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地方好臭。”龙女对着已经烧成白地的客栈抱怨。
伏传指了指原本应该存在的鲜血湿土,问道:“魔气?”
“臭的不是磨气,是在这里养息生长的东西。”龙女觉得伤口隐隐发痛,摸着自己渐渐愈合的伤疤,小声地嘀咕,“倒像是他。”
感觉到伏传一瞬间升起的怒气,龙女马上改口:“他不臭。这里的臭。”
伏传也觉得颇不合理:“就算是大师兄的佩剑,也不该歪门邪道到这地步。想必是有什么东西蛊惑了它。你吐出天火的时候,可曾感觉到什么不妥?”
龙女哼哼道:“世间最毒最恶最臭者,不过人心。”
她从嘴里吐出一颗明珠,隐有龙涎之香,在半空中飘着往外游走。
明珠一直飘到了客栈前方临街的石碑之前,围着石碑转了两圈,龙女便将明珠吞了回去,手里突然多出一把金灿灿的小铲子,弯腰一挖,直接就把偌大的石碑铲倒。
伏传两步上前将石碑托住,责怪道:“你仔细些!”说话间,轻轻将石碑挪到一边放好。
龙女蹲下来用金铲子挖啊挖,掘地三尺,挖出来一具人骨,她也不嫌弃白骨污秽晦气,更没有尊重遗骨的想法,铲土似的把人骨捡了起来,随手扔了一地,继续往下挖……
这块石碑临街,过往路人难免凑近来看热闹,看见挖出白骨就是一片哗然,好事者奔走相告,于是围过来看热闹的路人就更多了,里三层外三层围了个水泄不通。
伏传见这么闹下去难以收场,凑近了低声问道:“你在挖什么?”
“臭东西。”龙女说。
伏传只好起身去找秦掌柜:“秦叔,去本地龙鳞卫衙门知会一声,请他们派人来维持秩序。若能把前后两条街封住更好。”
秦掌柜连忙去牵马出门找人。
这时候巡街的差役也已经听到风声,从人群中挤了进来,看见摆了一地的白骨都很吃惊:“好家伙!又是命案!”还是众目睽睽之下发现的旧案子,想捂都捂不住那种!
“好贼妇,还不束手就缚!”差役跑过来围住龙女。
伏传没好气地说:“你二人懂事些就把围上来的百姓拦住。几时见过杀了人埋了尸隔上几年再光天化日之下亲自来挖?何不如亲自去衙门自首?”
那差役冷不丁就被伏传训斥了一顿,见伏传身上挂着三个包袱,手里还握着一把□□,整个打扮是说贱不贱说贵不贵,看上去倒还真像是山上刚下来的憨憨高手。两人面面相觑换了个脸色,倒也不敢和伏传顶嘴,居然就真的跑去拦着一直往前挤的围观群众:“看什么看,快回家去!滚滚滚。”
侠少盟的总舵也就在谢真人石碑的背后,闹出这么大的动静,也有不少少侠跑来围观。
侠少盟是个非常松散的联盟,诸门派弟子说是侠少盟成员,其实平时都各管各家事,只有盟内举办重大活动才会收到帖子共襄盛举。所谓侠盟总舵,常驻的都是打杂的外围成员,能学一点粗浅的拳脚功夫,盟内各个重要成员的家传绝学都不肯轻易传授。
因此这群围观的侠少盟弟子也都不认识伏传,直到狄祖兴苏醒之后吐尽了臭泥,脸色苍白地从里边走了出来,这群人才纷纷一拥而上:“盟主!”
