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近新年,各处都很消停。
早一个月之前,从河西郡到龙城各级衙门,全都在为了冯淑娘被杀案打嘴仗。
直到皇帝通过护国法师府给杏城拨银子建玄女庙的旨意遍传天下,一直气势汹汹要坚持要把冯淑娘挖出来鞭尸的谏臣们都不吭声了。
总体来说,皇帝比先帝贤良,不像先帝那么耽于权术、热衷残虐下民。
然而,一个斗胆弑父自立的皇帝,他有可能脾气很好很温柔仁德么?先帝子嗣被皇帝杀了个七七八八,连公主们都不能幸免。自己的皇子也是动辄喝骂,说杀就杀。
——杀爹,杀兄弟,杀儿子,全都不手软的皇帝,有几个大臣敢和他对着干?
朝廷之上,乾纲独断。
皇帝态度暧昧没有明确旨意的事情,大臣们才有争执的余地,抒发自己的政治理想。一旦皇帝有了明确意图,满朝上下没有任何人敢轻捋龙须。
皇帝要给杏城拨银子建玄女庙,明显就是取代被证伪的“安仙姑”“仙姑石”。
冯淑娘正是安仙姑的虔诚信众,皇帝在给“安仙姑”撑腰,哪个大臣还敢斥骂“安仙姑”的信众违犯纲常,死了也该挖出来戮尸?
何况,皇帝的这道旨意下得也很微妙。给杏城拨款建玄女庙的衙门,是护国法师府。
护国法师府的前身就是大名鼎鼎的“寺”,前任和尚深得先帝信重,当时就是搅弄风云、说一不二的狠角色,老和尚死后,现任和尚公开将还未登基的皇帝收归门下,成了天下奇谈的僧殿下。
和尚有从龙之功,与皇帝更有师徒之分,在周朝可谓地位超然。
——皇帝杀人还稍微讲点道理,护国法师就完全不讲道理了。谁敢惹他,他就敢干谁。
能混到龙城皇帝跟前的全都是人精,哪能看不懂圣意?
皇帝通过护国法师府拨银子到杏城,态度很明确:谁要敢跟朕对着干,朕就要开门放和尚了。
和尚整死你是活该,你敢整和尚,马上就死。啥叫护国法师?他是护国的,你敢对他指手画脚,那你就是要害国,害朕!
谢青鹤也没想到朝廷被伏蔚和束寒云联手整治得这么消停。前头乾元帝和伏蔚都是杀人不眨眼的货色,束寒云只怕也温和不到哪里去,强权高压可见一斑。
总而言之,到了腊月之后,上上下下都消停无比。
王氏女弑父案很快就审结了。
王老汉被杀身亡,王慧姬也已经被伏传处死,剩下充当判官的谢青鹤和伏传当然不可能被抓去打板子,刑部加急处理,含糊不清地给了个义士侠行的判词,连怎么处置都没有详说——皇帝不许。
在皇帝看来,你们这群世俗禄蠹斗胆直呼大师兄尊讳已是不敬,就凭你们也配判决朕之大师兄?
