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谢青鹤来说,在山间无人处度过新年,并没有太过新奇有趣。
但是,任何事情只要是和小师弟一起分享,就变得特别的富有兴味,充满激情。
伏传对年节的记忆就是磕不完的头,没法儿睡的觉,满眼都是人。突然和大师兄躲到山里过年,完全不必承负身为寒江剑派掌门弟子的责任和义务,不必去祖师庙侍神祭祖,不必安排外门弟子各种礼拜饮宴事宜,不必操心与各个江湖同道的礼尚往来……这就很完美了!
“除了有些想师父他老人家,这里一切都好。”伏传吃着煎得酥软的糍粑,对谢青鹤感慨。
凡人年节必要大鱼大肉,谢青鹤与伏传则商量好了,元宵之前绝不杀生。二人在山中度日,每天就煎些糯米年糕糍粑做零嘴,三餐吃些收藏在空间里的笋干木耳,伏传还囤了些火腿肉干提味。
不必祭祖侍神,连打猎做席都免了,每天就简单吃些东西,赖在小木屋里消遣聊天。
谢青鹤也觉得一切都好。
不过,日日对着小师弟仰赖爱慕的目光,谢青鹤其实有些不知道该如何爱他。
明知道小师弟的爱慕没有任何条件,只要他守在小师弟身边,甚至都不必多么费心地倾听回复,只要二人待在一起,小师弟就会很开心——谢青鹤还是忍不住琢磨,我能为小师弟做些什么?
指点小师弟修行,与小师弟行礼,和小师弟一起做些简单的吃食,一起洗脸洗脚抹体脂口脂……每天都怀着热情与心爱去陪伴,这就足够了么?
陪伴是相互的。
不仅是他陪伴了伏传,伏传也在精心虔诚地陪着他。
所以,谢青鹤总觉得自己要额外多做一些,才对得起小师弟那份“低入尘埃”的心爱。
他总是不自觉地想起,伏传那日攥着他的胳膊,愤怒又无力地盯着他的双眼,对他说的那句话。
——小师弟说,我只恨不得将自己贬入尘埃,去做大师兄脚下的泥尘,只求大师兄日日欢欣、时时开怀。
这句话很让谢青鹤震撼。
伏传对他的这份感情,不像是师弟对兄长的敬重,也不像是道侣之间的倾慕。
这是最虔诚的信众对神仙偶像的感情。
谢青鹤回头检点他与伏传的相识相处逐渐互相了解的过程,发现小师弟对他的这种感情并不突兀。很早很早以前,他还没有与伏传真正“相识”时,就已经作为一具“偶像”出现在伏传的生命中。
他是伏传的救命恩人,是他把伏传带回了寒江剑派,嘱以掌门弟子之位。
伏传在浮众冷眼的环境下长大,上官时宜又喜欢对他吹嘘大师兄的人品行事,给他看大师兄的行侠手册,连照顾他衣食起居的李大叔也是大师兄安排下来的故人,难免会对他大肆吹嘘大师兄的英明神武、品格不凡。
谢青鹤还未真正出现在伏传的生命中,伏传的人生早已被他方方面面地占满。
他说,枪名慕鹤。
他说,神仙父母,皆大师兄。
……
谢青鹤一直认为,他和小师弟有三层身份。
掌门与弟子。师兄与师弟。道侣。
一直到伏传红着眼睛,对他说已经竭尽全力供奉讨好之后,谢青鹤才突然明白。
他们的关系远没有这么简单。伏传不仅是寒江剑派掌门弟子,内门的小师弟,谢青鹤的道侣,他也是那个名为“谢青鹤”的偶像座前最虔诚执拗的信徒。
很可能连伏传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但,做大师兄的信徒,这或许是伏传心中最重要的一层身份。
为了谢青鹤,伏传可以不做寒江剑派的掌门弟子。
因为谢青鹤不欲与他结侣,稍为露出憔悴之色,伏传就能忍住所有感情对此闭口不谈。
……
凡此种种,细细想来,哪是寻常兄弟、夫妻的情谊,所能丈量?
若你是那尊幸运的神佛,若你得了这样虔诚的信者,你难道不想倾尽所有去奖赏他么?
