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原以为你一魂出走、智识尽去,不可与谋。”叶庆绪指了指窗台,“进去说?”
谢青鹤脑子里马上显出五个硕大的字体——
【他、要、忽、悠、我!】
但是,已经学会了认字写字读经的谢青鹤,对自己的智力非常有信心。
他觉得自己不仅不会被叶庆绪忽悠,还可以从叶庆绪的说辞中分析出一些新的情报。于是,谢青鹤撤身给叶庆绪让出从窗户爬进来的通路,回头才发现屋子里的家具已经被自己砸得乱七八糟。
“这边坐。”谢青鹤往书房里待客。
两人在书房榻上坐定,茶几上还放着伏传最心爱的一副黑白棋。
距离二人在武兴城外分别已有近三个月,谢青鹤想念伏传的时候,就会独自来这里坐一坐,摸一摸小师弟用过的棋子,想起小师弟盘膝坐在榻上对着棋盘冥思苦想的可爱模样。
叶庆绪坐下还没说话,谢青鹤呼地伸手,把叶庆绪座位边上搁着的棋篓收回身边。
——小师弟的棋篓,你摸都别想摸一下!给我小师弟弄脏了!
看着谢青鹤身边两个垒在一起的棋篓,叶庆绪莫名无语。
你那是个宝贝防着我顺走也罢了,一个破棋篓子犯得着这么紧张地保护着么?想起这个谢青鹤没了爽灵,基本等同于“笨蛋”,叶庆绪又放平心态。呵,谁要跟笨蛋一般见识?
“说吧。”谢青鹤指尖扣着棋篓的圆旋,对叶庆绪依然没几分好气,“你要与我怎么‘谋’?”
“你可记得自己的身份?”叶庆绪一句话石破天惊。
谢青鹤还记得自己从前的推论,却不肯对叶庆绪透露自己的任何底牌,反问道:“你知道什么就说什么,我难道不知道自己是寒江剑派的掌教真人?莫不是你以为你是前人,我是后人,我就该对你顶礼膜拜、言听计从?俗教也说五服之外不计人伦,你掰起指头算一算,我和你差着多少辈儿了?”
叶庆绪明知道他是在胡搅蛮缠,也拿他没有办法。
他两人现在能保持着相安无事的状态,是因为彼此都拿着对方的弱点。
——叶庆绪不能让谢青鹤身死,是要以谢青鹤的皮囊辖治群魔。谢青鹤也不能杀死叶庆绪,因为叶庆绪如今穿着的是上官时宜的皮囊。
原本叶庆绪以为谢青鹤失了爽灵就是个笨蛋可以随意差遣支配,哪晓得幽精也不好对付。
“这句话说错了。”叶庆绪缓缓吐字,每一句话都说得很慎重,“你我本是兄弟,并不差辈。”
“哦?”谢青鹤把记忆里的宗门谱系都顺了一遍,皮笑肉不笑地问道:“那我是‘作、金、度、世’四位君子中的哪一位?”
叶庆绪当时在寒江剑派的地位,与上官时宜、谢青鹤一样,在拜入山门之始就被确立了掌门弟子的身份。所谓“作金度世”四位君子,正是前代掌教为叶庆绪选定培养的四位师弟。
俗曰,金不可作,世不可度。抱朴子曰,金可作,世可度。
这就是凡人与修家截然不同的两种处世心态。凡人认为黄金是天生的,人也不可能度化成仙。修家认为,通过修行,人不但可以点石成金,也可以飞升登真。
叶庆绪所在的年代,正是修众志兴满满、向往飞升登真的时候。前任掌教替叶庆绪栽培的四位师弟,分别以“作、金、度、世”为号,是赫赫有名的仙门四君子,这四位君子至今留有偶像立在寒江剑派东南西北四方门户,其名气甚至比叶庆绪祖师还大几分。
叶庆绪摇头:“都不是。你若是他四人中之一,当年我们就剪除了魔患,哪里会遗恨千年?”