吵了大半个月的冯淑娘案也办了加急。
砸死冯淑娘的隔房堂叔、堂兄弟,都判了绞刑。
最让人惊诧的是,连打死私逃老婆的刁二虎也判了绞刑——通常来说,老婆逃家私奔,丈夫抓住了奸夫□□一并打死都不会判死。桑氏逃家是有另嫁之心,虽没有奸夫勾兑,刁二虎打死她不仅仅是“情有可原”,更有几分“天公地道”,大凡同情刁二虎的判官都会笔下留情,免他一死。
然而,最初杏城令解递上级衙门的卷宗,就给刁二虎判了绞刑。
李南风认为这是大师兄的意思,于是,皇帝专门把刑部尚书召进宫中,敲打询问了一句,这案子就没什么可商榷之处了,杏城令怎么判,刑部就怎么办。此上意天心。
杏城令已经做好了被申饬削职的准备,哪晓得事情办得这么顺利,还没吵到他头上事就结束了。
恰好伏传给他开的方子吃了快两个月,身上的毛病也有了起色,杏城令每天都莺歌燕舞开心得不行,常常邀请伏传去吃席玩耍——他也想请谢青鹤,只是多半请不来,只有伏传偶尔赏脸赴宴。
各方面都在打听,谢真人是不是打算在杏城过年?连河西太守都有前来杏城拜望的打算。
谢青鹤与伏传不及辞行,牵马直接去了武兴。
郇城、杏城与武兴是个三边不靠的路线,此时天寒地冻,四处飘雪,骑马也不方便。
大爷和二大爷都是被喂食了奇妙种子的骏马,眠风踏雪如履平地,三小宝则是马市刚淘来的三岁小马,谢青鹤借口心疼马匹,叫云朝在杏城待到雪化之时才出门。
他则带着伏传,拎着阿寿,一路赏雪赏梅往武兴城走。
伏传早几个月就有突破的征兆,被旧患所累无法寸进,谢青鹤引劫雷替他收拾好旧患之后,再有这段时间的潜心苦修,已经差不多要破境了。
闹市中人气繁杂,对破境没什么好处,谢青鹤也想带着小师弟多亲近天地山水。
他二人走累了就把大爷和二大爷放出来骑行,遇到雨雪天气,还能直接把随身空间里的马车车厢拿出来遮雨栖身,伏传生来顽皮,喜欢幕天席地,二人皆有寒暑不侵之能,有时候还会在雪地里放上矮榻休息,伏传玩着玩着就会钻进雪地里,抱着谢青鹤哈哈大笑。
临近除夕时,距离武兴城还有一段距离。
伏传向谢青鹤请示:“大师兄,咱们要赶到城里过年节么?”
谢青鹤这段时间都在密切关注伏传的修行状态,很明确地知道,小师弟这两天就要突破了。
“年年都过年,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突破这事也不要急躁,水到渠成才好。”谢青鹤骑在马上并未拉缰,任凭大爷在雪地中徜徉,“你想去武兴城,咱们就飞鸢过去。不着急的话,山野之间,天覆地载,你就在我身边,哪里不能过节?”
“我想在山里过年。只怕酒食贫瘠,也没有新衣新鞋,败坏了大师兄新年兴味。”伏传说。
“那就在山里过。路上挑个合适的地方,山水流离之处,暂住几日。”谢青鹤记得伏传从前筹备过的念想,“早前你就想找个地方隐居修行,难得下山一趟,小住几日也算过过瘾吧。”
谢青鹤入魔经历太多,各地城池未必全都熟悉,天下山河走势皆了然于胸。
小师弟想要赖在荒野里不问世事隐居几日,谢青鹤便带着他略微偏了路线,沿着响河古道走了两日,进了莽山余脉。路上遇见一处山景绝美之地,能藏风避戾,近处又有水源,伏传非常喜欢,谢青鹤也觉得不错:“就这里吧。”
伏传麻利地砍了枯枝杂树,要把土地平整出来,以便放下马车的车厢。
谢青鹤的想法比他畅快多了:“躺在车厢里总也放不开手脚。不若钉个小房子,平时收在空间里,想歇下来再放出来。”
想起大师兄疯狂修栈道、修露台、盖小房子的劲头,伏传也不能剥夺大师兄的乐趣。
“好啊。我给大师兄打下手吧。”伏传想起了幽精大师兄。
谢青鹤盖屋子的功力也是今非昔比,伏传负责帮他砍树削木头,他就负责哐哐钉墙,两人中午才确定小住几日的地点,傍晚时候,一间带着小露台、大阳台的小木屋就盖好了。
