉得没什么必要。”谢青鹤怅然一笑,便将手里的活儿交给伏传,袖手旁观,“待‘我’回来了,不必学也都会了。”
伏传麻利地收捡药材,忙碌着沉默片刻,问道:“大师兄不想与他们合魂?”
“也不是不想。”谢青鹤也沉默片刻,“我只是不想忘记。我不知道他们对你的记忆是怎样的,想必也有许多美好和欢喜。但,我也有很多很喜欢的记忆……若是三魂合一,必然是他们占先,那些属于我的记忆都湮灭了,何等可惜。”
任何人都体会不了分魂的滋味,伏传也没法给谢青鹤提供任何解决问题的方案。设身处地地为谢青鹤想一想,伏传也能感觉到他的消沉与绝望。
“也许不会忘记。只是把几段记忆都合在一起。”伏传说。
谢青鹤笑了笑,说:“嗯。”
“也可以画下来。”伏传突然说,“那些喜欢的不愿意忘记的记忆,全都画下来。”
谢青鹤默默地看着他。
“怎么了?画下来不好吗?”伏传觉得自己的提议很好,他经常会把喜欢的记忆画下来回味。有时候觉得笔力不够,还会拉扯着谢青鹤帮忙。
想到这里,伏传突然磕巴了一下,终于明白谢青鹤为何默默。
——他现在不会画。
“那……我帮大师兄画?”伏传凑近了讨好地说。
“不必了。”谢青鹤已经有了新的想法。
画画他是不会,但是,他会水镜法术。只要把自己心爱的记忆用水镜珍藏起来,以后就可以随时察看。丹青只能描绘场景,水镜却能把记忆中的情绪、气味都保存起来。
“你把药材弄好给师父送去。”谢青鹤给伏传重新倒了一杯茶,匆匆离开。
他不知道在鬼府的自己何时回来,要抓紧时间把自己的记忆都存到水镜里去,半点不能耽误。
留下伏传满头雾水:“啊?哦。好。”
※
谢青鹤在屋内制作水镜。
与伏传相关的记忆,未必都有伏传本身。
第一面水镜就是观星台的夜景,从谢青鹤的寝室往外看,书房里隐隐透出一角烛光。那也是让谢青鹤觉得最安心的光芒。他睡在屋内,无论何时睁开眼睛,都知道有伏传在外边静静守着。
做完这一面水镜之后,谢青鹤嘴角便勾起淡淡的笑容,指尖在氤氲水纹上轻轻摩挲。
第二面水镜,是伏传坐在榻上,膝上放着经文,轻松惬意地给谢青鹤讲经。
那一日正在初夏,屋外隐有蝉鸣,风从敞开的窗外扑簌簌吹进来。伏传给谢青鹤读的是《千岁经》,他自己从未修行,只知道谢青鹤少年时常诵此经,便从知宝洞借来给谢青鹤从头讲。他讲得很慢,谢青鹤却是一听就懂,心不在焉地听着经,目光就落在伏传的身上,上下左右地看。
第三面水镜是伏传夜不安寝,难过地对他承认,身为道侣却无法并肩同行。
第四面水镜是伏传满脸哭笑不得,撒娇地问他索要不可言说之物。
第五面水镜是伏传留在观星台的笔墨砚台。
……
水镜一面借着一面出炉,漂浮在屋内,谢青鹤却丝毫没有停下的意思。
就在此时。
凭空出现的强大神魂飞入皮囊,久别的三魂合而为一,谢青鹤重新睁开了双眼。
正如伏传猜测的那样,分魂所有的记忆在时间上有了一瞬间的混乱,但每段记忆都清晰无比,没有丝毫湮灭消失的迹象。爽灵所经历的一切与幽精所经历的一切就完美融合过,如今三魂合一,属于胎光的记忆也不曾消失,而是与其余两道分魂自动融合。
前世,今生。
轮回之前,轮回之后。
爽灵,幽精,胎光。
这世上只有一个谢青鹤,自己又怎么会消灭自己?
