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1章

伏传跟着六极阴阳镜契合而出的灵犀,去寻找尹珍逃窜而出的那一道念。

出乎意料的是,尹珍并未逃出武兴城。伏传跟着灵犀一路飞檐走壁,最终停在了一座秩序森严的官衙侧门之前——这里是武兴太守府。太守府是郡治衙门,很少直接处置百姓告诉刑狱,平时小民经济刑伤纠纷种种,多半由武兴城下辖的武安、崇兴二县裁判处置。

太守府平时往来的多半是郡县二级官吏,前衙公堂修得齐齐整整却很少使用。

今日是个特例。

谢真人石碑下挖掘出数量惊人的尸体,又有无数逆子咒父母分尸案在犯,太守乐时齐破例提堂问案,差房缉拿了不少与本案有涉的犯人与证人,恐防彼此串供,出动了大批差役单独押解,为此还从武安、崇兴二县抽调了不少文书、衙役前来助阵。

平时庄严肃穆无人斗胆高声喧哗的太守府,这时候人来人往熙熙攘攘就似菜市场。

问案这事术业有专攻,伏传也不打算多管闲事。

他一心一意要去找到尹珍的那道死后的恶念,解决世外不解之事才是他的义务。

情势急迫,伏传也不及去太守府门口亮明身份、解释来意、获得通行许可,他直接顺着灵犀所指点的方向,翻身跃进了太守府的高墙,一路飞掠而过,直接停在了太守府面对街面敞开、直接迎接百姓围观的公堂之外——尹珍在公堂“里”?

太守乐时齐正在断案。

郭迎不在堂上,目前审决的也不是郭冶咒杀父母案。

一个年逾五旬的老者跪在堂上,正在哭诉儿子不孝,请求衙门打儿子板子:“草民有儿四个,不敢说一碗水端平绝不偏心,偏心宠爱的也正是幺儿。万万不曾想,老大老二老三皆亲爱孝顺,唯独这个打小被偏宠的幺儿……拿剑诅咒草民,竟用邪术挟持草民去挖粪苦役……”

龙女一口天火销毁客栈的炼魔窟之后,所有被邪祟控制的受害者都在瞬间清醒过来。

拉着儿子去武安、崇兴二县告状的中术者不在少数,不等两县提堂,太守府就派了人到县上借调书吏、差役,底下问明白情况之后,两县县令都不想卷入邪术案件,把前来告状的中术者当作涉案证人一起哄到太守府。

于是,本该由底下县令审结的小案子,全都风风火火地挤到了太守府,送到了乐时齐跟前。

这种案子审起来毫无难度。爹带着儿子来衙门状告儿子不孝,诉求只是叫衙门打板子,也没有严重到要判死罪的地步,通常随便问几句就能审结——爹说儿不孝,那儿子就是不孝。当儿子若是当堂反驳亲爹的话,那不就是“不孝”的铁证了吗?

整个武兴城都知道乐太守是个大孝子,由他经手过的案子,但凡涉及人伦,那都是偏心尊长。

这老者被儿子用邪术所害,被迫去挖了八个月的粪坑,受尽了委屈,跑来衙门告状也没想把儿子杀头,只是要求打板子,执堂的衙差都在准备行刑了。

哪晓得乐时齐看着跪在堂下的于老幺,问道:“你有何话说?”

于老幺也听说过乐太守的名声,这时候除了认罪,万万不敢抗辩。可他既然用剑诅咒父亲,早就存了弑父之心,对亲爹不可能有什么敬畏之心,不怎么甘愿地说道:“小的生来就是他的儿,老父说儿不孝,儿便不孝,岂敢抗辩?”

乐时齐目光幽幽地盯着于老汉,问道:“你家中另有三个儿子。纵然是他顽劣不驯,不受家教,你等父子四人难道还挟持不住他一个?今日到衙门状告幼子不孝,以国法惩戒于他,又是存了什么心思?”

这番话把所有人都问懵逼了。

诚然父母把不孝子送到衙门打板子的事比较少见,却也不是没有。通常是在子嗣顽劣、父母无力管教的家庭发生。国法威严,把不听话不孝顺的忤逆之子送到衙门恐吓一番,很多时候就真的能达到管制的效果——你再是年富力强能欺凌老弱父母,也有朝廷能治得住你。

于老汉受了这么大的委屈,把儿子拉来衙门告状,要用国法惩戒儿子,完全合乎情理。

乐时齐的问题倒是让人完全听不懂。

——乐太守到底想说什么?

