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山。
谢青鹤已经把方圆几百里都翻了一遍,树下的泥,水边的苔,无一放过。
他开始反省自己是不是找错了方向。
为什么会没有?怎么会找不到?哪里出了差错?难道真的就因为失去了皮囊、无法与天地万物发生关系,就迟钝到无法找到那件很重要却又不知其形其质的“证物”吗?一定需要皮囊吗?
现在谢青鹤没办法弄到皮囊。
一来桑山范围内鸟兽绝迹,二来小动物的皮囊根本盛不住他的元魂,三来容易暴露形迹。
谢青鹤一直偷偷在桑山探察,一旦有了皮囊,生出动静,马上就会被叶庆绪发觉。若非要弄到皮囊再去找那件根本不知道是什么的“证物”,则是破釜沉舟的一场豪赌。
——赌赢了未必能得到想要的奖励,赌输了则必然万劫不复。
谢青鹤不是赌徒。
他也不喜欢这么毫无把握、毫无计划的方案。
他决定继续找。一边找,一边思考。到底哪里不对?
※
寒山,祖师殿。
谢青鹤醒来时,发现右手指尖扎满了布条,看上去非常搞笑。
——就像是山下爱俏的小丫头用凤仙花染指甲,每根手指都涂了花汁子,用布条细细地缠起来,睡上一夜再摘下来,指甲就会变得红艳艳的。
想当然,不会有人给谢青鹤的手指上染凤仙花汁。
谢青鹤先看了看自己完好无损的左手,再轻轻地在右手缠着布条的周围按了按。他马上就感觉到了隐晦又炙热的痛苦,从甲床深沉地蔓延开,连带着第一指节都不得安宁。
有人拔了我的指甲。
谢青鹤马上拆掉了伤处覆盖的布条,检视伤情。
右手中间三片指甲都被拔掉了,伤处已经止血结痂,变成三个丑丑的血窟窿。因拔得不大客气,食指倒勾着裂开了一道三分长的口子,那一处的血肉便分成了两半,各自结痂生长,越发地显得丑。
很显然是没有认真上药。否则,这处伤不会长得这么奇怪。
谢青鹤想从随身空间掏药,重新给自己收拾伤处,突然发现随身空间失去了感应。
这时候他才意识到自己玄池硬邦邦不再是如风如气的状态,虽然玄池正常的时候他也用不了多少真元,现在玄池已经彻底不对劲了,那显然就连从前“灵光一现”“时灵时不灵”的状态也没了。
谢青鹤将失去意识前的一切重新复盘了一遍,意识到自己被叶庆绪耍得很惨。
他也在同时理清楚前后因果,意识到不管他是否提议去祖师殿问先人,叶庆绪既然得到了上官时宜的皮囊,以此对付他就没有存下多少疑议。除非他能当机立断,抢先一步让叶庆绪“走火入魔”。
然而,以幽精的本事,他根本就没办法让叶庆绪“走火入魔”。
今天的下场毫无意外之处。
如今被叶庆绪冠以走火入魔的污名,软禁在祖师殿中,又失去了真元,还被拔了几枚指甲,谢青鹤的想法也没多少丧气难过,他想的反而是:【幸亏是把宗门上下都蒙在鼓里。】
寒江剑派修行断层非常厉害,谢青鹤、上官时宜、伏传在第一梯队,余下陈一味等人全都不足一提。其余连内门都进不来的外门弟子们,说是精英、长老、执事,对付山下的普通人一个顶十,遇上门内顶尖高手根本就不够打。
现在叶庆绪把伤害死死捂在了祖师殿里,没有在宗门内部闹出纷争,这就减少了大批伤亡。
谢青鹤并不指望门下弟子察觉到他的处境前来搭救,面对叶庆绪这样的强敌,他只希望弟子们全都“懵然不知”如常生活。
至于说,他自己的处境……
谢青鹤把自己刚刚拆下来的绷带又裹了回去,绝境之中反而多了几分刚强。
就算爽灵不来救我,我还不能自救吗?都是谢青鹤,谁比谁差了!