整理好属于胎光的小纠结与小烦恼,再看着屋子里漂浮着多不胜数的水镜,谢青鹤微微一笑。
小师弟总是遗憾,不曾与少年时自己的自己相识相爱,胎光就是当年尚且不成熟的自己,会钻牛角尖,会耍脾气,还会为不切实际的小情绪独自伤情——与那时候的自己相爱,未必会很痛快。
他把水镜一一珍藏起来。
这些东西未必会给小师弟知晓,但,很多年以后,自己独自欣赏,大概也会很欢喜。
收拾好水镜之后,谢青鹤即刻出门。
他没有着急去拜见师父,也没有马上去找伏传,在路上遇见了正在玩泥巴的文澜澜,问道:“见到龙女了么?”
小胖妞见了他万份惊喜:“大——”
谢青鹤捂住了她的嘴,悄悄比了个噤声的手势:“悄悄的。”
小胖妞点点头,指了指南方,用嘴唇暗示:“她在吃饭。”
谢青鹤顺着她的指点往南看,原来是夜空中一片极其轻淡的云霞,一条小龙正在努力地啃。
“谢谢文师妹。继续玩。”谢青鹤摸摸她的脑袋,身形一闪,人已远去。
文澜澜已经没心情玩泥巴了,她抬头望着天,眼睁睁地看着小龙从天上一骨碌滚下来,忍不住偷偷地笑:“叫你不跟我玩。哼。大师兄回来了,文澜澜很快也会有瞬息千里的技能!”
龙女直接就掉进了谢青鹤的手心,小狗似的摇着尾巴:“凶……大师兄。”
“仙棺予我。”谢青鹤道。
这是谢青鹤最关心的一件事。
哪怕龙女对伏传忠心耿耿,为了盗取仙棺身受重伤,他还是不放心。
仙棺必须收在他自己的手里,由他自己掌握。
龙女考虑了不到两息,乖乖地把仙棺从下颌里的神秘空间里掏了出来,交给谢青鹤。
她也知道仙棺在她手里不保险。她与伏传有驯书做连接,只要伏传当面逼问她仙棺下落,她根本无法反抗伏传的命令,很可能会在驯书的挟治下乖乖交出仙棺——如今伏传是碍于谢青鹤的命令不曾追问仙棺下落,万一哪天他不再听从谢青鹤的命令了呢?
仙棺现身的瞬间,就被谢青鹤加持了三个法阵,牢固地包裹起来,塞进了随身空间。
与此同时。
正在药房里炮制药材的伏传浑身一震,手里的药杵砸在了地上,不自觉地泪流满面。
上官时宜听见动静快步出来,伏传已经醒过神来,弯腰捡起地上的药杵:“我没事,师父,就是……”上官时宜看着他脸上的泪痕,伏传摸了摸自己的脸,才意识到自己竟然哭了,“我……”
伏传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回事,但是,这种感觉很熟悉。
他很快就回想起来,当初以魂身在地下搜寻仙棺的时候,他就曾经感觉到这种痛苦。
只是如今的感觉更强烈短暂一些,现在已经彻底感觉不到了。
“究竟何事?”上官时宜并不好糊弄。
伏传总觉得自己与仙棺有“不共戴天”之仇,大师兄不肯明说,他也不想深究。
现在被师父逼问到跟前,他也不敢敷衍撒谎,只好把自己的猜测说了一遍:“那日寻找仙棺时就很难过。刚才突然又有知觉……大师兄不许我接近仙棺,或是我与棺中仙人前世有旧。”
“仙棺在龙女手中多日未有异动,为何突然就发作?你速速将她召来询问。”上官时宜道。
不等伏传召见龙女,谢青鹤已飘然而至,上前施礼:“师父。弟子回来了。”
如此风度自信,远非他人能比。谢青鹤现身才说了一句话,上官时宜就知道在鬼府的大徒弟回来了,顿时眉开眼笑:“好,回来就好!快进来坐。”
谢青鹤答应一声,先站在原处,含笑看着伏传:“小师弟。”
伏传脸上还沾着莫名其妙的泪水,想要扑上去抱一下,又想起师父在旁看着,手忙脚乱地屈膝下拜:“拜见大师兄。”
上官时宜不禁失笑:“出去坐也好。”
谢青鹤倒是老脸不红含笑拉住了伏传的手,把伏传羞得差点想找个地缝钻进去:“不急不急。”
上官时宜的打趣没把谢青鹤逗乐,小师弟慌不择言两句不急把谢青鹤逗乐了。也没人问他急不急,他就这么急赤白脸强调“不急”,可见是真的很想拉着大师兄出去?
