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传才说了自己不是侠少盟的人,言辞中又对侠少盟的近况毫不了解,转眼就和狄祖兴说说说笑笑站在了一处,被秦掌柜招呼出门的郭迎等三人都不着痕迹地旁站几步,想着退路。
趁着客栈里几个伙计相继出门,另两个石灰池来的工人便隐入墙后,撒丫子狂奔而去。
他俩以为自己跑得不着痕迹,伏传和狄祖兴都心里有数。伏传正准备唤醒龙女销毁炼魔窟,狄祖兴却毫不识相地问道:“那两个是城外石灰池的匠人?怎么就匆匆走了?”
烧石灰时容易沾染衣衫,郭迎几个也不是祖传的烧灰手艺,做起来更加笨拙,身上都是残灰。常人一眼就能看出他们的身份。
伏传摸不清楚狄祖兴的深浅,也不知道那剑咒杀人迷惑的道理,不愿太过刚强伤及无辜,随口敷衍道:“不过萍水相逢说了两句话,想必是家中还有事,走了就走了吧。”
狄祖兴却不依不饶:“师叔与烧灰的匠人有甚可说的?”
“两句闲话而已。”伏传拢着他的肩膀,笑道:“师叔给你看个好玩的。”
龙女被伏传用指头挠醒,从兜兜里游了出来,离得较远的伙计们只看见有什么东西在空中飞,狄祖兴瞳孔微缩,眼含惊惧,不可思议地看了伏传一眼,背上长剑微微震动。
龙女依然保持着龙形,在虚空中悬停。
伏传给她比划位置:“这里,到这里……”
龙女围着客栈稍微游了一遍,回头问伏传:“这里还有磨气,真要烧了吗?”
烧毁前面两个炼魔窟时,龙女的态度都是“反正啥都没了,你真要烧我就给你烧了”,现在却郑重地问伏传,这里还有东西,真的要烧吗?这让伏传心头一跳。
与此同时。
客栈底下一道清光倏地飞出,瞬息间震荡天地,几有遮天之威能。
伏传缠绕指间的慕鹤枪在同时飞了出去,与倏地刺向龙女的剑光碰撞在一起,紫气金光当地砸了漫天遍地,余波触及正在空中游动的龙女,直接就把龙女砸得坠下云头,朝着地面摔下。
伏传左手剑诀横划,额间飞出属于谢青鹤的那一道剑光,正要去接住下坠的龙女。
始料不及的是,剑光居然脱手而去!
“?!”伏传只得亲身上阵,飞扑而上,一把接住了即将坠地的龙女。
龙女在他手心晕乎乎地停住,噗叽呕出一口龙血,不及说话,直接晕了过去。
伏传仍旧震惊于剑气意外失手。那是谢青鹤祭炼多年的剑气,自有灵性,既有剑气之锋锐,更有谢青鹤深爱他的感情挟带其中,怎么可能会在他出剑御敌的半途脱手?
那道剑气不仅不再听他的话,反而直接飞入了对面漫天清光之中,与对方合而为一!
对面以剑影假合出一道人影,道髻高绾,青衫素净,看不清面目,隐带几分属于谢青鹤的风采。
“你……”伏传心中生疑。
和狄祖兴那样模仿得近乎拙劣的三分动作不同,这道剑影与谢青鹤的气质太相似了。
伏传与它交手的一瞬间,甚至能真切地感觉到属于大师兄的剑气纵横其中。不止他觉出了大师兄的存在,连属于大师兄的剑气都直接飞了过去,与对方合为一体。就仿佛是……大师兄亲临。
唯一让伏传不能深信的是,如果真是大师兄来了,怎么可能一句话不说就对他动手?
狄祖兴已经带头叩拜:“谢真人法驾亲临!弟子拜见谢真人!”
秦掌柜将信将疑地看了伏传一眼,他身后的伙计们已经跟着狄祖兴跪下,乱七八糟地喊着谢真人,神仙老爷,磕头磕了一地。
伏传看着对面闪烁清光,一股怒气自胸臆间蹿升而起:“装神弄鬼!”
他唤回慕鹤枪,凝气如龙,直指天穹。
那道人形剑影倏地散开,化作漫天清光剑影,与慕鹤枪碰在了一起。
一瞬间到处都是紫气金光砸得火光四溅,伏传直接飞上了半空,以身代枪,以一生二,二又生三,三生万物,与漫天剑影斗得难解难分。
局势尚能维持。
身在其中的伏传却越打越心惊。
他时常与谢青鹤下场斗技,多半是谢青鹤指点他体修枪法,与谢青鹤打架的滋味太熟悉了。
今天这敌人给他的感觉就和大师兄一模一样。唯一不同的是,大师兄下场时身手深不可测,伏传很难摸得到深浅,今天对面的敌人则像是修为有限——就像是功力大减、被困在某个境界中不得脱出的大师兄。
“你究竟是什么东西?!”伏传足尖踢飞了一道剑气,慕鹤枪软弱了一瞬,不肯将剑气戳断。
就在此时,伏传耳中响起嗡嗡剑鸣:“你还敢问我是什么东西?见尊长不拜,与龙蛇为伍,行妖魔之道,我今日便要清理门户!”
