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传分析郭迎的说法,发现这就是一个专门针对父母的咒法。
施法时有固定的流程和法门,必须是子女用一把剑对准父母,说出那段父母无恩的话,就会有郭迎所说“嗡嗡似钟鸣”的声音出来“主持裁判”。这“东西”认为父母苛待了子女,就会把父母碎尸杀死,若“东西”认为父母罪不至死,则把被针对的父辈弄到石灰池来做苦役“赚钱”。
郭家总共被裁决了两次,一次是郭冶对郭父郭母,一次则是郭迎的儿子对郭迎。
郭家的事都要着落在郭冶身上,可,石灰池这里还有六七个工人。包括刚刚被伏传唤醒就匆匆忙忙跑会出去的老者——这老头儿大概其就是跑回家找儿子算账去了——这些人总不会都是郭冶勾害的吧?
伏传用玉符把剩下的工人一一唤醒,场面一度非常混乱。
伏传也不好再把刚刚睡熟的龙女放出来吓人,沉下脸放出慕鹤枪,将打算跑路的两个工人堵在原地,这群人看见会飞的□□就吓懵逼了,武力胁迫之下,现场顿时变得鸦雀无声、个个温顺无比。
“说说吧,你怎么来的?儿子拿剑对着你说什么话了?”伏传随手指了一个男子问。
结果不出意外。
来这里的工人年纪或老或少,全都是被儿子拿剑对着说了一番父母无恩论。
紧接着,所有人脑子里就嗡嗡作响,有人说是钟鸣,有人说是打铁,总之是金属发声却让他们都明白了对方的意思,且无一例外都被嗡嗡声裁决曰:对儿子还算温厚,饶其不死,苦役挣钱赎罪。
这些人分散住在武兴城各处,彼此都不相识,不大可能是彼此子女串联说服犯案。
那么,这件事的重点,很大概率也不在郭冶身上。
伏传把谢青鹤标记过的地图拿出来看了一眼,意外地觉得有些眼熟,又有些拿不准:“郭大哥,你来看看,这地方现在是什么景况?”
郭迎家就在城西街上,地图上的位置也在偏城西方向,郭迎一眼就认了出来:“这里是谢真人碑。小人年纪还小的时候,这地方是间客栈,侠少盟的老盟主和一班精英曾经在此遇袭,说是得蒙一位姓谢的真人相助方才脱身,十多年前有人来买了这间客栈,在门前竖了一块石碑,逢年过节或是遇到灾荒时疫,都会有人来放粮义诊——那客栈就是不让住了,只许路过看一眼。”
伏传被说得有点不好意思,心想,居然是这里。
那地方就是当初白如意等人被不老、不安两位魔尊带人围堵的悦来客栈,若非谢青鹤碰巧通过心魔池跑来了武兴城,整个侠少盟就要被魔门一网打尽了。谢青鹤从心魔池来,又从心魔池离开,实际上并没有露面,只出了一“剑”之力。
及后伏传渐渐长大,李钱在各地赎买刘娘子遗留的产业,伏传便央求李钱把悦来客栈买了下来。
至于说立碑赈济之事,也是伏传少年时的一点幼稚念想。
他那时候是真的以为大师兄已经死了,偏偏谢青鹤是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寒江剑派也没有任何针对大师兄生死的说法,伏传只能用自己的方式去纪念救命恩人。
不过,事办了,客栈买了,年节施粥赈济也安排好了,伏传却没有亲自来看过。
他只见过李钱给他过目的地图——难怪刚才看着有点眼熟。
“炼魔窟居然就在悦来客栈。”伏传回想往事,隐隐约约记起李钱说过,那客栈有被焚烧过的痕迹,询问他要如何处置:是重新修葺一番呢,还是保持原貌留作纪念。
当时怎么说的?伏传经历两次入魔修行,年深日久,已经不记得少年时的某个决定。
不过,不管当时是否决定修葺,今天都要付之一炬。
伏传倒也不觉得很可惜。大师兄死了才需要立个碑,现在大师兄活得好好的,想亲就亲,想抱就抱,还要什么纪念碑,烧就烧了,伏传不心疼。
“恰好我要去城西。郭大哥与我同往么?”伏传回头问。他曾经许诺过保护郭迎的安全,方才有此一问。何况,他也觉得郭迎还有点话没跟他说清楚。
郭迎指望他能替自己父母报仇,忙不迭点头:“小的与老爷同往。”
剩下几个工人中也有脑子比较聪明的,不着急回家照儿子算账,不远不近地跟着伏传与郭迎。
郭迎主动探问伏传的身份:“老爷道法高深,又有神龙护体,此前却从未听说过老爷威名,莫不是常年在山中修行,方才下凡来?”