谢青鹤将伏传带近身边,摸摸他的脑袋,满眼都是喜欢:“又犯傻气了。”
伏传也知道自己说错话了,脸红得似要滴血,干脆就不吭声了,只管抱着谢青鹤的胳膊不放。
里屋固然宽敞,但皇帝就昏沉沉地睡在榻上,上官时宜觉得不大合适,师徒三人就在隔间坐下叙话。伏传习惯地起身斟茶服侍,听着谢青鹤与上官时宜叙话。
文澜澜此前已经简单说过一些情况,谢青鹤补齐的是文澜澜不知道的那一部分。
“此前不知道天上情况,上去之后,才发现天庭诸衙乃至于天阙之主,都已经被诛灭。”
这句话就把上官时宜和伏传都震动了:“天庭已覆灭?”
谢青鹤暂时没有透露杀上天庭的“凶徒”就是自己,先把天庭的所作所为说了一遍:“天庭册封神仙有定数。天阙供奉一位天帝,下辖十二仙君,一仙君下辖十二仙官,再是十二仙吏……飞升之数到了极处,便不再准许仙人进入天门。”
伏传想到桑山仙人的遭遇,却因为他心中那个与仙棺“不共戴天”的揣测,不敢轻易发言。
上官时宜感慨道:“想必这就是仙人用法阵污染天下水域的原因了?”
谢青鹤点点头,说:“当初他们哄骗桑山仙人上天,便是一石二鸟之计。一来利用桑山仙人驱逐妖族,二来借助桑山仙人的仙身神体布置污染天下水域的法阵,嫁祸于魔。如此一来,妖修不能再分润世间真灵飞升成仙,凡人也断绝了登天之路,可保天庭统治不朽。”
“那桑山仙人也是可怜。”上官时宜不禁感慨,“不管他是否受封飞升,早已是俎上鱼肉。”
说到这里,上官时宜不禁问道:“那你如今是何打算?”
“解除仙棺法阵,释放体内群魔,这是必然。不过,我也有几分私心。”谢青鹤撒起谎来眼都不眨,对着师父和小师弟可劲儿忽悠,“一旦解除法阵、释放群魔,以此功德,弟子必然封圣。”
上官时宜认真听着,忍不住又满眼含笑:“岂不是天大好事?”
“圣人岂能常驻人间?”谢青鹤反问。
上官时宜的目光便落在了伏传身上,伏传差点呛了茶,连忙说:“那也不必为了我……”
“弟子的私心是,这事不急于一时。”谢青鹤毫不避讳地伸手搂住伏传,“师父也曾入魔修行,也知道入魔修行不耽误现世时间。弟子想带着小师弟多修几世,届时师父与小师弟皆有飞升之力,弟子再将群魔释放回世间,重续凡人等仙之路,也能与师父、小师弟同上诸天共享仙福。”
这安排可谓毫无破绽。
上官时宜心里很舒坦,大徒弟惦记着带道侣飞升,也没落下他这位师父。
至于说谢青鹤要带着伏传入魔修行,他也明白其中的道理。大徒弟就是护短,又特别珍爱小徒弟,就怕小徒弟心修不行,在入魔修行时混淆了认知,非得手把手地带着。
师徒三人早就有了默契,就算要入魔修行,也是上官时宜独行,谢青鹤与伏传同行。
——反正别凑一起了,三人在一起容易不快乐!
“这也好。”上官时宜没理由反对谢青鹤的安排,大凡修士,谁能拒绝飞升的诱惑?
但是,上官时宜还有一些私心:“那就……只能安排我等入魔修行?”