嗡嗡剑鸣。
伏传想起石灰池那帮工人的说辞,即刻意识到,这就是那作祟的东西。
然而。
对方连一字清光剑都使出来了。
伏传仓促间退了三五步,慕鹤枪横挑而起,问道:“你是我哪门子的尊长?我为何要拜?”
正咄咄出手的漫天清光又化成一道假合的人影,依然是青衫执剑,面目不清:“我姓谢。连你的恩主师兄都不肯认了,好小畜生。”
伏传觉得颇为棘手。
这东西肯定和大师兄有些关联,身携大师兄的剑意,能收缴大师兄的剑气。
最重要的是,伏传有点打不过他。
这玩意儿剑术太好了!简直就像是大师兄亲临。
“等一等!你说你是我大师兄,那你为何要打我?”伏传突然问。
“你不该打么?”对方又化作人形剑影,气势汹汹地对着伏传,“我自斩妖除魔,你却护着妖孽与我动手!如你这样不敬尊长的小畜生,正该清理门户、杀个干净!”
伏传委屈地说:“我便是做错了事,大师兄也只是教导我,舍不得打我。”
对方好像有点意外,漫天剑影舒展伸缩,似乎在思考挣扎。
“不信你问我那道剑光。大师兄赐我护身的剑光。它都知道!”伏传说。
这下子漫天清光剑影更热闹了,左边稀里哗啦,右边叮叮咚咚,就像是打铁铺子里摔进了布口袋,叫人放在地上砸来砸去,无数的金属嗡嗡作响,又像是每一道剑气都在说话吵架,十分激烈。
伏传手里握着慕鹤枪半点没放松,嘴里不停地说:“你若是我大师兄,就该保护我才是。怎么会上手就来打我?若是把我打伤了,大师兄难道不伤心吗?就算没有把我打伤,把我磕了绊了累着了也是不大好的呀……”
底下狄祖兴、秦掌柜与一帮伙计们已经听傻了,这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事?师叔(东家)在撒娇?
就在漫天剑影挣扎懵逼的时候,伏传突然抛出一枚小印。
大罗金印。
指头大小的金印在剑光上轻轻印下,悍不可摧的法本呼啸而至。
一直嗡嗡作响的剑气就像是迅速冷却的蜡,前面金印镇压,伏传手持慕鹤枪随即杀到,枪痕挥洒而出,剑气在刹那间断成齑粉,沙沙落向地面。
枪痕势如破竹地杀到了某个点,原本是虚影的剑气突然化作实体,终于遇到了阻力。
伏传人随枪至,朝着那把剑狠狠捅了下去。
那把剑竟然生生扛住了伏传全力一击,半空中飞成一朵剑花,旋即朝着远处逃窜。
“狗东西你不是要清理门户吗?谁清理谁啊?!”伏传怒道。
骂得虽凶,伏传却没有去追。他把大罗金印定住的其余剑影尽数刺落,伸手托住飞回来的小印,低头亲了一下,说:“谢啦,大师兄。”
遮天蔽日的清光剑影被伏传杀了个干净,他从空中落地,一把揪起跪在地上的狄祖兴,笑道:“贤侄和那位‘谢真人’不是一两日的交情吧?什么时候勾搭上的?也不曾往寒山递个消息?”
狄祖兴倏地推开他的手,拔剑对准了他:“伏师叔,你……你不该豢养妖孽,更不该弑杀掌教师兄,我虽不是你的对手,也决然不能与你同流合污!”
伏传觉得他脑子不大好:“你再说一遍?”
然而,秦掌柜与其余伙计的眼神反应,让伏传觉得事情与自己认同的有些出入。
他从兜兜里摸出昏迷中的龙女,问道:“这是妖孽?”
狄祖兴的反应还算镇定,秦掌柜与那班伙计们直接就面露惊恐之色,往后倒退了两步,甚至有胆小的伙计直接躲在了秦掌柜身后瑟瑟发抖。
郭迎还没有吓得抱头逃窜,伏传转身去问他:“这是什么?”
“……怪、怪蛇。”郭迎脑子不笨,勉强镇定地跟伏传分析,“老爷,刚才天上的声音,就跟我那天听见的……钟鸣声,一样,是一样……”
伏传点点头,安慰道:“我知道了。不必担心,我会解决它。”
龙女变成了怪蛇模样。这显然是某种障眼法,对伏传不起作用,却迷惑了狄祖兴在内的所有人。
若伏传打不过刚才那怪东西,死在这里,传出去的消息就会是伏传勾结妖孽、被正道所诛杀。伏传在法修上原本就不怎么擅长,一时半会儿也不知道怎么破除障眼法,只好去跟秦掌柜解释:“秦叔,我这是条龙,不是妖孽,刚才那怪东西施术迷了你们的眼睛……”
他把郭迎拉过来,说:“这位郭大哥知道,刚才在石灰池他见过,真的是条龙。”
“对,我刚才看见是条龙……”可这会儿郭迎也挺害怕他手里的“怪蛇”,说话时牙齿咯咯响。
伏传哭笑不得。
相反是狄祖兴将信将疑,有几分深信了他的说辞,问道:“伏师叔为何有龙?”