这就是谢青鹤近日缭绕在心的情愫。他很想再给伏传一些东西,为伏传做些什么,给这个默默跪在他“神龛”之前侍奉了大半辈子的虔诚信徒足够的奖赏,却恨自己并没有云上神仙的无边法力。
“要么师哥给你讲故事?”谢青鹤突然提议。
伏传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筷子怼着糍粑蘸了点红糖,咽了咽:“好、好啊?”
他的表情明显有点紧张。
都说江湖越老话越少,谢青鹤入魔修行太多回,不知道在虚空中活了多少年,对聊天打趣这类社交活动早就失去了兴趣。对于谢青鹤来说,每一句话都有沟通的意义,根本没心思说废话。
平时谢青鹤能听伏传不断叨叨,也没有嫌弃伏传话痨,已然是身为道侣的体贴了。
现在大师兄居然主动提议要讲故事?
伏传直接认为自己是不是哪里又说错话、做错事了,大师兄要“指桑骂槐”敲打自己。
——虽然大师兄说过,不会话里藏话,说话就是字面上的意思。但是,伏传是真的没法儿想象大师兄闲来无事主动提议给自己讲故事。
大师兄说话怎么会无的放矢?肯定有深意!
谢青鹤还没开口,散膝坐在榻上吃糍粑当零嘴的伏传,已经放下筷子,不着痕迹地侧过身来,隐约露出一个“洗耳恭听”“我很认真在接受教训”的姿态,略带两分紧张地看着谢青鹤的表情。
谢青鹤便从倚靠的软枕上起身,一把将他搂住,重新坐回茶桌边,歪着陪他继续吃糍粑。
“山居无聊,平时都是你叨叨我,今日吃东西没空,我就给你讲个故事做消遣。”谢青鹤侧身靠在茶桌上,含笑看着正茫然拿起筷子的小师弟,“不想听么?那就不说了。”
“想听。想听的。”伏传虽不明白他为什么一反常态,大师兄的脸色总看得懂。
大师兄眼底都是温柔,还有一种让伏传难以言说的感情,他无法分辨那是什么,但,那绝对是善意的、好的、能打动彼此的好东西。这让伏传有一种强烈地被大师兄所钟爱的知觉。
他将手心轻轻贴在谢青鹤揽着他的手背上,说:“我就是觉得大师兄平日要给我讲经,还要教我修行,已经很花费心力了。”
谢青鹤修行讲究“闲心养意”,没事就琢磨着给小师弟讲故事,可称不上闲心养意。
说到底,伏传还是小心翼翼地“侍奉”着,绝不想让敬奉的“神仙”被尘俗困扰。
“想给你讲。”谢青鹤说。
一句话就把伏传所有的担忧堵了回去,让伏传霎时间高兴了起来。
“我有很多入魔修行的经历,有趣的,有益的,你此时未知的……我都想讲给你听。”
谢青鹤不知道该如何去奖赏伏传对他的感情,也不知道还能怎么去爱慕小师弟。能给的一切,他都给了。此时此刻,他惟有自己所知、伏传未知的一切,悉数分享。
这原本是谢青鹤认为全然不重要的事情:“你若想听,我就慢慢告诉你。”
“想!”伏传将筷子撂在一边,拉住谢青鹤的手,“大师兄,咱们不着急,你每天讲一点。”
窗外有薄雪簌簌而下。
伏传坐在谢青鹤腿间,吃着隐带热气的糍粑,听着大师兄将数千年前的风俗故事娓娓道来。
穿着新衣服的阿寿在火盆边上睡得四仰八叉。
一切似乎很美好。
“红衣女竟然没有去杀了豹母报仇吗?那她后来去什么地方了?”伏传关注点一如既往的歪。
谢青鹤无奈地说:“她又不是什么很紧要的人物。我并没有关心她的去向。你怎么就不问我沧岭生是如何得到《清河宝卷》又如何结丹大成的呢?我正要教你怎么匕丹。”
“哦,哦。那到底是怎么回事?”伏传乖乖地把注意力拉回来。
谢青鹤:“……”
除却讲过往的故事,谢青鹤也开始教伏传炼器。
炼器自然是一门绝大的功课,伏传也以为大师兄要从头教起,什么火脉炉鼎天材地宝……哪晓得谢青鹤上手就教他炼化慕鹤枪,把伏传吓了一跳:“就……直接炼枪?”