“那我究竟是谁?”谢青鹤问。
“你为何要把我遗留的那方小世界留在祖师像手心?”叶庆绪反问,不等谢青鹤考虑,他已给了自己的答案,“你怀疑我,不信我,却对创派祖师深信不疑。你就没想过为什么吗?”
谢青鹤总觉得他在挑衅自己。说事就说事,搞这么多反问句是干啥!欺负老子没爽灵吗?!
叶庆绪话音刚落,谢青鹤的巴掌就啪地拍在棋盘上,震得桌上的香炉、棋篓纷纷起跳。
叶庆绪被他拍得不可思议,好好说话你发什么脾气啊?
就听见谢青鹤理直气壮地骂道:“你还想不想谈了?想谈就直说!一个劲儿地问我,问我干什么?我若是都知道了还要你来说?”对,我就是没了爽灵,就是笨。笨怎么了?笨又不可耻!
叶庆绪目瞪口呆,差一点就要被谢青鹤搞疯了。
分魂之事,谢青鹤是开天辟地第一个。此前叶庆绪绝没有见过任何分魂之人。换句话说,像谢青鹤这样走丢了爽灵,只剩下幽精和胎光变得又蠢又刁还凶蛮得理直气壮的人,前所未有!
——真正的蠢人不会有谢青鹤此刻的修为能量,谢青鹤现在就是智不配位、力量拉满的典型。
他现在虽然不聪明,但是,他聪明时留下的那缕剑气是真的很能打啊!
憋了片刻之后,叶庆绪镇定下心神,平心静气地说:“因为你是示霈祖师留在法印中的一缕生灵,在世间修行万年之后,恰好在我那一世获得真身。虽没有正式拜入宗门,却与我兄弟相称。”
谢青鹤指了指手上的寒江剑环:“你说,我是这个玩意儿?”
叶庆绪点头肯定:“否则,历代寒江法印都是印玺形状,为何到了你的手里就化作剑环?你平时祭炼此剑,心中难道没有久别重逢的喜悦?没有如臂使指的畅快?不觉得它与普通剑气不同?”
谢青鹤不大记得住祭炼寒江剑环的感觉,至于说如臂使指,他用什么武器不是如臂使指?就连伏传的慕鹤枪落在他手里都是如臂使指。
他对叶庆绪深怀戒心,并不深信叶庆绪毫无证据的说辞。
但是,情报还是要继续套下去:“我是寒江法印,然后呢?”
“你问我是什么东西。”
叶庆绪谈及这个话题,竟然还真有几分真情,眼底更有说不出的遗憾愤怒与怅然。
“我确实没能飞升上界。”
“作、金、度、世四位师弟以命元肉身为天阶,烧尽魂魄送我登真,我也确实感觉到了冥冥中的那一步……只差一步。天门封闭,雷劫不尽,我只差临门一脚,完全可以跨得过去,那道门却对我关上了,不许我上去。”
“这么多年来,我一直在寻找天门封闭的原因。正是师弟你点醒了我。”叶庆绪说。
谢青鹤冷不丁被点名:“我?”
“对,师弟从示霈祖师飞升之日起,就留在寒江法印之中,见惯世事。”
“师弟告诉我,示霈祖师飞升登真之时,世间并没有肆虐涂炭的魔患,百姓的水域也从未有这么多魔物。我辈修行之人,受天地供养,得阴阳造化,从天地阴阳中得了这么多好处,却不顾生民艰难百姓蒙难独自飞升天上,岂是圣人之肇?”
“于是,师弟便与我定计,必要得一世真身,再临下界,身吞群魔,赈济世间。”
叶庆绪说完了。
谢青鹤把他的说辞整理了一遍,问道:“你有什么证据吗?”