伏传没好气地说:“大师兄给的,你不服气,上寒山问?”龙女被谢青鹤重伤才会那么容易被伏传驯服,非要说是谢青鹤给的,倒也过得去,“你究竟有没有脑子?说我弑杀掌教师兄,寒江剑派的掌教真人那么容易被弑杀?刚才那连个人形都没有的鬼东西也配执掌天下白道?”
狄祖兴抿嘴思忖片刻,将长剑还鞘,说:“这位谢真人……时时在武兴现身,已近七年。”
伏传愕然回头,去看秦掌柜的脸色。
秦掌柜连连摇手:“东家,我不知此事。”
伏传名下各产业的掌柜每年都要去找李钱盘账交利,接连好几日白天干活晚上饮宴玩耍,基本上什么事都会聊个通透。若武兴城真有“谢真人”现身的消息,秦掌柜哪可能不跟李钱通报?
如狄祖兴这样的“外人”就不同了。
那怪东西身携属于谢青鹤的剑意,精通谢青鹤的剑术,连伏传都难以辨别真假。
它再嘱咐外人不许外泄自己的行踪,寻常白道弟子哪里敢声张?只以为自己撞见了天大的机缘,偷着乐还来不及呢,谁又敢跑出去炫耀?更加不敢跑去寒江剑派求证真伪。
“它现身武兴所为何来?”伏传问道。
狄祖兴神色凝重:“据弟子所知,他老人家一贯惩恶除奸,不管琐事。去岁弟子前来武兴,他亦现身赐见,传了弟子三招剑法。”
伏传目露质疑。
狄祖兴便请示出剑,获准之后,当即演武三招。
“霄云。”
“止雪。”
“霈泽。”
“化水三招。”伏传认出了狄祖兴演练的招数,“是我大师兄独创的剑招。”
狄祖兴被他弄迷糊了:“伏师叔既然说他不是贵派谢真人,那他为何又懂得谢师伯的剑招?”
伏传将前因后果都捋了一遍,想起那把剑逃之夭夭的画面,心中有了结论:“因为,它是我大师兄二十多年前遗落在此的佩剑。”
狄祖兴:“!!”
秦掌柜:“??”
伙计们和郭迎:“????”
啥玩意儿?遗落在此的佩剑?刚才搞出那么大的阵仗,你跟我说,它只是一把剑?!
伏传手持慕鹤枪,步入客栈门前,轰然一□□入青砖铺就的地面,使力一撬。整个客栈直接从门中裂开,嘎吱一声分成两半,又被枪痕所撼动,地底黄泥翻开,一层一层翻卷,直到露出地面深处宛如鲜血的湿土。
诡异的臭气冲天而起,隔着老远,秦掌柜郭迎伙计等凡人就抵受不住,纷纷作呕。
伏传正考虑该如何处置,昏迷中的龙女居然被臭醒了,晃晃悠悠化作人身,扶着伏传肩膀开始呕吐:“呕……”
“你别……”伏传很担心自己的衣服。
龙女一直都在睡觉,肚子里也没什么可呕的东西,yue了一下,飞出来一个包袱。
伏传更崩溃了:“你等等啊,这是我的包包,你怎么回事?!”
龙女又yue出一个包袱,终于消停了,不等伏传发飙,她把两个包袱拎在手里,对准了臭气熏天的鲜血湿土,呼地喷出紫色天火,面前的湿土、臭气、客栈……全都席卷一空,烧成虚无。
从前她的天火是月白色的,也就是夜里有月亮时的天空颜色。
这回喷出来的天火直接就是璀璨的紫色,比月白色更高一个等级,可见是被臭得发了狠。
把臭气喷光之后,龙女把刚刚吐出来的包袱又吞了回去。
“???????”伏传震惊了。
臭气不能让他呕吐,龙女这个吐了再吃的操作让他有点想吐。包袱也有点不想要了。
与此同时。
狄祖兴与郭迎同时翻了个白眼,瘫软在地,昏迷不醒。
秦掌柜带着几个伙计左右扶住,这边掐人中,那边捏虎口,反倒是郭迎先一步醒过来,翻身就吐出大口大口腥臭的黑泥状的东西,把扶着他的伙计臭得不行:“大哥,你这是吃了屎吧……”
伏传心有所感,望向天边。
武兴城中,无数曾被邪术控制的人都在短暂昏迷后开始呕出秽物,排出邪术留下的遗患。
那把剑则悄无声息地飞出了武兴城,逃之夭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