伏传算是默许,反问道:“郭大哥最初为何认为我是侠少盟的人?看我年纪装扮,认定我是侠少盟的人倒也说得过去,让我不解的是,郭大哥在商号做账房,应当与侠少盟没什么往来,侠少盟在武兴城也没什么势力——郭大哥怎么会知道侠少盟呢?”
郭迎被他问得苦笑,说:“老爷说的都是前些年的故事了。侠少盟的新盟主就是武兴附近的采玉渚人,把侠少盟的总舵搬到了武兴城,收拢了不少城中少年去办差……”
伏传才突然意识到,他好像很久没和晏少英等小朋友联系过了。
平时处置寒江剑派外务,以他的身份,来往信函都是直接发到对方掌门手里。这两年先是忙宗门修法的事务,再就是鬼道、妖族的破事,根本顾不上晏少英等人。侠少盟的事就更加顾不上了。
“新盟主是何人?”伏传还得向不混江湖的普通人打听消息。
“听说是一位林大侠的高足,姓狄,双名上祖下兴,城里都尊称狄盟主。”郭迎说。
“狄祖兴。”伏传想了想,真有几分意外。
来来回回也都不是外人,狄祖兴是紫剑林啸闻的徒弟。
林啸闻和紫竹山庄白如意是至交,当初伏传陷入吞星教的麻烦里,林啸闻曾随白如意上山,在伏传的入道礼上指证了鱼慕华的身份,他是看在白如意的面子上才来作证,伏传也得领这一份情。
白如意在侠少盟声望极高,她年纪大了不好意思在侠少盟占坑,退位之后,就由同为紫竹山庄弟子的花清其夫婿沔城苏家三公子苏文载继任了盟主之位。
紫剑林啸闻在侠少盟也当了二十多年执事,他的徒弟在苏文载之后继任盟主,倒也不奇怪。
让伏传意外的是,狄祖兴天资很一般,真正的紫剑传人是狄祖兴的师弟虞河。从前晏少英把各大门派的后辈弟子引荐给伏传,也是虞河常常来和他们交际玩耍,狄祖兴不是在家练剑,就是有事来不了……江湖门派不讲嫡庶长幼,只在乎能力。强者只与强者为伍。
在伏传看来,狄祖兴的功夫在年轻一辈中也只在三流,他居然能打败苏文载执掌侠少盟?
“令弟与侠少盟有涉?”伏传突然问。
郭迎考虑再三之后,还是点了头:“舍弟自幼仰慕豪侠风度,只因家贫也无力供他拜师学拳,侠少盟总舵搬迁来武兴之后,他常常去帮着打杂跑腿,说是认了几个兄弟,便也看不起小人给他安排在商号的差事。为此家父几次三番训斥喝骂他,”说到这里,郭迎又抹了抹泪,“他总不服气。”
“侠少盟的总舵在什么地方?”伏传把地图拿了出来,让郭迎指点。
郭迎根本不必多看,说:“就在谢真人碑的背后。”
那就是在炼魔窟附近。
伏传大概有了些想法,回头对一直跟着他俩的两个工人招招手。
那两人赶忙屁颠屁颠地围了上来,伏传问道:“你们家有人去侠少盟帮手么?”
