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6章

云朝断了白公主的去路,伏传就要约束她的妖法修为,将她幽囚在长秋宫中。

白公主不大信邪。妖族离开中原太久太久,人间根本找不到与妖族相关的记载,连谢青鹤都不知道如何分辨、对付妖族,不过短短大半年时间,伏传一直在未央宫中深居简出,他从哪里找到办法把自己降服?

白公主甚至有个隐晦的期盼,若是伏传闹个笑话,手段出了纰漏,她还可以假装被制伏了,回到长秋宫再想办法脱身——这一回是来得莽撞了。居然撞进了这伙人的陷阱。

“等一等!”白公主突然反应过来,“他真的回来了?!”

这是明摆着的事。云朝已经说过,驯服白公主就是谢青鹤的命令。

谢青鹤对她下手,显然就是准备好要跟叶庆绪撕破脸正面为敌了。白公主震惊的是,他哪儿来这么大的底气?他竟然真的有把握对付叶庆绪?眼前这一个个人,伏传、云朝、束寒云……也都对谢青鹤深信不疑,毫不迟疑地执行他的计划?

“这段时间他究竟去了哪里?”白公主问道。

伏传思忖片刻,答道:“桑山。”

“桑山、桑山也不可能留下什么东西。”白公主有些动摇,却绝不肯认伏传为主,“要我做你妖奴绝不可能。你若有把握对付寒山那一位,我可袖手旁观,两不相帮。”

云朝冷笑一声,原本要嘲讽她一句,想起谢青鹤才骂过自己,只好闭嘴不语。

伏传将分寸拿捏得死死的,丝毫不让步:“这自然是好。还请娘娘给两分诚意。”

白公主沉默片刻,说:“你要将我囚在长秋宫,尽可以施为。”

无论如何,白公主绝不会主动教伏传禁锢自己的方法。这也是白公主对伏传乃至谢青鹤的试探——如何伏传没办法禁锢自己,谢青鹤又凭什么说自己有办法对付叶庆绪?

伏传双手捏诀,口中默念咒文,一股怪异的罡气冲着白公主侵袭而至。

白公主不可思议地望着他,不及开口,整个人就软倒在地,人形之中飞出一道巴掌大的白泽虚影直接落在伏传的手心,伏传直接握紧,那道虚影便消失不见。

白公主闭眼倒在御榻上,神色安详,仿佛睡熟。

“她会一直睡着。待会儿鹿女和羊女会来接她。”伏传向束寒云解释了一句。

一切都安排妥当了,之前伏传就买通了常来常往的鹿女与羊女,否则,白公主突然在长秋宫不出来,就在龙城附近活动的妖族都会骚动。好在对付叶庆绪也不是个旷日持久的计划,只消杀个措手不及。

束寒云微微点头:“好。那你如今……”

就看见伏传弯腰对着御案上的那只小奶猫,很温柔恭敬地说:“这就行动了么?”

小奶猫点点头。伏传将手伸出,小奶猫很熟练地跳上他的胳膊,在他怀里趴好。伏传才匆忙向束寒云打招呼:“陛下,宜早不宜迟,我这就去了。”

束寒云这才意识到那只小奶猫就是谢青鹤!

他有无数句话想要和谢青鹤说,但,此时此刻,真的耽误不起。他只能眼也不瞬地盯着那只小奶猫,口中说道:“快去吧。等你、们的好消息。”

计划很简单。

控制住白公主、不使妖族造乱之后,龙女携八方五行总十三件镇物,布置飞升大阵。

这里有一个重点,那就是在阵法开启的时候,必须保证叶庆绪在阵眼之中。谢青鹤自己不能去做诱饵,因为如果他与幽精、胎光三魂合一时,与阵眼离得太近,很可能会和叶庆绪一样被迫飞升。

伏传自告奋勇去做诱饵。

被谢青鹤一句话否决:【你躲了大半年,突然在他面前晃荡,他难道不知道是陷阱?】

那就只能派云朝涉险了。

其余众人,要么修为不够,要么份量不够。

唯独云朝来历成谜,生得无垢之躯,剑术超凡,修为惊人。由他出面勾引叶庆绪,有把握全身而退,他也有十二分的理由出现在叶庆绪面前——

“主人信得过仆?”云朝问道。

【你敢去,我就敢信。】谢青鹤回答。

云朝冲小奶猫屈膝俯首,道:“必不相负。”