狄祖兴见伏传脸色不好,吩咐道:“兄弟们维持住秩序,请父老们早些回家,不要围观。”
一声令下,莫敢不从。
两个差役凶神恶煞的驱赶也不如这批小伙子的“劝说”管用。
毕竟法不责众,王法也没规定不许人围观看热闹吧?侠少盟这帮年轻精壮的少年人就不一样了,啸聚成群还喜欢用拳头讲道理。你今天不听他的“劝说”,明天他就带着一帮子兄弟去你家、你家生意摊子上坐着,啥也不干,就跟你“交朋友”,多来几天就能把人憋得跪地求饶。
武兴衙门与龙鳞卫衙门一前一后派人前来时,围观群众已经被侠少盟“劝”走了多半,更有侠少盟的年轻弟子在街头站哨,不许闲杂人等出入。见了官府来人,这群侠少盟弟子嘿嘿笑着打招呼,看上去彼此都挺熟悉。
衙门派来的是差房武吏,龙鳞卫衙门收到秦掌柜报信,知道伏传来了武兴城,护法薛选即刻带着校尉张陆亲自过来,见面先施礼拜见,又替本衙主官解释:“阎督军往龙城述职尚未归来。”
伏传也不与他客气,吩咐说:“薛师兄从龙鳞卫抽调人手,把此地尸骨收殓起来。”
龙女已经铲出来七八具尸体,一些纯是白骨,一些还带着腐肉,现场那味儿简直熏人欲吐。
这么多难以辨识身份的尸体搁其他衙门都要抓瞎,龙鳞卫则早已习惯。薛选在此陪侍伏传,张陆便回去找人,没多久龙鳞卫的人调来了,武兴太守乐时齐的轿子也到了。武兴太守的排场比较大,他出门还带着幕僚、文书,以及捕房主官,差房主官,呼啦啦就来了小二十个人。
这批人还等着伏传起身跟他们一一说话见礼,哪晓得伏传只管招呼张陆:“我来认尸,叫你们的人铺开裹尸布,把骨头都拼起来——都是军中爷们,认得骨头怎么个拼法吧?”
张陆不迭点头:“认得。末将居中支应,不妨事。”
伏传便把地上的白骨湿尸一一检视,分别叫号:“甲。”递给身边的龙鳞卫士兵。
他按照甲乙丙丁的顺序分别交出来,通常尸体的骨头不会东一块西一块,不等甲乙丙丁戊己庚辛八个号叫完,尸体就已经拼凑完毕。遇到新的尸体就填补上旧号,再从甲乙丙丁周而复始。
龙女挖土的速度非常快,一开始是深挖,挖到八尺之下没了尸身,她就开始往附近挖。
武兴太守府来的几位大人刚开始还等着伏传来搭话,现在也不说话了,各个脸色铁青,看着一根根挖出来的骨头,再看着一具具铺开的尸身……这是泼天大案啊!必然会上达天听。
办得不好自然要倒霉,办得好也未尝不是机遇。
想想被吏部点名表扬过的杏城令,武兴太守和自家幕僚小声聊了两句,即刻吩咐文书去搞后勤。
没多会儿,文书就带着对门酒楼的伙计担着大桶姜汤来了,在场的龙鳞卫士兵人手一碗,还要分发馒头夹肉。被薛选阻止:“掘尸现场恐有尸毒,各人不得饮食,穿好罩衣袖套。”
龙鳞卫是武官衙门,令行禁止,薛选吩咐了一句,所有人都放下刚接的汤碗,原地待命。
薛选常年在武兴驻衙,和太守府也得搞好关系,便起身去找武兴太守说几句好话缓颊:“天寒地冻辛苦大人亲至现场,这边发掘尸身一时半会儿弄不完,大人衙中事务繁忙,要么先回……”
“不忙的。”乐时齐别的没多大本事,就是不爱发脾气,乐呵呵地去摸薛选的手,“薛护法端的好功夫啊,我等几人冻得两脚发僵,薛护法指尖露在外边还是暖烘烘,啧啧,好修养,好功夫。”
薛选被他捏了个哭笑不得,乐时齐还把他的手拉给身边的幕僚摸摸:“看看,是不是?暖的!”
就在此时,龙女从土里刨出一个头骨,扫去上边的泥尘,捧在手里:“就是他。”
她整个人都在深坑里,离地好几尺,也就是附近的人才听见她的声音,纷纷侧头去看。
伏传顾不得再分拣尸身,跃入深坑之中,帮着龙女把剩下的尸骨挖了出来。龙女对发掘尸身没什么兴趣,挖到目标就直接爬了回来,伏传把剩下的尸骨收了一包,再吩咐张陆:“下边还有尸身,着人仔细些挖,小心挖塌了土把人埋下边。”
张陆看着薛选的情面,对来自寒江剑派的伏传十分恭敬:“末将遵命。”
这时候乐时齐和薛选也都围了上来。乐时齐膀大腰圆穿得也厚重,往前一步就把身材瘦高的薛选挤到角落里,为了表示对龙女的关切,他还弯腰做了个客气的动作,恰好一屁股怼在薛选腰上。
薛选无奈地又往后退了一步,差点被挤出去。
乐时齐用自认为很和蔼的口气问道:“敢问姑娘,这死者有何特殊之处?为何‘就是他’?”
