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山仙棺污染天下水域,遂使魔患成为影响人族繁衍生息的重大麻烦。
如果没有埋藏在桑山三千尺地下的这抬仙棺,除魔会成为天下共识么?寒江剑派会把沿江封魔当作世代奉行的铁律么?当初杀死桑山仙人的“天上仙人”又是什么来历?他们有什么目的?
残留在仙棺尸蜕中的记忆并不完整,谢青鹤只感知到了最强烈、痛苦的那一部分。
但,仅凭着这一段记忆,已经可以证实他先前推测出的一切都真实存在,并非徒然妄想。
——有仙人刻意挑起了人魔之争,以此断绝凡人登天之路。
谢青鹤尚且不知道自己在其中扮演了什么角色。
从他降生以来,一路顺风顺水。身体绝好,天资绝佳,不曾受苦便被师父背上寒山授以掌门弟子之位,遇见的所有人都倾慕尊重他,连大魔尊都心心念念要得到他而不是伤害他。他从不堕魔,轻易吞魔。若非自讨苦吃爱错了人,他这辈子简直没有受过任何地磋磨苦痛。
这样轻松从容的转世平生,只有两种可能。
要么,谢青鹤就是杀死桑山仙人、制作仙棺的“仙人”之一。
要么,他在转世之前能量极大,杀死桑山仙人的那伙“仙人”无法插手他在凡间的运道。
谢青鹤希望是后者。
不过,他也完全不担心真相偏向前者。
前世是前世,上界是上界。
他不记得从前发生过什么,也不知道即将面对什么。
他只是很清楚地知道,他是谢青鹤,寒江剑派的现任掌门真人,伏继圣的道侣大师兄。他做出的每一个决定都会符合他所受的教养和道德认知。从前做错了,那就改过。从前犯过罪,那就赎罪。
唯独……
谢青鹤想起躺在棺材里的那具深埋了万年之久的仙身神体,想起“他”记忆中的痛苦憋屈。
不该拥有感情的爽灵,隐隐觉得心疼。
那时候的“我”,是什么身份?在做什么?为什么没有保护你?
你从天上坠落的时候,疼不疼?怕不怕?对,我知道。很疼,肌骨成泥却不破碎,痛苦封在咽喉之中绝不许嘶吼反抗。你不怕。一点都不害怕。只是充满了愤怒与不甘,想要杀回天上去。
你多伤心啊。眼睁睁地你所庇护的凡人被屠杀,看着他们的头颅堆积成山。
那时候的“我”为什么不曾伸出手帮一帮你。若能帮你救下哪怕一个罗族人,你是不是也会开心一些,心中的痛苦也能稍微得到抚慰?
你总在心中遗憾与我相识太晚,晚了整整十六年。
何止是十六年。
※
伏传把阿寿的小窝放在靠墙的床台上,每天起床睡觉都会看看阿寿的情况,夜里就睡在一起。
夜里伏传睡得正香,冷不丁听见细碎的动静,他瞬间睁开眼,恰好看见小奶猫爬出了窝,大约是昏睡多日不大清醒,小奶猫正在床台上抻懒腰,抻完懒腰甩了甩毛,马上就恢复了优雅从容的姿势。
伏传连忙悄悄坐了起来,凑近台子边上,小声打招呼:“回来啦。”
往日他靠爽灵这么近,必然会被小肉垫糊脸推开。
这一日小奶猫幽幽地看了他一眼,就在他脸前的小窝里坐了下来。夜深人静之时,小奶猫没有开口,属于谢青鹤的声音就在伏传脑内回荡:【吵醒你了。】
这居然有点道歉的意思?伏传听得新奇,也不敢在爽灵面前造次:“闲居宫中镇日无事,白天睡过午觉了。您此行平安么?”有没有收获都是其次,伏传最关心大师兄的安全。
小奶猫居然沉默了。
伏传觉得爽灵大师兄有点怪怪的,不免担心:“是出了什么岔子么?”