“味儿太冲。”伏传表示刚伐下来的木料,根本住不进去。
谢青鹤将手放在湿润的木料上轻轻一抹,生料即成熟料:“我收拾一遍马上就好,你去做饭。”
伏传对此深为好奇,凑近了看他如何施为。
谢青鹤手把手教了一遍,伏传学着逼出真元控制在指尖,想要顺着木料处置一遍,吐劲儿时不知深浅,轰隆一声,谢青鹤才钉好的屋子顿时少了一面墙。
“这个……”伏传讪讪地看着漏风的屋子,“捡回来还能拼上吧……”
谢青鹤却含笑鼓励他:“前不久学着控水还险些涤空了玄池,今日长进颇多。”控在指尖的真元能把墙面推出去,而不是在触物的瞬间真元扫空,已经是绝大的进步。
这其中固然有伏传苦修得来的成绩,多半还是来自于入魔修行,以及谢青鹤双修时的哺喂。
自从上官时宜怒斥谢青鹤“爱之不以道”之后,谢青鹤就一直在炼化自身真元一点点补给伏传。他补得很有分寸,不会让伏传一蹴而就,然而,被他咀嚼之后彻底精纯的真元给了伏传,完全抵得过伏传数月苦修,日积月累之下,伏传自然进境非凡。
伏传很明白是怎么回事,可这事是他和谢青鹤之间不能提的禁忌,这时候他也只能仰头装乖。
被轰出去的那面墙基本上不能用了,好在他二人也不怕冷,四面墙和三面墙都不妨碍。谢青鹤在屋内继续用真元收拾还湿润的木料,伏传则在阳台上准备锅灶晚饭。
山间度日,不分日月。
二人弄到半夜才吃了一顿饭,谢青鹤又化开雪水,二人在微弱的星光下泡澡嬉闹。
雨歇云收之后,伏传坐在谢青鹤的膝上,趴在澡盆边沿,看着树梢上层叠的积雪,说:“大师兄,我们入魔去玩几十年,就躲在山上,每天吃饭睡觉,睡觉吃饭,那也很好啊。”
谢青鹤已经怀疑叶庆绪祖师引他入魔的真正用意,但,小师弟这么渴念,他也没有一口拒绝:“你即刻就要突破了,破境之后,师哥就带你去。”
伏传低头抠着澡盆的外沿:“我又不上进了。”
“这些日子累了。”谢青鹤用毛巾蘸了热水,轻轻擦拭他裸露在寒风的背脊,“寻常外门弟子走阴招魂之后,也要常诵天尊宝诰清心涤念。尘世间诸多悲苦,皆归阴路。你在杏城县衙见的都是横死的冤魂,何况也不能替所有人伸张正义……心力交瘁也是难免。”
这就是传说中的心累。
伏传本来心修就不大好,他若能凭着本心行事,召见冤魂所得的怨气还能发泄出去,偏偏他只负责招魂诉苦,杏城令才负责判罚,还得严格遵循律法纲常,判决结果常常不让伏传满意。
“我渐渐有些明白师父的想法了。”伏传枕在自己胳膊上,“俗世的纲常律法都是他们自己坚信笃行的道理,我与他们想法不一样,那又如何?那是他们的规矩,他们的玩法,我既看不惯,我也管不了,若是强要插手,他们还要恨我如寇仇,倒不如叫他们自己玩去。”
谢青鹤只管用热毛巾给他擦身,并不说话。
每个人都有自己坚持的道,谢青鹤的道是道,上官时宜的道也是道,并无高低之分。
反倒是伏传主动把话题绕到了谢青鹤身上,侧过头看他:“大师兄入魔修行无数年,这等恶心事只怕见得太多太多,到如今还能坚持入世修行,对世人长存赈济救扶之心,我实在钦佩。”
“你也入魔两世。草娘,陈隽,所处之世,风俗较今世更加苛烈残酷,从不见你生出焦虑厌世之心,你就没想过这是为了什么?”谢青鹤突然问。
伏传被问得一愣。
“八年之前,你我骡马市初见。你身负污名,被江湖各家议论恶评,被龙鳞卫追杀。我只见你意气冲天,恣行八方,哪怕是龙城天子你也敢以枪相试,那时候的你,何曾管过什么纲常律法?又何曾在乎什么你的规矩,我的规矩?”谢青鹤再问。
伏传被问得差地呆住了。他这些日子是感觉举步维艰,可总也想不透究竟怎么回事。
明明二师兄就在龙城做皇帝,明明所有的事情都按照他和大师兄的心思在办,有二师兄圣旨镇压,满朝文武没人敢闹事,没人敢质疑,被他俩过问的案子都爽爽快快地审了个清楚。
可,怎么还是不痛快呢?