“你很想知道?”龙女问。
伏传突然觉得不妙,正要阻止,龙女手里的颅骨已砸上了乐时齐的脑袋——
围观众人只看见那白森森的颅骨很奇妙地穿进了武兴太守的脑袋,一大一小两个颅骨发生了重叠,乐时齐的颅骨略大一圈,龙女手里的颅骨略小一圈,就像是生生嵌入了乐时齐的脑袋里。
乐时齐来不及吭声,庞大的身躯轰然倒下。
就在他身边的薛选不得已伸手扶住他,求助地望向伏传:“伏师兄,这是怎么了?”
龙女将嘴努了努,忽地飞出来一块四尺见方的玉璧,底下还有装饰用的玉台,就这么横在街上。
这突然出现的庞然大物把所有人都惊呆了,顿时对龙女生出崇敬忌惮之心,连想要奔出来替武兴太守嚷嚷几句的衙差文书都悄无声息地按了下去。
龙女的手指在玉璧上敲了敲,那玉璧竟然就凭空消失了,取而代之的一片虚境。
“诶?”
“咦?”
“啊?”
现场一片惊呼。
秦掌柜看着那虚境中的画面颇觉眼熟,但他老成持重,轻易不肯开口。
在他身边躲着看热闹的伙计已经喊出声来了:“掌柜的,这不是前边尹书生家吗?他那头发还没白呢!”其余几个伙计也看出来了,跟着议论纷纷:“就是尹书生。尹书生怎么钻进玉璧里去啦?”
“那又是谁?”
……
虚境里。
尹珍拎着刚打的酱油回家,瞥见正房里父亲的身影,即刻放轻脚步屏住呼吸,悄悄挪进厨房。
母亲吕氏正在烧饭。锅里烹着老南瓜,带着油与蒜瓣的清香。尹珍把装着酱油的竹筒交给母亲,吕氏麻利地把酱油倒进粗瓷罐子里,掀起锅盖,舀了一勺子酱油浇在南瓜上。
尹珍咽了咽口水,肚子咕咕响。
吕氏把一碗搀着南瓜皮的蒸米饭端出来,用毛巾垫着交给尹珍,做了个“快吃”的嘴型。
尹珍有些挣扎,东张西望到处去找筷子,被吕氏拍了脑袋一下,才突然醒过神,开始用手抓着狼吞虎咽地把碗里的南瓜饭大口大口咽下。
……
虚境外。
看着玉璧上狼吞虎咽吃东西的所有人都惊呆了。
那个胖墩墩的“尹珍”好像太守乐时齐啊?那眉眼模样身材,举手投足的气质,除了看上去年轻了三十岁,其余整个就是缩小了一号的乐时齐。
除了曾经被塞进盘谷山庄当过“束寒云”的伏传,其余人等都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满脸惊讶。
身为寒江剑派弟子的薛选也看不懂,不大放心地再次询问:“伏师兄,这……”
伏传很不赞同这么大张旗鼓搞玄学迷信活动,可是龙女已经搞出来了,再阻止也没有太大的用处,便摇摇头,轻声安抚薛选:“没事。看看吧。”
……
虚境内。
饭已经做好了。
吕氏与尹珍一起进了堂屋,与尹书生一起,一家三口坐着吃饭。
尹书生是个看上去很体面的斯文男子,高高瘦瘦,皮肤白皙,颌下蓄须,衣衫虽然陈旧却浆洗得干干净净,头发也梳得整整齐齐,腰间还系着一个夏日驱蚊醒脾的香包。
桌上的菜只有一碗蒜烧老南瓜,吕氏和尹珍都不怎么动筷,喝着碗里的稀饭。
尹书生吃的则是蒸米。
一家人吃饭也不说话,讲究的正是食不言。
屋内的一切都显得非常安静、恬美。
直到那个长得很像乐时齐的“尹珍”发现碗里的稀饭凉了些,吸溜一声猛喝了一口。
……
熟悉乐时齐的太守府文书幕僚官吏们都憋不住噗哧了一声。
乐太守和他的姓氏一样,是个知足常乐的乐天派,不爱发脾气也不犯愁,天大的事压下来,他老人家只要好好吃一顿饭就能开心起来。吃饭的时候也特别开心,吃羹汤时,吸溜,吃汤面时,吸溜,吃肉吃饭时,吧唧吧唧。
虚境里缩小一号的“乐时齐”正在给尹书生装儿子,蹑手蹑脚的样子就让下属同僚们看得忍俊不禁,这时候突然破坏气氛吸溜了一声,熟悉他的人都忍不住哈哈。
然而,虚境中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就特别不好笑了。
……
“尹珍”丝毫不知道大祸临头,他正在开心地吸溜。
吕氏放下碗筷满脸惶恐,来不及阻止儿子,尹书生眯着眼睛盯了胖墩墩的儿子一眼,并未发作。
秉承古训,尹书生不会在吃饭的时候教训儿子。
一直到“尹珍”把整碗稀饭吸溜完了,尹书生才吩咐妻子把饭桌收拾好,用儿子送来的温水漱了口,收拾停当之后,把墙上悬挂的藤鞭取了下来,命儿子在堂前跪下。
“爹?”乐时齐完全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只是老子打儿子天经地义,他也不敢不跪。
“你纵是饿死鬼投胎,投到我家这等书香门第,也该懂得吃饭饮茶的礼数。细嚼慢咽是学不会么?猪拱食槽也没你这么大声响。不知尊重。”尹书生训斥儿子时半点不激动,嘴皮翻动句句如刀。
乐时齐才意识到是自己吸溜米粥坏了事,连忙认错:“爹,儿子知错了……嗷!”