【我在桑山有一些发现。在此之前,我要先问你一个问题。】小奶猫的双瞳在黑暗中圆润漆黑,甚至显出了一丝无害的天真,与他留在伏传脑海中的声音没有一丝相类之处,【上古时先人将妖族驱出中原,如今妖族卷土重来,你如何想?是将它们重新送回妖界,还是容忍它们与人类共享天地?】
伏传直接就被问住了。
他从未考虑过类似的问题,就算身为寒江剑派掌门弟子,他也没有过自己能主宰一切的意识。
妖族能否留在这个世界上与人类共同生活——这是我该考虑的问题吗?
这么多年来,人类早已习惯了没有妖族的世界。妖通常是于“异”这类形容词放在一起使用,被人们认为是“不正常的”东西,而不是具体存在的某个物种。妖皆有异于常人的力量,放任她们在人间生活,会不会有常人被害?若真有人死于妖族之手,谁能为放纵妖族留下的决定负责?
可是,将妖族重新送回阿寿口中一片荒芜的妖界受苦,真的是公平和正义吗?
无数年之前,妖族也曾经在这片天地间生存,只是因为她们打不过人类的先人,就被驱逐离开这片丰饶的土地,永远不准许她们回来?
伏传一时半会儿做不好决定,很偷懒地给了个答案:“我都听您的吩咐。”
【你要自己决断。】谢青鹤坚持道。
伏传很熟悉谢青鹤,大师兄不会花费很多时间去讨论一个不必要的话题,在坦诚桑山发现之前,大师兄先跑来问他对妖族的看法,那么桑山的发现很可能就与妖族相关——桑山本来就是那个能养龙驯凤的旧族生活的地方,这么一想,好像也不稀奇。
尽管面对的是爽灵,在大师兄面前,伏传还是很放心地袒露心声,想到哪里就说哪里:“我想当初桑山旧族也能蓄养龙凤异兽,可见妖族也未必不能与我们共存。人有好坏,妖族亦然。坏人有朝廷官府惩治,作祟的妖物就交给我们来处置好了。好妖为何不能沐浴日月餐食花草非得去荒芜之地寂寞等死呢?天地以万物为刍狗,何曾厚人薄物。”
他偷偷看小奶猫的脸色,给自己的想法打了个补丁:“当然,弟子虽这么想,具体怎么做还是以您马首是瞻。若是弟子想得岔了,请您教训。”
小奶猫并没有对他的看法做任何评价,简单说了在桑山的发现。
【我在桑山发现了一抬深埋在地下的仙棺。棺上镌刻仙纹法阵,使棺中死去的仙人污染了天下水域,遂使魔物逐水而兴。以现场发现的痕迹,这位仙人应该就是驯书中所说,居住在桑山之巅,被罗族所崇拜的神仙。自他死后,桑山蓄养的龙凤异兽也都随之战死。】
爽灵很容易克制了自己的感情,把这件事当作古时故事叙述完毕。
他只字不提那具仙身神体与伏传应该具有的关系。他不想提。伏传很聪明。他能想到的事情,伏传都能想到。不管伏传此时表现得多么温柔体贴服从,谢青鹤也不想挑战人心。
爽灵觉得自己在此事上不够磊落。
但是,他很理直气壮。
——万一把幽精的心爱之人搞没了,幽精绝不会放过我!我都是为了幽精着想。
伏传已经被他的大发现彻底惊呆了,根本想不到他还藏了一段内情,他失声道:“水域魔物竟然不是与魔窟伴生的么?!这岂不是故意搞事栽赃给魔窟?……若没有水域魔患拖累百姓生计、祸害生民,我们又怎么会世世代代被牵扯在除魔之事上虚耗这么多光阴。”
伏传所受的震撼太大。
此前他知道天道劫雷跟阿寿过不去,也没有非常强烈的对抗之心。
毕竟,妖这种东西,非我族类。“祂”下界追杀自己,指斥自己与妖族为伍,伏传也觉得自己可能是有点点不对。总体来说,伏传很讨厌“祂”也必然会与“祂”对抗,却未必真的觉得“祂”的想法不正确。仙人要除魔除妖,要维护世间的“正道”,只是太过刚愎自用罢了。
直到桑山仙棺被谢青鹤发现,终于彻底击碎了伏传对“仙人”“上界”的幻想。
——用仙棺污染天下水域,使魔患四起。这不是维护“正道”。
这是为了一己私欲、不择手段!
