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界,鬼府。
谢青鹤取回修为之后,便在黄泉引设下祭坛,为战死的所有鬼差重新塑形。
大阴阳符突袭阴界杀了鬼府一个措手不及,除了龙臣战死时被侍卫鬼差们抢下了残迹,其余鬼差死去时根本不及收殓,遗落的齑粉就扑撒在黄泉引高台之下,且有不少顺着冥河逐水而逝。
鬼众们皆心知肚明,有些同僚故鬼能被轮回大帝救活,有些同伴活过来也未必再有记忆。
若是不幸被冥河冲走,连被轮回大帝复活的机会也没有了。
谢青鹤以无边法力设置好祭坛,龙臣的祭坛设立在主祭台的东侧,往后则是一盏盏小小的魂灯,将所有遗留的齑粉分别归拢,再以鬼气滋养,静待祭飨结束。
主祭坛中则祭祀死于此役、遗憾无法复活的鬼差,以此赐福被它们所遗鬼气滋养的来世阴影。
设置好祭坛之后,谢青鹤还须照管多日,暂时无法脱身去阳世。
但,他也不必时刻守在祭坛边上。
谢青鹤回到从前的居处,在熟悉的榻上歪着,四面八方都是阒然无声的死寂与黑暗。
属于轮回大帝的那一部分记忆很习惯且安然于这种黑暗平静,在凡间品尝过阳光风景的那部分记忆又觉得这样纯然的死寂黑暗很怪异。谢青鹤对自我的认知没有任何动摇,但,生活中细节上的一些小习惯,总得事到临头,才会发现需要重新适应、去选择自己更喜欢的那一部分。
从前总是待在死寂黑暗的地方,那是因为阴界没有阳光,谢青鹤根本没得选择。
进入轮回之后,谢青鹤喜欢待在露台上喝茶消遣,至不济也要坐在临窗的榻上读书写字,沐浴在璀璨天光下的滋味非常好。他觉得,他喜欢在阳世的生活。
龙女说,做桑山仙人不好,做小师弟好。
谢青鹤也觉得,做轮回大帝不好,做谢青鹤好。
总而言之,做人好。
思及此处,心念动时,原本漆黑无光的寝殿内光华万丈,穹顶就似洞开九幽,直照云霄。
——似,而已。
轮回大帝的寝宫从外边看着依然黯然无光,沉浸在一片漆黑之中。惟有迈入寝殿大门,才能看见宫室穹顶上璀璨的光芒,就仿佛掀开了屋顶,借来了云彩与太阳。
谢青鹤喜欢阳世的璀璨天光,阴界的鬼影未必喜欢。
就如同阳世的人不会喜欢幽森黑暗的鬼府,水里的鱼虾不会喜欢干涸坚实的大地。
有了亮如白昼的光线之后,谢青鹤重新打量自己数万年来都藏在黑暗中的寝殿,感知到的一切与在光线中看见的一切终究是两种知觉,身边的一切都那么熟悉又那么陌生新奇。
他看见自己挂在衣挂上的袍子。
阴界唯一照明的血月,是轮回大帝炼制的一件法宝,光线昏暗柔和,照物便有色差。
鬼府没有印染的手艺,土生土长的布帛绢丝,皆是草植丝织制作出来的原色。有时候从黄泉引下来的鬼魂会接到阳世亲人烧下来的祭品,纸扎的衣裳棉被各色织物,那倒是花花绿绿的,在血月的照耀下依然只是深深浅浅的阴影,很难真的分辨出具体的颜色。
所以,轮回入世之后,谢青鹤就喜欢穿漂亮衣裳,还要在衣裳上绣各色各样喜欢的纹样。
他看着自己很多年前挂在衣挂上灰扑扑的袍子,不禁失笑。
喜欢穿人间的衣裳,喜欢吃人间的烟火,喜欢所有为人的一切,修行有成也不愿舍弃。
这就是藏在谢青鹤骨子里的渴念与欢喜,哪怕他失去了前世的记忆,心心念念要做神仙,也是期盼着去做一位逍遥享受、花酒相伴的神仙。
谢青鹤在寝宫里瞎转悠,回忆前世的一切。正消遣时,殊光在门外问候:“儿臣拜见陛下。”
“进来吧。”谢青鹤随口答应。