尹书生手里的藤鞭已经照着他肩背抽了下来,乐时齐被打懵了,惨嚎一声,尹书生又照着他一通暴揍,抽得乐时齐眼泪鼻涕哗哗地掉,想爬起来跑又不敢跑,一边嗷一边嚎爹。
哪晓得他嚎得越惨,尹书生越发震怒,藤鞭没头没脑一通乱抽,生生把藤鞭抽断才算结束。
乐时齐打小就是父母疼爱着长大,被丢进这个奇妙的小世界里,被“新爹”尹书生一顿暴打,整个人都懵逼了,且被抽得血肉模糊遍体鳞伤,完全无法理解“尹珍”的生存处境。
尹书生打断了藤鞭,把儿子暴揍一顿自己也累了,方才恶狠狠地拂袖而去。
吕氏这才来搀扶被打瘫在地的儿子,抹着泪扶儿子进屋去休息。
——至于说裹伤敷药?那是不必妄想。被父亲“轻轻”教训两下还用得着医药?有那么矜贵?
乐天派的武兴太守哪里受过这样的委屈?趴在床上呜呜地哭。哭着哭着就睡着了。
吕氏有非常繁重的家务活儿要做,织机不停,时时劳作。她也不知道儿子换了个“瓤儿”。直到天将晚时,吕氏整理好今天织好的布匹,去厨房做晚饭,期间尹书生从私塾授课回来,吕氏出来伺候丈夫洗脸喝茶,说了今晚的饭菜,得到尹书生的准允之后,又回了厨房。
乐时齐还在屋内呼呼大睡。
天彻底黑了,尹书生发现屋内连灯都没有,便吩咐道:“掌灯。”
吩咐一声没听见回答,尹书生听着屋内动静,老婆在厨下做饭,儿子竟然也不在门前服侍?
他脸上有了一丝阴沉,提起声音再次吩咐:“掌灯!”
吕氏闻言从厨房匆匆忙忙进来,点好油灯送到尹书生的身边,悄悄看他的脸色。
尹书生冷冷问道:“珍儿呢?又去哪儿玩耍了?”
吕氏真不知道儿子去了哪里,赔笑道:“许是铺子里有事耽搁了。”
一家供不起两个书生,尹书生自认为比儿子成器,就让儿子在家听自己教导读书,白天去药铺当学徒。尹珍能读书识字,也跟药铺坐堂的老大夫学了些岐黄之术,尹书生又埋怨儿子不务正业。
吕氏这么解释开脱一番,尹书生又嘲笑道:“不紧着读书,倒真琢磨去做医匠。”
能识文断字的大儒,多半都通读医书、知晓医理,认为开个方子治病不在话下。尹书生也认为医术只是读书人的副业,反正熟读好了,医术哪有不会的?大儒通医,大医却未必通儒。高低可见。
吕氏还惦记着锅里的菜,唯唯诺诺一句,赶忙去了厨房。
饭做好了。
“尹珍”还没回来。
尹书生和吕氏一起吃了饭,总没有爹妈饿着等儿子的道理。
直到吕氏端来热水伺候丈夫洗了脚,夫妻俩打算回屋休息了,尹书生才听见儿子房间里传来均匀的鼾声……他将门一推,发现胖墩墩的儿子裹着被子,睡得正香。
这让尹书生大发雷霆,转身抢过吕氏端着的洗脚水,噗地泼了儿子一脸。
乐时齐吓得从床上惊醒,双眼直勾勾地盯着尹书生——他恍惚地觉得自己不认识这个人,镇定下来才想起这就是自己的亲爹——要了命的亲爹。
“你好大的体面。回来家中为何不向父母请安?父母未曾安歇,你倒是先躺下了。哪家子女似你这等不孝不勤?真畜生也。”尹书生怒道。
乐时齐浑身上下还在痛,吓得颠颠儿地下床跪下,哭着解释:“爹,儿不曾出门。”
这句话就更惹祸了。
尹书生两只眼睛都瞪圆了:“你……不曾出门?”