“你又不是刚入道的小菜鸟。”谢青鹤也没功夫照本宣科,“先将枪痕放出来。”
谢青鹤精通各种兵器,为了给伏传示范,直接就从指尖迸出一缕精锐的枪痕,空中凝而不散。
伏传跟着撤出慕鹤枪,咻地飞出一缕枪痕,与谢青鹤迸出的枪痕并排而立。
然而,谢青鹤徒手所出的枪痕,就如同乌沉沉天空中最刺目的闪电,彻底撕碎了天空,使虚空各处泾渭分明。伏传用慕鹤枪使出的枪痕,却如春日暖阳晒化冰雪,带着一缕涣散的柔和。
——平时无所觉,与谢青鹤的枪痕并立一处,马上就分出了高下。
“我……却无法长久。”伏传有些不好意思。
“正要教你凝炼枪意。何所谓炼?”谢青鹤问。
伏传答道:“摧烧淬实谓炼,锻打纯真谓炼,隽简恒美谓炼。”
“对么,究其根本,炼就是通过长久的磨砺、合适的手法、精妙的掌控,将虚庸无用之物从根本上中剥离,达到去虚就实、去伪存真、恒久隽美的目的。枪意如此,炼器制物也都是同样道理。”
“似你这道枪痕,如春日化雪之艳阳,似摧雪无情,实则隐含暖泽万物之恩慈。”
谢青鹤说着就忍不住要夸奖小师弟一句,“立心持正,身处大道。好。”
伏传修为虽不到境界,见识总是跟得上的,被大师兄夸奖一句略觉讪讪,忍不住说:“大师兄夸我道心恩慈,就不说我道法外露落了下成。我什么时候能像大师兄一样以术御外物,三千道术信手拈来,才算是略窥门径。”
他看着谢青鹤信手挥出的那道枪痕,越看越觉得狰狞壮美:“只作雷霆击,不作雷霆怒。”
“大师兄好厉害的手段。”
伏传从前就知道大师兄厉害,然而,此次突破之后,他对谢青鹤的厉害又有了不同的感悟。
同样是枪痕虚空显身,凝而不散。
伏传根本遮掩不住本身道心所在,被谢青鹤一眼看出了他的根本,谢青鹤那段枪痕却是狰狞可怖干净得没有一丝痕迹——谁敢说谢青鹤的道心就是一道狰狞紫雷呢?
伏传显出来的是道。
谢青鹤显出来的却只是他玩弄指尖的术。
他的术可以是撕破天穹的紫电惊雷,也可以是摧毁万物的呼啸狂风,或是任何天地万象。
外行只能看个热闹,如伏传这样真正入得门径的内行,才知道谢青鹤这一手玩得如何强大。简直有一种拍马难及的高山仰止。
“慢慢来么。”谢青鹤将手贴在伏传背心,直接教他如何运气控住枪痕,“就像是逆风举筝,不要强行拉扯,轻轻将它放起来——你也会驾乘飞鸢,想一想那种感觉……对,就是这样,很好。”
伏传天资极好,一点就通,谢青鹤教起来也很乐意。
不过短短半天时间,伏传就学会了如何炼枪,学着谢青鹤的模样刷地放出慕鹤枪,控制着慕鹤枪在天地间飞舞游弋,自行去寻找天地间的灵气,磨砺枪痕,舒张意气。
只是想要达到谢青鹤那样举重若轻的境界,显然还差些功夫。
谢青鹤炼剑时可以把剑直接放出去,自己随意散步或是休息,伏传就得紧紧盯着慕鹤枪,只怕一个不小心失去了控制,慕鹤枪就丢在悬崖底下或是不知名的山林之中,难以寻找。
谢青鹤安慰他:“此事也不能一蹴而就,慢慢来。我也学了些时间才能自在从容。”
伏传不禁好奇:“大师兄学了多久?”