这俩人对视一眼,一个说:“公子爷,老朽的小儿子是个瓦工,盘了侠少盟搭棚子的工事。”另一个说:“我那不孝子就在侠少盟当差。”
“我如今就要去侠少盟总舵。您几位要么先回家去?跟着我只怕不安全。”伏传说。
那两个只管看着郭迎。
郭迎心里也是七上八下,他早就怀疑父母的死与侠少盟有关系,否则不会那么忌惮地询问伏传的出身来历,跟着伏传去侠少盟确实很危险。可是,留在家里难道就不危险了吗?那嗡嗡响起的声音非近非远,直接就在人的脑子里响起。能往哪里逃?
这三人都不肯离开,伏传见他们满眼惶恐,也不好出尔反尔,便带着他们一起进城。
伏传最挂心的一件事仍旧是彻底销毁炼魔窟,侠少盟种种也要退后一步。有郭迎引路也不必看地图或是四下打听,走了近一个时辰,终于在热闹的武兴城中找到了原来的悦来客栈。
“老爷,就是这儿了。”郭迎指着那间维护得极好的小楼招呼。
伏传走到竖起的石碑之前,去读碑上文字。
立碑这事自己做就显得很不体面,所以,伏传交代此事之后,李钱专门去紫竹山庄找了白如意,请当初被谢青鹤援手救出的“年轻一辈”弄这块碑,钱自然是李钱来出,用了白如意等人的名义。
那时候白如意还没有与丈夫陆琳和离,碑文就由陆琳亲笔撰写,主要记述了当日的故事。
陆琳对老婆白如意有私心,当年的事被他写得极其悲壮,白如意坚持将各派独传、嫡传弟子保全送走,其余人等留下拒守的过程,都被陆琳浓笔重描,以至于说到谢青鹤的那把剑突从天降,将所有人保全之时,诵读碑文之人皆有劫后余生的感佩激动之情。
伏传就站在石碑之前,读着陆琳平实无华的文字,遥想当年大师兄纵横之姿,也不禁心旌摇曳。
“尊驾有礼。”门内有面善温柔的年轻小厮走了出来,向伏传拱手施礼,解释说:“这碑文乃尊长礼敬所用,可不敢用手抚摸。还请您海涵。”
伏传从怀里摸出一枚小印,递给那小厮看:“我姓伏。”
那小厮将伏传打量了好几眼,突然惊醒过来:“哎呀,小的有眼无珠!是东家来了!您快请进!小的马上请掌柜的过来——秦掌柜!秦叔!东家来了!咱们东家亲来武兴了!”
这一嗓子吼得郭迎等三人都面面相觑。
武兴城的百姓都知道,买下悦来客栈的神秘人那是不得了。
悦来客栈和申家祠、石灰池一样,都是被官府划为禁地不让人靠近的地方,民间也有传说这几个地方都闹鬼,悄悄凑过去的人多半都会出事。
石灰池会被偷偷启用,那是因为武兴城就这么一个石灰矿,治病用药得要石灰,糊墙盖屋不也得用石灰?盛极一时的申家都搬到了邻县,悦来客栈也空置了好几年,没人敢碰。
悦来客栈神秘的新东家能说动官府开禁,把客栈买了去,还竖碑开棚,逢年过节就赈济义诊,那不就是个烧钱的无底洞么?武兴城百姓都很好奇客栈新主人是什么来力身份——买了客栈,修好了客栈,偏偏又不肯对外经营。都不叫人住!有钱烧得慌吗?
今日才知道这客栈的东家居然是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
两个工人互相交换眼神。
——应该是少东家吧?
——也可能是刚刚继承家业吧?
唯独亲眼见过龙女喷火的郭迎心中打鼓,悄悄地打量伏传的头发和眼角。头发是黑的,眼角也没有皱纹,看上去好像真的只有二十几岁……可他有条龙啊!说不定已经活了二千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