乐时齐心想,被你打一顿差点死过去,哪里还能出门……他努力想了想,才记起自己应该去药铺干活。因家里距离药铺不远,吕氏遵从尹书生的吩咐,去和药铺掌柜商量,每天叫尹珍回家吃饭,药铺每月多给尹家二十钱,算是尹珍的食宿钱。这也是看在尹书生是个读书人的面子上才有的待遇。
教训儿子一直也不怎么激动的尹书生就真的激动了:“你不去上差,也不向你师傅告假,就这么懒懒散散家中高卧,这是哪家的教养?!岂不叫人议论尹家家教?!”
乐时齐真没觉得这是多大回事,但他知道不能跟亲爹顶嘴,只好低头认错:“爹,儿子错……”
藤鞭中午就阵亡了,尹书生激怒之下,选择对儿子拳打脚踢。
乐时齐也算是幼承庭训、规矩极好,被“亲爹”莫名其妙又殴打了一顿,他也只是哀哭求饶,并不敢反抗或是逃跑。而且,他是个聪明人。父权如天高不可攀,要对抗父亲是不可能的,哪怕被打得满脸是血,他打水洗脸之后,还一瘸一拐去厨房烧了茶,在父母门前跪下哀求饶恕。
然而,乐时齐的经验并不管用。不管乐时齐如何小心翼翼地去学习尹书生的家规庭训,努力去做好身为人子的本份,他的日子都不好过。
哪怕他一动不动站在尹书生跟前,什么都没做,尹书生都能挑剔他:“木头桩子站着是怎么个规矩?日后待人见客与人应酬也是这么个木讷样儿?你在药铺子里打杂也是这副嘴脸?——你爹还活得好好的,不必这么一副哭丧脸!”
好么,就这样又被捶了一顿,还不许哭喊,只能咬牙挨着。
乐时齐整个人都憔悴了。
原本胖墩墩的身材很快就瘦了下去,脸上的笑容也消失了,总是低着头露出受惊的神色。
邻近秋闱,尹书生准备再下场一试,备考压力极大,家里不许有丝毫声响。吕氏和乐时齐都绷紧了皮子,谁都不敢去惹尹书生。然而,惹不惹他关系不大,主要在于尹书生想不想发脾气。
秋闱之前战战兢兢的日子过去了,没熬过放榜。
尹书生再次落榜。
吕氏杀了一只鸡想给丈夫庆祝中举,哪晓得尹书生看榜后阴着脸回来,吕氏就知道不好。
惟恐丈夫大脾气,吕氏也不敢把鸡做好端上桌。哪晓得尹书生知道她杀了鸡,没看见鸡顿时大怒:“你这婆娘好没道理!纵然我此科不中,就不是一家之主了么?就吃不得你一只鸡了吗?你那杀了的鸡要留给谁吃?端去街上便宜哪个野汉子不成?!”