被谢青鹤提醒一句,深想片刻,伏传便醍醐灌顶。
重点就在“自己人”三个字。
做伏草娘的时候,他可没把皇帝当自己人,也没有把满朝大臣当自己人,但凡不满就使尽浑身解数去整,整到自己满意为止。做陈隽的时候,他也没把裹挟着开国之功的权臣当自己人,更不会把世家贵族当自己人,谁敢干涉他的治世理念,他就敢让谁光屁股下野,在朝堂再无立锥之地。
八年之前,他孤身下山,探察刘娘子的死因,寻找自己的身世之秘。
吞星教污蔑他,龙鳞卫追杀他,龙城之中的皇帝就是幕后黑手,他的怒火就能把皇庭掀翻。
——本来就是仇家,哪有什么情面可言?
就是干。
如今突然憋屈了,生出了束手束脚的厌烦焦虑之心,就是因为他不敢掀桌子。
因为,龙城里的皇帝是二师兄,帮着二师兄监察世道的是三师兄。
那都是伏传心目中的“自己人”。
对自己人再有多少不满,也只能想办法去影响,去沟通,若是实在说不通,他也不能翻脸无情,更不能掀桌子捣蛋。这是做乖孩子最起码的礼貌。
谢青鹤用毛巾掬了一捧热水,灌在伏传后颈之下,说:“我给你出个主意。”
伏传心中已经有了盘算,然而,大师兄要给指点,他也虚心聆教,很狗腿地转身搂住谢青鹤的脖子,乖乖地问道:“什么?”
“待你突破之后,带着我给你的手令,去京城找到李南风,打他一顿。”谢青鹤说。
伏传眼睛都瞪圆了。这算什么主意?
“他若是敬服你掌门弟子的身份,从此以后对你心存敬意,世内世外互相辅助,此后才好做事。他若是被你打了一顿还是不服气,你就将心胸放开,也不必再计较谁是你的自己人,谁又不是你的自己人——看见想救的人,你就去救。遇见看不惯的事,你就去平。”
谢青鹤低头亲了他一口,捏捏他的脸颊:“朝廷是伏家的朝廷,天下是皇帝的天下,与你这师兄那师兄都没什么关系。何况,人家也没把你当自己人。”
伏传彻底服气了。
谢青鹤为什么心思纯粹、没有一丝束缚难挣的感觉?
因为他从小到大都是这么霸道。作为寒江剑派的掌门弟子,任何人想要当谢青鹤的自己人,就得乖乖地听他的话。若不肯听他吩咐,那就是外人。收拾外人的时候,谢青鹤从来没有任何迟疑犹豫。
所以,哪怕他知道如今的皇帝是束寒云,在郇城时,他还是差一点就去把郇城令宰了。
——皇帝又不听他吩咐,他做任何事都不必考虑对皇帝负责。
“平白无故地,我跑去和三师兄打架,吓着别人。”伏传觉得大师兄这个提议好无赖。
“你心里有数就好。”谢青鹤也不强求伏传去揍李南风立威,“早几年在剑山亭他就不是你的对手,你这辈子就捏着孝悌二字,一味忍让。比人家小了几岁,晚几年上山,就这么吃亏。”
伏传心想,时钦还假借我的名义,连着几年写信去骂三师兄呢,也不一定是谁老吃亏。
“小几岁也有小几岁的好处。”伏传在水下滑到谢青鹤怀里,搂住他嘿嘿,“偶尔顽皮不懂事,大师兄也不好意思教训我,总要周全一二。”
谢青鹤正要说话,小腿麻酥酥略有些疼,想了想才意识到是伏传故意拿脚趾夹了他的腿肉。
“你就是这么顽皮?”谢青鹤将他捧在手中,“只有脚趾会夹?”