哪晓得殊光刚刚进门,护身的真气就倏地弹了出来,瞬间剑拔弩张。
谢青鹤见他戒备着头顶的璀璨天光,这才意识到他将这片小天误认为大阴阳符的攻击,挥手就将天光调暗,安抚道:“无碍。是我照着阳世天光所作,不是黄泉引那东西。”
光线刚暗下去,殊光就知道自己闹了笑话,他收起浑身戒备,先上前施礼:“拜见阿父。”
“不必多礼。”谢青鹤在寒江剑派做了徒弟,入魔修行更是养了不少孩子,回忆起自己做轮回大帝时的糟糕表现,便觉得很有几分亏待了殊光与龙臣,有心改过,“坐。”
殊光顿觉受宠若惊。
日常来拜见轮回大帝都是立着说完事就滚蛋,今天居然有座位?他都不知道该往哪里坐。
好在谢青鹤见他发懵,给他指了位置,殊光才晕晕乎乎地过去坐下。待他坐实在了才突然发现谢青鹤还站着,又连忙爬了起来,立在当场,尴尬地躬身,等着谢青鹤先落座。
谢青鹤伸手在他肩上按了一下,再次教他:“不必多礼。坐。”
殊光只觉得心惊胆战,挨着坐榻边沿屈膝蹲身,低头道:“臣自知守土不力,战损差卒以十万计,耽误正常轮回三百一十一日,若非陛下及时赶回收拾残局,臣也不知该如何应对侵入黄泉引的上界神器……臣无能。请陛下降罪。”
“叶庆绪重新祭炼大阴阳符时,曾来阴界汲取鬼气,若我没有料错,他偷的是我封在冥河里的九幽本源。要论错失,是我不曾保管好修为。你打不过我,又有何罪?”谢青鹤拍了拍坐榻边沿,“我让你坐,你就坐下。我与你说说话。”
殊光能感觉到他言辞间的温柔诚恳,这与从前的轮回大帝很不一样。
思忖片刻之后,殊光从命挨住了坐榻慢慢坐实,依然恭敬地低着头:“儿臣在。”
他这么毕恭毕敬战战兢兢,谢青鹤倒是很想与他父慈子孝一番,只怕殊光心目中君臣之分远大于父子之情。入魔修行无数次,谢青鹤也知道感情是相处得来,不能倚仗名分规定,也不能光靠嘴就说出来。只得放弃了“叙旧情”的想法,转而问道:“你来找我何事?”
“阿父轮回多年未归,儿臣前来述职。”殊光说着就要站起来。
“坐吧,坐着说。”谢青鹤再次招呼。把殊光摁回去之后,他尽量态度温和地问,“除了大阴阳符堵住黄泉引,还有什么大事么?”
殊光都被问懵了。
大阴阳符杀入阴界这种事,他一辈子也就遇见过一次。与之相比,任何事情都不足一提。
谢青鹤给他倒了一杯幽泉酿,笑道:“那就是没有了。”端着酒杯子硬是和殊光碰了一下,“我说走就走,鬼府托付给你与龙臣,辛苦你等。”
谢青鹤哐就满饮一杯,殊光连辞都没机会,连忙跟着一口饮尽,方才说道:“皆是儿臣本分。”
谢青鹤又拎着酒壶给他斟酒,殊光辞不过,双手捧了杯子不住躬身:“阿父言重了。谢阿父赐酒。儿……”
话音未落,谢青鹤就举手止住了他不迭的讨好,说:“我在凡间修行多年,做过不少人的儿子,也做过不少人的父亲。你,事我如臣事君,不是儿子对老子的情分。”
这句话越发把殊光整不会了,半晌才尴尬地说:“臣知罪。”
“你是冥河阴影化形,与凡人不同,没有血亲父母仰赖倚靠,便不懂得骨血亲情的无赖之处。做父亲么,便是子女的依靠,再是不贤不肖的孩子也要再三包容——自己生出来的,总也不能再塞回去。”谢青鹤说。
殊光默默无语。
凡人皆父精母血所生,生出来就塞不回去。他这样阴影化形的鬼族,是真能塞回去的!
一剑斩成齑粉,撒回冥河阴山,只待轮回大帝巡幸山野之时,捧起来随意吹上一口气,又是一个崭新的鬼卒。能与凡人相比么?