这话说得太难听,吕氏泪水直流,跪下求饶。
乐时齐很想替母亲说话,又实在被尹书生打怕了,正在犹豫该怎么办。
尹书生看见他畏畏缩缩站在一边的样子越发地生气了,哗啦一声推翻了桌子,打老婆毕竟不好看,尹书生喜欢打儿子,一把揪住儿子的头发就推出门去,先是狠狠踢了两脚,乐时齐痛得站不稳了,他顺手拿起屋前竖着的跳水用的扁担,朝着儿子身上暴打。
谁也不曾想到,落榜的尹书生满心懊丧,就这么用扁担把儿子打了个半死。
待尹书生打累了,乐时齐还爬起来给父亲跪下赔罪,说了无数的好话,求父亲饶恕。
吕氏则赶忙去厨房把杀好的鸡下锅烹熟,整理好堂屋的桌椅碎碗,跪着求丈夫息怒吃饭。就在尹书生阴着脸吃着香喷喷的炖鸡汤时,乐时齐擦去不停流淌的鼻血,靠在门前的柱子上,渐渐昏迷。
吕氏偷偷给儿子弄了半碗鸡汤泡饭,正要唤醒儿子,这才发现儿子再也醒不来了。
……
“尹珍”死了,乐时齐的脑袋里还嵌着龙女挖出来的颅骨,并未彻底脱出虚境。
看着小号乐时齐在虚境中笨拙受捉弄的众人早就笑不出来了,这会儿看见“乐时齐”被活生生打死,所有人都沉默难言。都说天下无不是的父母,谁也不敢公然说一句父亲挞子有罪。
然而,所有人心里都很明白,尹书生责罚儿子并不是为了教导,那就是纯粹的发泄和虐待。
尹书生是个极其“体面”的人,吕氏惊慌失措哭儿子的时候,尹书生生生打断了吕氏的哭声,发觉儿子已经断气之后,他在门前慌乱地转了两圈,吩咐吕氏找来麻袋,把儿子装了进去。
等到半夜,夜深人静之时,尹书生提着锄头出门,就在谢真人碑前的软地上挖坑。
挖了两个时辰,把泥土运回家中,再用木板覆薄土,把坑封了起来。
第二天晚上,尹书生出门继续挖坑。一直挖到五尺之下,他才回家把死了一天的儿子拖进坑里,再把昨天运回家的泥土拖回来,死死填埋。
期间有邻家吃了花酒回来,撞见了尹书生,尹书生不慌不忙地对邻居撒谎:“路上浮尘多,趁着大伙儿都还在睡觉,我来洒些水。”
那邻居喝得稀里糊涂,搂着尹书生不迭夸赞:“怪道文曲星下凡呢,好大圣性,真好人。”
全然不知这位真好人刚刚把亲自打死的儿子埋进了深坑里。
※
看到这里,秦掌柜叹息一声,说:“尹书生原有个儿子,十六岁那年突然失踪,一直没找着。”
他背后的伙计则带了些埋怨地说:“吕氏阿孃哭得眼睛都半瞎了,街坊们都可怜他俩中年丧子,平日里对他家都是多番关照。哪晓得尹书生看着体体面面一个人,关上门竟是这样刻薄。”
龙女凑近乐时齐跟前,手指在他额前轻轻一推,把刚刚挖出来的颅骨取了出来。
玉璧上的虚境倏地消失,乐时齐也喘息着睁开眼,彻底苏醒过来。
看着乐时齐阴着脸站起来,在场所有围观过尹家故事的人都有些尴尬。
虽说刚才看过的主角叫“尹珍”,可里边确确实实就是胖墩墩的小号乐时齐在演,熟悉乐时齐的人更是从中发现了不少独属于乐时齐的小癖好与生活习惯。眼看着堂堂武兴太守变成贫门弱子,被变态刻薄的尹书生虐待了几个月,最后直接打死了账,这……
所有人你看我我看你,有志一同地对此保持了缄默。
不能说。
谁说谁尴尬。
乐时齐看着龙女手里捧着的那个光秃秃的颅骨,想起自己在“梦中”遭受的种种羞辱毒打,对这个与自己同病相怜的“尹珍”产生了极大的同情。
“这是被扁担打破留下的痕迹?”乐时齐指尖落在颅骨裂开的细缝上。
龙女点点头,转动颅骨露出后边的另一条裂缝:“这里也是。”
乐时齐的目光转向伏传,伏传收了尹珍的其余尸骨,这会儿都抱在裹尸布里。都知道乐时齐经历了噩梦般的几个月,伏传也觉得龙女这事做得太过唐突,对乐时齐隐怀两分歉疚,既然乐时齐想看,伏传便把裹尸布打开,把卢真的遗骨整理成人形,将折断过的骨头给乐时齐看。
“这是早几年断开又养好的。”
“这是骨裂的痕迹。”
“这根骨头断过两次……”
乐时齐出身殷实,父母慈爱,师长宽和,官场也混得比较顺利,平生最讨厌不贤不肖之徒。
在此之前,乐时齐就是“天下无不是的父母”这句话最坚实的信奉者。在他想来,若非子媳太过不贤不肖,父母师长哪里会家法责备?天底下又哪有不疼爱子女的父母呢?纵然父母师长偶尔训责得过了,那也不是有心的,子媳要多体谅才是。总之,有则改之,无则加勉。
涉及家庭伦常的案子发落到乐时齐的手里,罪在父母都要减十分,罪在子媳则重十分。
看了尹珍伤痕累累的白骨,乐时齐沉默片刻,缓缓评价:“苛烈如此。”
原来,这天下真有不是的父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