伏传点了香。

云朝第一个离开,赶赴寒山。

三炷香之后,龙女吞下十三件镇物,朝着谢青鹤指点的十三个地点之一飞去。

伏传再次点香。

一炷香。

两炷香。

三炷香。

……

香灰在炉中积攒,到伏传点到第二十一炷香时,脑海中响起谢青鹤的声音:【走了。】

伏传默默地看着香头上隐晦的烟火,低声道:“我从来不知道,原来到了最紧要的关头,我半点忙也帮不上。”只能在千里之外点香,看着香灰斑驳滑落,等着不知道是好是坏的消息。

哪怕他想跟上去护持一臂之力,也被大师兄严厉禁止。

大师兄说,力不能及,莫要添乱。

——真的就是“添乱”吗?

——当初面对叶庆绪,好像也不是全无还手之力吧?也能过两招吧?

爽灵大师兄从来都是这么严厉又蛮横,根本不听从任何意见。最重要的是,伏传面对他也实在是很怂,根本不敢挑战爽灵的智商和脾气:真要不听话弄出任何破绽纰漏来,代价太大。

就……只能等着。

云朝御剑而行,离开龙城之后,马上就暴露在苍天之下。

叶庆绪正在对着祖师殿的谢青鹤说垃圾话:“八个月了。走时天寒地冻,如今又是初冬。外门弟子尚且时常来问候,想知道你恢复得如何,你那挚爱亲朋都去哪儿了?”

“他们都围绕在爽灵的身边。”

“谁不喜欢聪明理智的人呢?爽灵才是‘谢青鹤’最珍贵的那一部分魂魄。”

“为了保护爽灵,他们明知道你在山上受苦,却谁都不肯来对你施救。你这里还有两道魂呢,胎光,幽精,二不重于一么?你看看,”叶庆绪拿着谢青鹤的一只手,露出光秃秃的指尖,“原本多修长好看的一只手,变成了这样……他们都不肯来探望你,想办法救你……”

“整整八个月。不是八天,也不是八十天,八个月。”

“他们不是在想办法救你。他们早就放弃你了。口口声声说什么心爱,喜欢,为了你宁可牺牲自己,为了你可以甘心赴死……你的小师弟不曾来救你,你那二师弟也不曾来救你。最好笑的就是陈一味么,叫他去龙城送信,他跟着信一起跑得无影无踪……”

“天底下所有人都说敬仰你,爱慕你,为何就不曾有人来探望你呢?”

……

不管叶庆绪叭叭叭地说什么,谢青鹤不为所动,充耳不闻。

自从他生出智慧开始梦中修行之后,幽精的本能就被严重克制,再不会动不动就“气”得要死。

叶庆绪压根儿就没想到“幽精生智”这回事,他以为谢青鹤是被折磨得温顺了,也或许是长生草的命元起了效果,总而言之,谢青鹤不会动辄气死,叶庆绪就觉得畅快了不少。

——折磨起来更带劲儿了!

爽灵长时间漂泊在外,叶庆绪总觉得不安。

然而,他无法去未央宫拿人,只能通过白公主和谢青鹤逼迫爽灵现身。

最让叶庆绪焦恼的是,不管他怎么折磨谢青鹤,躲在未央宫里的伏传都不为所动。他也不能真的毫无下限地疯狂折磨谢青鹤,万一突破了谢青鹤的底线,又把谢青鹤“气得要死”,他也没有第二棵长生草可用。

叶庆绪看着谢青鹤苍白冷峻的脸颊,长达八个月的折磨与幽囚,让谢青鹤削瘦了不少。

他原本轮廓分明的下巴变得尖锐,许久不曾打理过胡须,已留出三寸长。看不出他在想些什么,眼神深沉毫无焦距,只剩下心不在焉。衬着苍白的脸色,隐隐约约有了一丝让叶庆绪熟悉的影子。

这让叶庆绪陡然失去了打击谢青鹤的兴趣。

“顺者凡,逆者仙。逆天之人,当真就十恶不赦吗?”叶庆绪突然问。

不等谢青鹤回答,叶庆绪挥手洞开大门,飘然而去。

砰地一声,大门重新紧闭。

一直茫然无神的谢青鹤才恢复了正常状态,骂道:“傻逼。”

云朝的出现吸引了叶庆绪的注意力,哪怕他也感觉到龙女现身,却没有着急去找龙女算账。

叶庆绪有瞬息千里之能,离开祖师殿之后,他直接就降临在云朝身前,问道:“东西呢?”