谢青鹤已然取回了轮回大帝的记忆,自己就能安排九方封魔阵,不过,他并不想透露太多前世之事,那就不能表现出太过超凡的能力,绕了个弯儿把文澜澜推了出来:“此事得问一问文师妹。不过,以弟子想来,同时安排多人入魔修行,应该没什么难处。”
“那是极好。说不得为师要给你荐几个人选,你么,斟酌一二,合适就安排安排,不合适驳了也罢。”上官时宜说得红光满面,并不很担心谢青鹤会驳了他的面子。
谢青鹤自然满口应是。师父还能护着谁?无非是死而复活的燕师叔罢了。
想起燕师叔,属于胎光的记忆就自动浮了起来。
当初燕不切守在上官时宜床前对伏传毫不客气,胎光就很生气,谢青鹤回想起来也很心疼。不过,伏传自己很宽容半点不记恨,谢青鹤也不能再把燕不切捉来骂一顿——那毕竟是师叔。
他日师父推荐燕师叔入魔修行,必要给他弄一个地狱级别的身份,好好锻炼心志!
谢青鹤摸摸伏传的脑袋,咱们不记恨。
伏传都没搞清楚他到底在想什么,只见大师兄满眼怜爱,便下意识地笑了笑。
正经事聊了个七七八八,上官时宜心知大小徒弟久别重逢,想着琐事倒也不必急着在此时就一五一十都掰扯清楚,挥手示意他俩自去休息:“你回来了就好了。好好歇上几日,也不必来请安。”
伏传根本想不到师父说话这么生猛,什么叫歇上几日,不必来请安?
谢青鹤只管含笑起身,可怜伏传羞得满脸绯红,却突然转头问谢青鹤:“大师兄,二师兄就在里屋养伤,您要不要去看看他?”
此言一出,上官时宜愣住,谢青鹤也很意外。
“好。我去看看他。”谢青鹤拍了拍伏传的肩膀,毫不避忌地进了里屋。
皇帝在长秋宫的逼仄小窝里挣命数日,早已熬得奄奄一息,被上官时宜一碗安神汤放倒,睡得很沉。谢青鹤在床前坐了片刻,还拿着他的手腕试了试脉象,和上官时宜商讨过用药施诊的方案,师徒二人取得共识之后,他才起身:“明日弟子再来探望他。”
上官时宜叹了口气,说:“明日未必醒来。有为师照顾,你也不必来。”
谢青鹤躬身施礼:“弟子先告退了。”
从上官时宜居处出来,伏传雀跃地拉住谢青鹤的手,心上心下地想着待会儿要做的事。被师父打趣是很羞涩,但是,私下与大师兄相处时,他就不知道羞涩这个词怎么写。只会写开心。
冷不丁听见谢青鹤说:“小师弟好宽宏心肠。”
伏传有点迷糊。他本能地觉得,大师兄这句话绝不是夸他。可是,大师兄说话的语气又很诚恳,且带着十二分的善意,没有半点攻击性。这句话到底是想表达什么情绪?
“大师兄知道二师兄的尸身从琼林复活的事么?”伏传抱住谢青鹤的胳膊,问。
谢青鹤明知道那件事与自己无关,还知道师父和小师弟当场就找到了与自己无关的证据,却还是忍不住替自己辩解了一句:“皮囊虽死,魂魄犹存。如此非生非死的状态,大阴阳符无法判断。”
听出谢青鹤辩解的意图,伏传马上安抚他:“我知道这事与大师兄无关。”
“那便不是审我?”谢青鹤淡淡地说。
伏传被他噎了一句,马上意识到谢青鹤情绪不好,低头道:“大师兄,若是我哪里做得不好,您只管教教我。许久不见,不要与我生气好不好?”
他平时对谢青鹤也是这么低眉顺目,一味地软和讨好。谢青鹤也不会得寸进尺,即刻就会哄他。
如今谢青鹤听他低头求和,心中也软。
“不是与你生气。”谢青鹤见四下无人,伸手将伏传抱了起来,“只是有些时候会觉得……或许是前世不知不觉做了些好事,今生才会遇见你。依从我,讨好我,怎么都不会与我生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