于老汉满眼困惑不解,无助地去看身边的衙差,想要弄明白乐太守的意图。

乐时齐冷笑道:“莫不是今日送孩子来衙门告了个不孝之罪,叫堂官文书记录在案,他日寻衅殴杀幼子,再来提堂陈情,正好借口不孝子屡教不改,无奈将他殴杀,以此脱罪?”

这番话没有任何证据,全然是诛心猜测。

不说于老汉直接懵了,所有堂上执堂听审的衙差、文书,乃至于乐时齐的幕僚,全都懵了。

跟在乐时齐身边的幕僚刚才也去了客栈,目睹了玉璧上虚境中乐时齐所经历的一切,大概能体谅乐时齐大受震撼之下的转变。但是,这是否也“变”得太过分了?

尹珍处境堪怜,不代表所有“不孝子”都是无辜的,所有被咒术所害的父母都是坏蛋。

幕僚原本是站在角落里听审,闻言不得不悄然走到乐时齐身边,轻声耳语:“大人,此案不伤根本,判那小子几个小板了结就是,在下会叮嘱差房棍下留情。”

乐时齐举手阻止了幕僚继续说话,微微侧目。

幕僚也不能在公堂上与乐时齐争吵,只得无奈地退下,继续站在一旁听审。

乐时齐又问道:“于某,本官问话,为何不答?”

于老汉本是理直气壮来找衙门给自己做主,在他想来,他是占足了道理,官府只会帮着他收拾不孝子,哪里想得到遇到不按常理出牌的乐太守,枪口竟然对着他来了?他被问得莫名其妙,又被太守大人的威严所震慑,磕磕巴巴地说:“草民、草民拿老幺来衙门打板子,是因为……因为他存心不良,不受家法管束,草民是……是没有其他的办法……”

“你身长六尺臂膀有力,哪怕你另外三个儿子都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也不至于父子四口都按不住于老幺一个。你有三个儿子,为何不用?是他们都认为你养子刁毒责罚苛烈不忍下手,还是你这刁民骄狂如斯竟以国法作棒、衙差为奴,百事不管也得先替你管教儿子?!”

乐时齐啪地一拍惊堂木,怒道:“你抬头看一看,这里是什么地方?是你于家祠堂不成?!”

幕僚差点被乐时齐气死,快步走到文书身边,不等他关照,文书早已撂笔袖手,见幕僚过来连忙起身施礼。幕僚松了口气,文书则用眼神暗示:放心,没有记下来。

朝廷素来以百姓为子民优抚,抚民官也称父母官,百姓家里出了事找父母做主,这是国策。

平时也有官吏会责怪小民多事,经常跑来告状惹事,给自己添了麻烦。然而,这种抱怨只能衙门内部私底下吐槽,绝不敢拿到台面上说。太守作为一方牧守的职责就是代替皇帝抚育本郡百姓,乐时齐骂于老汉的这番话压根儿就站不住脚。

——这几句话若是记在卷宗里递交上级衙门,乐时齐不受申饬惩戒那才是见了鬼了。

于老汉已经吓得瑟瑟发抖,只管磕头告罪:“草民、草民不告了……”

“你当本官这太守府的公堂是你家客堂,想支使衙差就来告状,吓坏了就要跑?无耻刁民,如此藐视公堂,藐视本官,何其张狂无礼!来人,将这刁民于某,枷号半日,以儆效尤!”乐时齐怒道。

幕僚惊得脸色都变了,正要往回跑阻止。

乐时齐已经发了签,啪地砸在案上。签令落地,绝不朝令夕改。

幕僚整个人都不好了,呐呐道:“大人呐……”

像这种民间口头讼告之事,本身没有特别不可调和的矛盾,比如说涉及经济、人命等纠纷,堂官不想立案,直接给双方说和,首告自愿撤案,这个案子就可以不记录在案。

乐时齐在堂审上叭叭叭说了不少胡话,只要于老汉被吓得撤案,这些记录都可以直接销毁。

偏偏乐时齐不肯善罢甘休,他居然还给原告判了罚。

一旦于老汉被拉去枷号示众,这个案子的前因后果都得记录在案。众目睽睽之下,就算文书把乐时齐说的胡话都删减了,或是春秋笔法含糊过去,这个案子它本身就判得很奇葩,根本捂不住。

——父告子不孝,堂官没处置儿子,把原告拉去枷号半天。

上级衙门翻阅卷宗,这不符常理的判罚就是现成的把柄,肯定要被翻出来问。

公堂上所有人都觉得太守大人有点不正常,各人面面相觑。

幕僚更是觉得头大如斗,上前找乐时齐商量:“大人,些末小案子扎堆送来,不如发回武安、崇兴两县,咱们如今的重心还得搁在郭家的案子上,郇城、杏城之事就是前车之鉴呐。”

乐时齐冷哼道:“郭冶到案了么?”