云朝将他上上下下看了好几眼,说:“什么东西?”

叶庆绪这才意识到情况不对,重新打量云朝,皱眉道:“你已得无垢之躯,为何不曾恢复前世记忆?这当中……”叶庆绪突然意识到什么,咒骂道,“轮回树!”

“这也简单。”叶庆绪理清楚前因后果,伸手就要摸云朝的脑袋。

云朝倏地飞离三十尺,古剑出窍:“滚!”

“你忘了前事,本座不怪罪你。你本是九幽冥君的傀儡剑奴,九幽冥君被本座所杀,你也为本座所赦,重得身躯,在本座驾前修行千年之久,终得正果。”叶庆绪对云朝倒是好声好气,难得有一丝慈爱温柔的情绪,“此次下凡,你也是奉本座之命前来监看灭魔之事。不过被奸人所趁出了意外,才会让你丢了前世记忆。你来,本座把前世记忆都还给你。”

云朝的目的就是拖住叶庆绪,不让叶庆绪去骚扰正在布阵的龙女,并且要在约定好的时间内,把叶庆绪带到飞升阵法的阵眼之中去。

——谢青鹤利用的就是云朝与叶庆绪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

云朝也没有想到,他与叶庆绪的“关系”竟然是这样。

他第一个反应竟然是:主人好大的胆子!如果叶庆绪没有撒谎,如果他真的是叶庆绪的人,顺势倒戈简直没有什么疑问。谢青鹤竟然敢赌他不倒戈!

“我怎知你是不是生造一段记忆,强行塞入我的脑子里,将我迷惑?”云朝故作警惕拖延时间。

叶庆绪居然就被问倒了:“那倒也……不是不可能。”

云朝:“……”这货挺自恋啊!对自己的手段充满了骄傲。

叶庆绪很快又清醒过来:“你既然不曾恢复记忆,不是来交东西,为何突然现身?”他狐疑地盯着云朝,“他有什么计划?他故意的?……调虎离山?”

想起爽灵很可能趁机回寒山与幽精合魂,叶庆绪大吃一惊,转身就跑。

飞升大阵的阵眼就在寒山之上,爽灵此时绝不会冒险回寒江剑派。云朝也不着急,距离龙女布置好阵法还有一段时间,叶庆绪发现这并不是调虎离山的计谋,他必然还要回来。

——因为,他好像在等什么东西。

云朝一边御剑朝着寒江剑派的方向飞,一边琢磨。我能给他带什么东西?必然是主人身边的东西。可是,主人的皮囊就在山上,他不曾搜身逼问,反而要我给他找寻……到底是什么呢?

果然,很短暂的清静之后,叶庆绪又倏地出现了。

“你在往山上跑?”叶庆绪发现云朝的位置发生了变化,离寒江剑派越来越近。

云朝二话不说,拔剑便刺。

叶庆绪的修为很大程度上受限于上官时宜的皮囊,无法全力施展。

他对付龙女用的是雷法,雷法对妖邪魔物堪称大杀器,龙族虽称为神兽,大概就是对凡物而言它是神,对仙人来说它是兽,根本经不起几道天雷轰杀。到对付伏传的时候,有谢青鹤做的法宝抵抗,雷法就基本上没有伤到伏传,若伏传法修更强一些,未必没有还手之力。

云朝本就是无垢之躯,叶庆绪认为他是自己人打起来也是手下留情,于是,就打了个有来有往。

叶庆绪完全没意识到云朝是在拖延时间,他一边应对云朝的疯狂攻击,一边还试图安抚这条炸毛的小狗狗:“你先停手,本座慢慢与你解释。本座对你何曾有过敌意?你别怕,本座不会伤了你。就数一二三,咱们一起停手……上官云朝!你再这样任性不敬,本座要责罚你了!”