叶庆绪反问道:“师弟扪心自问,扪心自省,我所说的每一句话,有哪个字是与师弟存心相悖?又有哪一个字让师弟觉得念头淤塞、心神不畅?凡人临世浑浑噩噩,师弟携念降世,根基仍在,若我说师弟来这个世界就是为了残杀百姓、屠戮万民,师弟是不是马上就知道我在胡说八道了呢?”
谢青鹤冷笑道:“我有什么念头什么想法,那都是我的事。未必与你相关。”
“那又如何?”叶庆绪竟坦坦荡荡,没有半点非要说服谢青鹤的意思,“师弟只需从心所欲。”
“你是不是真的以为自己装得很像?你说只要我从心所欲,那你突然跑来抢我师父的皮囊做什么?你不好好儿地待在你那个上不去的天上,你来找我的麻烦?”谢青鹤起身找了一圈,想起叶庆绪带来的那封信落在了客厅里,也懒得再去找,顺手往外一指,“你还冒充我,给我小师弟写信,想要吓唬他——欺负谁不好,你要欺负我师弟?!”
叶庆绪还没答话,谢青鹤想起伏传万一读到那封隐含怪罪的书信,可能会有多害怕伤心,马上就把自己气着了,还越想越生气,事情的重点是啥他也记不住了,只想对叶庆绪发飙:“你有本事就把自己的皮囊穿来,咱俩好好打一架!你这么不要脸穿着我师父的皮囊欺负我小师弟,还想跟我套近乎说我俩是一伙的——你这么搞自己的同伙,谁他娘的敢跟你混?!”
“你飞升失败,又不是我飞升失败,凭什么就是我来身吞群魔,你自己不来?”
“你给我从实招来,当初我在叶庆绪间问先人得入魔修行之法,是不是你搞的鬼!是不是你故意安排我身吞群魔?!你自己不干让我来干,你给我挖了多大的坑?有什么后果?!”
叶庆绪总算抓到了一点重点:“你问先人时见到的神仙,难道是我?”
谢青鹤缓缓不语。
那时候,他在虚空之中见到一位威仪赫赫的神仙,长着的确实是他自己的容貌。
这种感觉其实很难描述。爽灵还在的时候,谢青鹤怀疑过那位神仙的身份,但,爽灵不在了,只剩下幽精和胎光,命主与负责掌控感情六欲的两条分魂,在分析决断上少了许多能力,却更加偏向于感知真实情绪——幽精能感觉到,当时他在叶庆绪间见到的先人,应该就是他自己。
他现在都还能记得见到那位神仙时心中无比惬意欢喜的滋味。
一生花酒相伴,就是如此神仙。
谢青鹤很了解属于自己的道是什么,那位神仙展露出来的神光仙气就是自己的道。
他不可能是叶庆绪,也不可能是任何其他的神仙,只能是谢青鹤——也许是从前的谢青鹤,也许是修成的谢青鹤,也可能是未来的谢青鹤。诸天诸世界,独一无二。
如果肯定当初在叶庆绪间见到的神仙就是“自己”,这事情就变得很挠头了。
“那你总得给我解释,为何是我下界吞魔,不是你下界吞魔?”谢青鹤问。
叶庆绪叹了口气,侧身靠在棋桌上,说:“我已是大成飞升之境,若要轮回投胎,必须散尽修为,使胎光重回天道。师弟与我约定,由师弟轮回托生,我则于高世观望,伺机相助。也是担心在此世出了差池,若有行差踏错之时,我便按约定下界,为师弟矫正行范,重归正道。”
这番说辞好像也没什么太大的纰漏,谢青鹤静静听了,冷笑道:“我不信。”
叶庆绪无奈地看着他:“你要如何才能相信?你若觉得我的说辞有纰漏破绽,只管问我,我都能给你解释明白。”
谢青鹤指着自己肿起的脸颊,犀利地说:“你打我。只凭这一点,我就不可能与你是一伙!”
叶庆绪:“……”
他妈的。
还是这么记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