……嗯,有点累,先躺一会吧。
谢青鹤用完好的左手理了理被子,心安理得地躺了回去。手指头很疼啊,要养一养才行!
他真元被封身上还带着护山大阵重压遗留的伤患,躺回去没多久就昏沉沉地睡着了。与护山大阵带来的伤势相比,手指甲被拔掉的些许小伤确实不值一提。
睡下不久,谢青鹤嘴角就有鲜血缓缓淌出。
残留在他体内的长生草命元一闪而逝,梦中呕血的谢青鹤逐渐安稳下来。
一向无梦的谢青鹤沉入了黑甜梦乡,他坐在清风徐徐的小院里,看见长生草转身要走,忍不住问道:“你去哪里?今日不给我做饭了吗?我要吃面!”
长生草转过身来,嘿嘿一笑:“大师兄,我回家去啦。以后你要自己照顾自己呀。”
谢青鹤觉得怪怪的,又不好意思叫他别回家。人都要回家,怎么好阻拦呢?
长生草转身离开,走路一蹦一跳,好像特别开心。
“嗯,回家呀。”谢青鹤若有所思,“回家当然很开心。”
梦境之外。
祖师殿憩室中。
谢青鹤沉沉睡在被褥之间,嘴角还残留着一丝鲜血。
与此同时,他额间属于长生草的那道银光闪烁的命元逐渐干涸,终于消失殆尽。
※
未央宫。
时逢初一,大朝会。
束寒云在玉门殿熬到快中午才散朝下来,太极殿又被前来开小会的阁臣占满。
他先更衣喝茶吃了点心,跟朝臣们聊到半下午,手里事情处理完了,天都快黑了。皇后的宫人又来送袜子,束寒云从不进后宫,初一十五照例给皇后宫中放赏,今天也没有例外。
掌灯时,宫人来报,说偏殿的五爷求见。
束寒云刚吃了一口乳饼又放下,连忙说:“快请进来。”
往日云朝都寸步不离地跟着伏传,这回伏传是独自来的,手里还提着食盒,见面先施礼问候,把食盒摆了出来,说道:“我给陛下炖了一盅鹿筋养髓汤,对筋骨有好处。”
宫中有御厨御膳侍奉,伏传完全不必这么殷勤照顾。住进未央宫之后,二人说是同住太极殿,其实正殿偏殿相距有一段距离,皇帝身边更是围满了宫监宫婢,根本轮不到伏传来照顾饮食起居。
伏传是从昨天开始给束寒云送汤水,在昨天之前,恰好就是他得知谢青鹤被拔了指甲的那日。
束寒云明知道伏传的想法,也只能轻轻叹息。
“陛下吃得未免太敷衍搪塞。”伏传把汤盅揭开,勺子递给束寒云,看了那块咬了一口的乳饼就忍不住谏言,“中午接待朝臣只进了点心,晚上又吃点心?”
束寒云舀了两口鹿筋汤喝,赞美道:“倒也不腥。”
伏传很恭敬地侍立旁侧,捧着手巾,见束寒云放下勺子就上前服侍擦嘴。
“你不必如此。想必师父、大师兄也不曾受过这份殷勤。”束寒云无奈地拉了伏传一把,让他在自己的御榻上坐下,“朕知道你想看什么。不好看。他未必乐意让你看见。何必徒然焦虑心痛?”
伏传原本已经坐下了,闻言又固执地站了起来,低头不语。
“这两日他都在睡觉。没人去打扰他。”束寒云透露。
哪晓得这说辞也不让伏传宽心,问道:“那也没有人服侍他饮食养伤么?”