谢青鹤挠了挠他的脑袋,问道:“我在鬼府这么些年,只有你与龙臣两个孩子。从前我也不懂得如何做人的父亲、长辈,现在我渐渐有些明白了,你也可以‘无赖’一些。”
殊光很努力地消化着谢青鹤所说的每一句话,想要找到本次谈话的重点。
和从前沉默寡言、高深莫测的轮回大帝不同,谢青鹤做惯了寒江剑派的大师兄,很擅长给小朋友们划重点:“这些年我在鬼府也很少理事,一应事务都交给你与龙臣处置。待祭事结束之后,我会再入轮回,此后也未必长住鬼府——你既是我的儿子,家业总要交给你。”
殊光吓得杯子里的幽泉酿都洒了出来,谢青鹤再也按不住他,倏地站了起来:“阿父,陛下!此事不可……”
“为何不可?你也不想再待在鬼府,要另谋高就?”谢青鹤皱眉。
“不,儿臣不敢。”殊光马上否认,“鬼府实在离不开阿父。如黄泉引之事,儿臣与龙臣皆无力处置,还请阿父坐镇鬼府。”
“大阴阳符袭击之事,数万年难遇一次。再者,我虽不在鬼府长住,你有事尽可以来找我。与你说了好几篇道理,你是我的儿子,我是你的父亲,儿子有事就找父亲出头,天经地义。以后鬼府皆有你与龙臣执掌,有麻烦了再来找我。”谢青鹤再三温柔地问,“明白吗?”
简单来说,轮回大帝不想上班了,他要退居二线。
殊光想起刚刚进门时刺目的天光,那是阳世才有的风景。陛下一定很喜欢阳世的生活吧?做了人就不想再做鬼。不。鬼府皆阴影所化,陛下却生于混沌之前。他根本就不是鬼啊。
沉默片刻之后,殊光缓缓点头,又忍不住问:“阿父,做人真那么好吗?”
谢青鹤第一念想起的竟然是小师弟的容颜,不由自主地想起了与伏传相处的种种,眼神表情都在一瞬间变得温柔无比:“当然很好。做人不好,为何轮回?你若有兴趣了,也可以到轮回到人间试一试做人的滋味。人有骨血皮囊,连接七情六欲,吃香的,喝辣的,且有敦伦之礼,很是快活。”
殊光一直都在处置鬼魂轮回投胎之事,当然知晓凡间的一切。
但,知道和体验,滋味截然不同。谢青鹤也是轮回入世之后,才真正体会到做人的快乐,殊光在鬼府刷了一堆没用的经验,都是纸上谈兵。没有□□凡胎,所有的揣测都是空想。
他被谢青鹤说得有些心痒痒,只是想起谢青鹤马上就要退休,留他守土镇府,哪里脱得开身?
“若是抽得出一些空闲,儿臣便也试一试。”殊光暗暗地记下了此事。
殊光原本是来述职听训,谢青鹤都明说要离开鬼府不管小事了,殊光准备好的说辞也都不敢再拿出来惹他厌烦。平时殊光也没有和轮回大帝闲聊的经验,既然没事就想告辞,被谢青鹤抓住斟了几杯酒,两人便聊了大半天。
谢青鹤有和小辈相处的经验,引导话题也很从容,多半是说些轮回的经历,间或与殊光聊聊他心目中父子相处该怎么“耍无赖”。说到底,谢青鹤在这事上不怎么双标。他怎么对着上官时宜无赖,也就准许弟子如何对自己无赖——如何去做父亲、师父,他多半都是跟着上官时宜学会的。
殊光觉得此次交谈非常奇特,听得一大堆乱七八糟的故事,被轮回大帝揉了好几次脑袋。
凡间说,君臣父子,皆为纲范。为何在阿父眼中,君臣父子是那么地不一样呢?
离开后殿寝宫之后,殊光拎着半坛子没喝完的幽泉酿,在龙臣的祭坛边盘膝坐下,贴着冰冷湿润带着血腥气的地面,喃喃地说:“龙臣,你快活过来吧。再耽误几日,阿父就要去阳世了。”
他用手抚摸着祭坛上微弱的光,轻声叹息:“我们有阿父啦。是真的阿父!不是……陛下。”
在地上贴了片刻之后,他又坐了起来,把带来的幽泉酿洒在祭坛上。
“阿父赏我的酒。你先这么喝着,等你起来了,我带你去阿父寝宫喝。”殊光低头看着酒水一点点渗入湿土,松了一口气,“能喝了啊?恢复挺快。龙臣,我等你。快一点活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