幕僚连忙召来堂前的衙差询问了两句,上前回禀:“已经把郭冶捉回来了。”

“提他过堂!”乐时齐吩咐。

于老汉和于老幺都已经被带了下去,虽说乐时齐把这个案子判得稀里糊涂,可也没有人敢在堂前喊冤或是咒骂判罚不公——太平盛世的年景,衙门威严极大,冲撞衙门就是要命的罪过。

马上审下一堂,执堂衙差重新整饬秩序,唯独几个文书相顾无语,都很无奈。

伏传在暗处看了许久,已经能肯定乐时齐不正常了。

尹珍的恶念就在公堂之上。

或许,当初龙女把尹珍的颅骨塞进乐时齐脑袋的时候,就让乐时齐和尹珍发生了某种联系。

现在乐时齐在公堂上审案不分青红皂白,偏执如此,与尹珍一般无二。

所有人都知道于老汉没有错,有错的是起心谋杀父亲的于老幺,乐时齐却蛮横判决无辜的于老汉枷号半日。就和尹珍以剑咒判罚一样,明知道有些父母无辜,他依然要判无辜的父母去做苦役。

被父亲虐待至死的尹珍就是偏心卑幼的弱子,天然仇视所有富有权威的父辈。

没有任何道理。

若是让带着尹珍恶念的乐时齐去审郭家的案子,可以想见会是什么下场。

眼见衙差领命去提刚刚捉回来的郭冶准备过堂,伏传潜身在公堂后角廊柱下,一缕指风弹向幕僚的衣袖,对他招了招手。

幕僚冷不丁回头看见伏传,见伏传举手做了个噤声的资质,便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伏先生?”幕僚见伏传鬼鬼祟祟的模样,心中不解,“您这是……?”

“乐太守如今不大正常。适才所见尹书生儿子死后的那道恶念就在公堂上。我此刻若是闯进去,只怕伤了乐太守的体面名声。”伏传对乐时齐略有些歉疚,毕竟是龙女没打招呼就把尹珍的颅骨塞进了乐时齐脑袋里,才给乐时齐惹来这么多麻烦,“先生可否想办法暂时退堂?现在里面人太多了。”

公堂正门临街打开,任凭往来百姓听堂围观,以示堂皇公正,绝无偏私。

如今太守府来来往往到处都是人,跑来看热闹的武兴百姓也不在少数,外边挤得满满当当。伏传要冲进去收拾尹珍的恶念不难,难在要在这么多人面前保全乐时齐的体面。

“伏先生稍等。”

幕僚二话不说,挂着急匆匆的表情上了公堂,凑近乐时齐耳边,恐吓道:“大人,寒江剑派的伏先生和龙鳞卫薛护法都来了,说是谢真人碑出了大事——请您快去商量对策。”

乐时齐果然吃了一惊。

单说伏传来了,他未必很上心,幕僚说龙鳞卫的薛选一起来了,乐时齐就坐不住了。

众人只见乐时齐匆匆离开公堂,往后边去了,幕僚却神色镇静地留在原地,还给堂上的文书主官、差房主官点头打了个招呼,暗示稍安勿躁,无事发生。

乐时齐刚刚跨出大堂门槛,就被伏传一把揪住,直接飞上屋檐,远远地带离了太守府。

“伏真人?”乐时齐被带着飞檐走壁也不吃惊害怕,皱眉问道,“你这是为何?”

伏传也不答话,找了个僻静无人的角落把乐时齐放下来,直接开始搜身。乐时齐升堂时换了官服,大堂四面漏风也不保暖,他里里外外穿了几层都挺厚实,伏传摸起来颇为费力。

乐时齐好歹也是堂堂三品朝廷命官,一方牧守,就这么被他掳来上上下下地摸,摸得心火烧起:“伏真人,你这是做什么?”