谢青鹤顾左右而言他:“那边山水更美,灵气更佳,你将枪放到那边去吧。”
搞得伏传越发好奇了,一边控着慕鹤枪往谢青鹤指点的方向放牧,一边问:“大师兄究竟是学了多久才能随手把剑放出去?倒也不必瞒着我。我自知天分不能与大师兄相比,这事不会打击我。”
“修行只求扎实,不是越快越好。不要好高骛远,更不必虚荣。”谢青鹤依然不大想说。
伏传依依不饶地盯着他。
谢青鹤将手挽了个剑花,也看了伏传一眼。
伏传愣了一瞬,突然明白过来。就……挽了个剑花的功夫,就能随心御剑了?!
“嗷糟糕!”伏传大吃一惊,额间剑光瞬间飞出来。
他跟着剑光就腾空而起,想要去追朝着悬崖深处坠落的慕鹤枪。
谢青鹤无奈地摇摇头,寒江剑环倏地飞出,他就跟着伏传身后,陪着伏传去捡枪。刚开始炼器,这都是难免的事情。
就在此时。
深涧悬崖之中,倏地扬起一蓬毒雾。
原本不紧不慢跟在伏传背后的谢青鹤身形突闪,只差一点就能抓住伏传——
他也没想到伏传非但没有往回退,反而朝着那蓬毒雾飞身扑了下去!就差了这么一点,伏传已经朝着深涧中飞舞的庞大巨蟒杀了过去。
这爱拼命的臭小子!谢青鹤不及细想,身后展开符文长墙,人已跟着追了下去。
伏传已经飞起一脚踹烂了那银色巨蟒的蛇头,蟒身巨大,腾挪不易,想要用尾巴扫掉伏传,却不想伏传擂鼓似的疯狂捶打它的脑袋,生生把皮肉骨头都捶了出来,半个身子都陷了进去。
谢青鹤嗅着空中毒雾弥漫,以术法驱毒只怕太慢,寒江剑环直接飞向伏传,将他整个罩住。
伏传兀自不肯罢休,在寒江剑环的笼罩中怒吼:“畜生吃我慕鹤枪!”
谢青鹤略觉奇怪。
巨蟒吃人是合理的,疯了才去吃一杆枪吧?
伏传气得大叫:“大师兄,你放我出来,我给它肠子剖了!”
深涧之中腥臭无比,有水腥味,还有一种奇迷的腥气,似乎是来自于巨蟒。
谢青鹤生□□洁,为了伏传才一路追下来,这会儿腾空站着简直无法下脚,看着浑身都是巨蟒血的伏传更是嫌弃:“等等。”
巨蟒被伏传打烂了脑袋,已经死了一半。然而,蟒蛇这类生物,死后还有三分力,深沉在水潭中的蟒身、蟒尾都在剧烈地挣命反抗,搅起无比腥臭的水花。
谢青鹤先从空间里拿了两枚驱毒清心的药丸,扔给被寒江剑环罩住的伏传。
伏传这才感觉到臭,把两颗药丸一左一右塞进鼻孔,说:“我好了。”
谢青鹤叹了口气:“这也太腌臜了。你乘剑气起来,这事我来处置。”不等伏传反驳,他告诫道,“你是不知道自己的模样。再去剖了蟒蛇的肚子,今天就不要上榻了,去池子里泡三天再说。”
伏传这才哎呀一声,乖乖地乘着谢青鹤的剑气飞了起来。
待伏传飞离之后,谢青鹤也跟着腾空而起,伏传根本看不出他做了什么操作,只看见深涧中翻滚的蟒蛇被提了起来,直接钉在了悬崖之上,头、尾、七寸,死死困在绝壁之上,很快就不动了。
谢青鹤将手一招,被蟒蛇吞入肚子里的慕鹤枪就自动破开蟒蛇咽喉,飞了出来。
——慕鹤枪才刚刚被蟒蛇吞下去,还没能滑进肚子里。
伏传正要去拿慕鹤枪,谢青鹤左右看了一眼,找到山间水源,引水上天,给慕鹤枪嗞儿着冲洗。再看了满身满脸满手都是蟒蛇血的伏传,干脆也给他来了一道山泉,一人一枪一起冲澡。
伏传:“……”
嘤,被大师兄嫌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