束寒云拈起吃了一口的乳饼,配着伏传端来的鹿筋汤,一口饼一口汤慢慢地吃了起来。
他说了没人去打扰谢青鹤,那自然就没有人去把谢青鹤吵醒了喂水喂食。
具体的细节,束寒云不忍心讲。
被封掉真元之后,谢青鹤的恢复力变得与常人无异,他又取不出随身空间里的药物。
内伤捂在体内无法痊愈,被拔掉指甲的手指也恢复得不好,开始流水流脓。谢青鹤醒来想给自己收拾伤处,憩室里除了一点茶水,别无他物。他拍门找人想要索取药物,门窗紧锁,无人回答。
就不说有没有真元,谢青鹤毕竟长得一身好筋骨,锤烂门窗跑出去也不在话下。
不过,他考虑再三,没有砸窗逃跑。
——叶庆绪不让他与宗门诸弟子接触,他若是跑出去遇到任何人,这时候都护不住对方。
何况,跑出去也就是找人要点伤药,把手指头处理一遍。在叶庆绪的淫威统治之下,他还能做什么不成?所以,谢青鹤很安静地待在祖师殿,没有试图逃跑。
“陛下。”伏传隐带哀求。
束寒云默默啃了大半个饼,被伏传低声下气的姿态求得不耐烦:“你看了又能如何?”
伏传见他动怒,毕竟感情不深,也不好再强求,便躬身赔罪:“陛下息怒。”也不肯即刻离开。
束寒云潦草地吃完一个饼,倒是把伏传端来的那碗汤吃了个干干净净,再次道谢:“谢你牵挂。若是不妨碍,可否将方子给了膳房?以后日常进献也不敢再劳动小师弟。”
伏传便答应把方子写出来,亲自服侍束寒云漱了口,又蹲身给束寒云按摩双腿。
束寒云忍不住说:“你死了这条心吧。当初在龙门池,你杀了白公主三个女儿,她绝不可能与你和睦相处。若是非要拉着她去看蜃景,不给你看也罢了,只怕她要趁机害你。”
“嗯。”伏传答应一声,不再纠缠此事,专心致志给束寒云按腿。
束寒云怒道:“我说了,你死了这条心!不必来讨好我,回去!”
伏传也不抬头,反问道:“就没有这件事,我就不能给陛下揉揉腿了么?陛下为何总觉得人对你好就是想要得到什么呢?”
束寒云被他问得一愣,紧绷的身体慢慢松弛了下来。
伏传给束寒云揉了近半个时辰才结束,他修为深厚,哪怕按揉时动用了真元,半个时辰下来也面不红气不喘,神色如常。倒是束寒云被按得浑身酥软,血脉顺畅,从脚底到头顶都热了起来。
伏传洗了手喝了杯茶,与束寒云道了声晚安,便转身离去。
束寒云将热面巾覆盖在脸上,呼吸着湿润的热气,冷不丁听见一个女子声音在身边浅笑:“上官云朝不让我见那小子,是要替他主子守着‘主母’,你这又是为什么呢?我要他,你要你的大师兄,岂不是皆大欢喜?——我真的弄不懂你心里究竟在想些什么了。”
不等束寒云说话,脸上的热毛巾已经被揭开,白公主宜嗔宜喜的姣好面容近在眼前。
“滚开!”束寒云厌恶地将她挥开。
白公主带着浅笑的表情瞬间变得阴森可怕,她狠狠一把捏住束寒云的下巴,禁锢住他。
束寒云蜷缩在伏蔚的皮囊之中,完全不是白公主的对手。然而,他与白公主对峙的目光,非但没有示弱,反而带着几分狠厉嚣张。白公主久久看着他,俄而一笑,更加疯狂地控制住他的身体头脸,低头咬住他的嘴唇,舌头凶蛮地顶了进去,肆无忌惮地与他亲吻。
束寒云挣了许久都没能挣开,压着齿关狠狠咬她舌头,尝到了鲜血的味道,白公主也没抽身。
两人唇齿间口涎鲜血将彼此下巴都沾满,白公主亲够了,方才志得意满地松开了束寒云。
束寒云先爆了一句粗,又忍不住骂道:“疯婆子!”