云朝不喜欢他哄狗的口吻。听话就揉一揉,不听话就要“责罚”。

相比起这位高高在上的“本座”,云朝觉得,主人才是……他恍惚间朝着叶庆绪刺出一剑,心头巨震。主人才是……什么?主人才是主人?不,不是的。

尽管这么多年来,他以剑仆之份自居,称谢青鹤为主人,可是,主人不是主人。

主人是……家人。

没有主人会对仆人有求必应,没有主人会认真关心仆人的心思想法,早在杏城之时,云朝就隐隐察觉到了他与谢青鹤之间的主仆身份不大对劲,直到今天叶庆绪杀了出来,高高在上地要求他恢复前世记忆继续做“狗”,云朝才真正分辨出哪里不同。

若谢青鹤真的将他视作奴仆,伏传又怎么会敬重他,称呼他为兄长?伏传跟谢青鹤说话时,也堂而皇之称呼云朝为兄长,谢青鹤何时反驳过?何时否认过他的身份、教训伏传不该这么称呼?

云朝不想做“本座”的狗。

叶庆绪与他久战不下,心生焦恼,终于下了狠手,一道天雷轰了下来。

云朝躲闪不及被天雷灌顶,恐怖肆虐的雷炁自顶骨而下,走遍全身,居然直接从手心、脚心四个方向飞了出去。他非但没有感觉到被劫雷伤害的不适,反而有一种被冲刷过后无比纯净的精神焕发。

“无垢之躯。”云朝喃喃地抚摩自己的身体,难怪主人命我前来拖延。

他根本就不怕叶庆绪的雷法。

叶庆绪乘云而至,问道:“还不曾想起前事么?”

云朝脑子里嗡地一声,多出来的记忆争先恐后倾泻而出,将他整个脑子占满。

一切正如叶庆绪所说。他被九幽冥君做成傀儡之后,杀戮堕魔,浑浑噩噩无数年。不知何年何月,突然清醒过来,原来是被叶庆绪所救。叶庆绪飞升失败之后,一直居住在天上天,也就是凡间与上界之间的一个特殊区域——云朝也跟着他在天上天修行度日。

那段日子很难过。

云朝曾经杀戮堕魔,做傀儡时更是被九幽冥君操控杀过无数无辜之人,这就是他的罪过。

叶庆绪对他的“爱护”就在于敦促他“赎罪”。云朝愿意赎罪,也可以忍受身体上的疲惫和劳累,但是,精神上的压力太大了。他时时刻刻都被提醒自己过去多么地坏,如今应该如何卑微不争地改过,叶庆绪更是永远都挂着“你有罪但我宽赦你”的恩赏姿态。

曾经云朝对叶庆绪死心塌地,只恨不得把一切都献给叶庆绪,赎清前罪。

现在……

他觉得这样不大对。

谢青鹤也熟知他的过去,知道他如何被九幽冥君操控,知道他如何堕魔杀戮。谢青鹤也觉得他所遭受的一切都是咎由自取,活该被九幽冥君哄骗,活该成魔受苦。

但是,谢青鹤从来没有用前事怪罪他,要求他时时刻刻背负过去,去向天下苍生赎罪。

九幽冥君以爱慕做饵,将云朝制成傀儡。

叶庆绪则以罪悔做饵,同样将云朝制成了傀儡——无形的傀儡。

云朝突然间就明白了,主人为什么可以那么坦荡从容地把他派了出来,半点不担心他倒戈。

——如果你对一个人坦荡真诚、毫无侵害之心,相处了整整二十年。

——那么,你为什么要担心他临阵倒戈?

云朝晃了晃还沉甸甸的脑袋,渐渐理清楚思绪,说:“仆云朝拜见仙君。九转文澜印与大阴阳符都已到手,仆不敢携在身边,以秽物包裹之后沉至乌龙潭底,还请仙君携仆一段,即刻就能从乌龙潭里挖掘出来。”

叶庆绪半点没怀疑他的说辞,大喜过望:“好!必要为你记一大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