伏传已经把他浑身粗略搜了一遍,根本没发现尹珍的指骨下落。

乐时齐满脸愤怒,伏传突然捏住他的左手。缓缓捏开手掌,里面赫然是一枚雪白的指骨。

失去了剑灵的扶持,这枚指骨平平无奇,也没有任何攻击性。伏传略看了一眼,他就能肯定这枚指骨甚至不能“动”——是乐时齐主动带走了这枚指骨。

“太守大人,你是乐时齐,不是尹珍。不要混淆了身份。”伏传告诫道。

乐时齐胖乎乎的脸上淡然一笑,说:“我分得清。”

“太守大人能否告诉我,适才在堂上判于老汉枷号半日,是太守大人的意思,还是它的意思?”伏传捏起那枚雪白的指骨,问。

“自然是它的意思。”乐时齐答道。

伏传明知道乐时齐是在撒谎,可他发现自己遇到了玄门法术根本无法解决的问题。

这就是谢青鹤一直很担心发生在伏传身上的身份认知上的混淆。

龙女在玉璧上展示了虚境中的一切,围观人群只过了短短半个时辰,乐时齐却在那段噩梦中的经历中度过了由生到死的几个月。从成熟开朗的武兴太守到被活生生殴打致死的尹家弱子,乐时齐经历了一段常人难以理解的人生置换。

若叫乐时齐和大部分人一样站在玉璧之下看着虚境中的一切,他或许会可怜尹珍的遭遇,也未必会改变自己一贯的认知。但,他特殊的地方在于,他是亲身去经历了那一切。

如今的乐时齐已经不单单是乐时齐了,他认知中的一部分已经变成了尹珍。

说他是堕魔吧,他只是经历了一段创伤。说他不是堕魔吧,他如今的遭遇与被魔所惑别无二致。

就如同他今天主动带走尹珍的指骨,并不是那枚失去力量的指骨做了什么蛊惑他的举动,单纯就是他认为自己就是尹珍,想要为自己做点什么。

乐时齐的遭遇太过特殊,伏传没有任何可参照解决的对象,对他的现状束手无策。

——他也没做什么出格的事情。就算审案判罚不当,也该朝廷来处置,轮不到伏传来管。

“太守大人,尹珍的经历确实很惨痛也使人印象深刻难以忘怀,但,你如今是以‘乐时齐’的身份活下去。逝者已矣,让他早些安息吧。尹珍无法选择自己的人生,太守大人可以。”伏传劝告道。

乐时齐胖乎乎的脸上隐隐浮现出一丝笑意,问道:“伏真人,我可以回去了吗?”

“我送大人回去吧。奔出来几里路,大人步行回府得花费些时间了。”伏传对乐时齐深觉愧疚,若非他没管束住龙女,乐时齐哪会遇上这种倒霉事?“还请大人稍等片刻。”

伏传手里还握着尹珍的指骨,这枚指骨看似没了剑灵扶持软趴趴不动,但,一旦遇到任何能利用的“力量”,诸如怨气、戾气、鬼气等等,它都会瞬间恢复活力。

伏传用符纸裹住那枚指骨,飘在眼前的灵犀瞬间消失无踪,他又重新缠了几道符纸在指骨上。

乐时齐一直静静地看着他动作。

“我会把它带回祖师殿,请师兄们诵读经文百遍,消解恶念戾气,使其重归天道。”伏传说。

乐时齐突然说:“道听途说,伏真人在杏城曾为王氏女复仇,助其弑父。”

伏传想了想,问道:“大人是想要我杀了尹书生替尹珍复仇?”

“你我当时在石碑前的众人都知道尹珍是被其父尹书生所杀,然而三纲人伦所在,就算尹书生是无辜打杀了尹珍,他是父,尹珍是子,无非判他流徙枷号。”

“父、子。”乐时齐突然发出一声冷嘲,“天地间最不可违逆的人伦关系。”

“我纵然将尹书生提堂问罪,判他死刑。卷宗一级一级提到刑部、御前,也不可能真的圈死。”

乐时齐回头问伏传:“伏真人能为王氏女讨回公道,能否也为尹氏子讨个公道?”

伏传反问道:“大人不试一试,又怎么知道卷宗递到龙城必不圈死呢?”不等乐时齐再说,伏传已携他起身,再次飞上屋檐,朝着太守府飞掠而去。

抵达太守府之后,伏传将乐时齐放下,说:“我与大人约定,若卷宗解递龙城上不圈死,我必依约而至,取他性命,为尹珍复仇。”

不等乐时齐答话,他一把抓住乐时齐的手,盯着乐时齐的双眼,诚恳地再次劝告:“也请大人不要困在尹珍的伤痛之中,大人年纪轻轻,便官拜三品牧守一方,前程远大,这世上还有无数个‘尹珍’等着‘乐太守’去主持公道。大人,尹珍救不了他们,乐太守可以救。”

乐时齐微微动容,半晌才拱手对伏传深施一礼:“伏真人慈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