愤怒之后,伏传渐渐冷静下来,思考这件事背后的动机:“可是,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先在桑山埋一口棺材污染天下水域,把祸害凡人的脏事栽给魔窟,挑起人魔之间永无止息的纷争。又安排您下界把魔都吞了,终止魔患在世间肆虐。这是迷途知返呢,还是前后两拨人?”
伏传挠了挠头,问出最重要的问题:“抢了师父皮囊的那个东西,‘祂’又是想做什么?”
这里面又涉及到一个情报分享的问题。
在寒江剑派的谢青鹤知道上官时宜皮囊里蹲着的是叶庆绪,白公主和束寒云也知道嚣张得杀这个打那个的“上官时宜”是叶庆绪,伏传却不能肯定“祂”的身份。毕竟,“祂”没对伏传承认过身份,伏传也不能从“祂”用过的古剑就推测身份——知宝洞里一堆古物,拿谁的旧物就是谁么?
爽灵在伏传的脑海内拉了一条时间线,标注了两个节点。
【不知几万年前,桑山仙人陨落,妖族消失。】
【天下水域在漫长的岁月中被慢慢地污染,水边逐渐出现祸害凡人的魔物。】
【叶庆绪飞升失败。】
伏传脑子里嗡地一声,忍不住问道:“叶庆……”
小奶猫马上举起爪子捂住他的嘴,谢青鹤的声音在伏传脑内响起:【不得唤其名讳。大能修士皆有闻声瞩目之能。】
“这与他有什么关系?”伏传问道。
谢青鹤才意识到小师弟的情报缺了一角,解释说:【师父皮囊里的就是叶庆绪。】
“那这事岂不是差了……说不得就有万年之久。”伏传终于理清楚了前后关系,“在桑山埋仙棺污染水域的那波人和抢了师父皮囊的那个‘祂’不是一伙,等等,若按照您之前的推测,如今在山上发飙的那个笨蛋很可能就是桑山仙棺的受害者?”
小奶猫点了点头。
【如果我的推测不错,上古修士必驯服魔念,方能飞升上界。就如阴阳鱼,阴中一点阳,阳中一点阴。纯然无暇,不合至道。此后历代修士执着除魔务尽,不敢亲身试炼,便自绝登天之路。】
换句话说,持心修行之人,应该要正视自己的遐思恶念,驯服自己的遐思恶念,而不是和缺乏道心的凡人一样对其避之不及,终生不敢碰触。三教皆崇尚出淤泥而不染的莲花,可谓道在其中。
伏传若有所悟:“这和龙女在武兴城对我说的话,好像也合得上了。”
他把龙女说过的话与谢青鹤分享。
谢青鹤便在他脑海中写了一个“磨”字:【魔者,磨也。】
伏传不禁感慨道:“前辈修士当真风流。以魔为磨,锻心养性,得成至道,真圣人也。”连魔都能当作历练精进的“磨”来用,世间一切苦难折磨又算什么?成仙路上的助力而已!
伏传被谢青鹤短短四个字闹得心潮澎湃,恨不得马上成个仙爽快一下!
激动结束之后,他又忍不住向谢青鹤打听:“那既然山上那个也是受害者,咱们是不是与他谈一谈……”
【不谈。】
小奶猫眼底冷光幽幽,隐带杀气。
【布阵诛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