白公主受伤的舌头很快就恢复了健康,她舔了舔沾血的嘴唇,凑近束寒云身边,在他早已毫无知觉的身体暗示了一下,遗憾地说:“可惜,你早就没用了。”
束寒云猛地推开她:“滚开些!”
白公主稳如泰山,惬意地坐在他身边,搂住他的脖颈,抚摸他的侧脸:“我已经等得不耐烦了。寒山那是你的强敌,不是我的强敌。我要的是什么,你一开始就知道。你若再不能决断……”
白公主看着他憔悴却依旧俊美的侧脸,伸出舌头舔了舔:“我要重新找合适的合作对象了。”
“你还能找谁?”束寒云问。
白公主轻笑一声,恢复了人前的端庄娴静,淡淡地说:“还能有谁?”
“你是说山上那个披着皮的东西?你我都知道他就是险些用劫雷劈死麒麟的天上执罚之神,龙女险些死在他的手里,如今还气若游丝在我小师弟身边养伤。你去找他合作?莫不是白泽不算妖族?你是要送上门遭雷劈?”束寒云冷笑道。
白公主笑道:“我说的是,伏继圣也不听你的话,我为何非要通过你来谈这件事呢?你说,如果我给他看了谢青鹤手指流脓不得医药的惨状,他会不会伤心得马上就答应我的要求呢?”
束寒云冷硬地说:“自然不会答应。”
白公主看着他发狠的脸,不禁露出一丝欢喜:“我可真喜欢你恶狠狠的样儿。”她又手贱地去撩束寒云的下巴,“其实,你这脊骨也不是治不好。若你能‘站’起来,我也不是必要他——”
束寒云啪地打开了她的手。
白公主看着发红的手背,冷笑一声,反手一巴掌抽在束寒云脸上。
见束寒云嘴角破裂淌出一丝鲜血,白公主用手指沾了他的血,放在唇间舔了舔,凑近了他低声说道:“我直说了吧,你做了二十年皇帝,气运与社稷勾连,一开始我的目标就是你,从头到尾都是你——可你这么油盐不进,恰好又遇见了这事。”
白公主白皙的小手在束寒云被打得红肿发热的脸颊上轻轻撩拨:“说不得他真的更好得手。”
“他是你这幅皮囊的私生子,同样身负社稷气运,又熟知知宝洞法本。何况,他还是真的很心爱寒山上那个被人拔了指甲的倒霉鬼。我不过要他妻室的名分,要他元阳交媾,又不是要他一辈子与我相亲相爱永不分离……为了他的大师兄,说不得,他就答应了呢?”
束寒云冷冰冰地偏过头去,说:“我劝你三思而行。不说小师弟绝不会答应你的无理要求,此事若被云朝知晓,你就要马上逃亡三千里。哼,若是再被大师兄得知此事,整个妖族都要为你的痴心妄想陪葬。”
“好硬的嘴,好嚣张的气焰。”
白公主忍不住给他鼓掌,啪啪两声,更似嘲讽。
“不说上官云朝,更不说全盛时期的谢青鹤。就是刚才跑来给你送汤按腿的小子,我也打不过。不过,皇帝陛下,战力高低真那么重要的话,你们又为何非要找我妖族合谋共事?”白公主反问。
与白公主合谋,与妖族合作,这是爽灵通过云朝给的指示,束寒云并非自作主张。
束寒云至今没有想明白要和妖族合作的原因。类似于“敌人的敌人就是盟友”?妖族的战力在叶庆绪跟前不值一提,可是,谁在叶庆绪跟前不是宛如微尘呢?
——上官时宜悄无声息就被夺舍,伏传被追杀得疯狂逃窜,谢青鹤分魂之下毫无还手之力。
这样的情况下,妖族的某些特殊能力,就显得弥足珍贵了。
“你要与我‘合谋’,要借我妖族的力量,却半点筹码都不肯给,半分利益都不肯让。”白公主凑近束寒云俊美的额间舔了舔,就像是在享受某件被献上的玩物:“陛下,这世上有这等好事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