“手指也会。”伏传沾水温热湿润的双手捂住谢青鹤的双眼,低头含住他的嘴唇,一个深吻结束,方才偷偷地笑,“上唇下唇也会。”
“还有呢?”谢青鹤凑近低喘。
伏传眨眨眼。
※
谢青鹤突破总是受限于被群魔占据的皮囊,伏传则与他相反,完全受制于稀烂的心修。
夜里二人聊过“自己人”的话题之后,伏传久久不动的心修居然横跨一步,瓶颈即刻松动。
次日,谢青鹤还在修那扇被伏传轰烂的木墙,在悬崖上练枪演武的伏传筋骨舒展开,正在酣畅淋漓之时,突然福至心灵,霎时间在艳阳白雪中入定,慕鹤枪飞悬在半空中,更是久久不落。
谢青鹤闻声而至,见伏传面色安祥,四周风气温柔,便抱着阿寿站在一边护法。
——之所以抱着阿寿,也是担心这未知的东西又惹出什么事来,坏了小师弟的修行。
作为道侣,谢青鹤很了解伏传的修行状态。
这时候伏传入定破境,以谢青鹤的功力,哪怕站在四丈之外,也可以轻而易举地判断出伏传的状态,确认伏传到了那个地步。若是伏传在破境中有任何不妥,他也来得及马上施救。
一切都很顺利。
谢青鹤全神贯注地盯着伏传,看着伏传一点点将玄池凿实拓宽,一点点重建绰境。
最后一点真元填补入微,玄池内息如潮水般汹涌澎湃而至,很快就将伏传扩充后的玄池彻底填满,谢青鹤心中大为欣慰。
成了。
“尚有一缕先天之炁,可以捶打筋骨,强健体格。你玄池曾经受伤,可从丹田起慢慢捶打,不必着急,师哥在此为你护法,慢慢来,仔细些……”谢青鹤出声指点,说话时声音节奏都与平时不同,乃是故意契合了伏传此时澎湃的内息,与他灵识真元相合,以助他捶打筋骨以一臂之力。
伏传体内宛然流转的那一缕先天之炁,果然就被控制了起来。
谢青鹤正要出声指点方位口诀,却发现伏传浑身早已合拢的骨缝次第舒张,先天之炁缓缓散落。
他并没有捶打筋骨!
而是——重塑身形。
这让谢青鹤非常错愕。
修士每次突破都不啻于脱胎换骨,然而,想要脱胎换骨,就得借用先天之炁捶打筋骨。褪去凡身,淬得仙身。如此九次,方得肉身成圣。
也有身带残疾或长得不如人意的修士,会放弃捶打筋骨的机会,选择重塑身形。
这当然也没有什么问题。无非是花费更多的时间去修行,多赚一次捶打筋骨的机会罢了。
谢青鹤错愕的是,伏传身上没有任何残疾,长得也很好看,他为什么要重塑身形?他对如今的身体有什么不满之处吗?
这种紧要关头,稍微行差踏错就会坏了修行,谢青鹤再有多少困惑也不能追问原因。
谢青鹤就这么一头雾水地看着小师弟重塑身形,也没见小师弟多长两个腰子或是两条腿,身形重塑到了最后,谢青鹤才勉强看出来——小师弟长个儿了。
原本伏传比谢青鹤矮了半个脑袋,现在往上长了两寸余,据谢青鹤目测,应该是差不多高了。
就为了……长个儿?
谢青鹤没有觉得小师弟此举可笑,他看着伏传紧闭的双眼,神色渐渐严肃。
捶打筋骨就不是很轻松惬意的过程,重塑身形就更加难过了。拉开浑身骨缝,用先天之炁强行催生筋骨血肉,隔着四丈之远,谢青鹤也能感觉到伏传此时的痛苦。
然而,此事尚且没有结束。
伏传用先天之炁重塑了身形,自然失去了捶打筋骨的机会。
——重其形不重其实,这就是寒江剑派最戒忌的虚荣。全程被大师兄盯着不放,伏传敢睁眼么?
塑形结束之后,伏传长高了二寸,额间却倏地飞出一道剑气,直接刺入咽喉。
剑气是谢青鹤所有,他知道剑往何方,倒也不曾受惊。只是微微皱眉,看着伏传施为。
剑气已经顺着伏传咽喉化作一道锋锐的微光,取代了先天之炁,开始戳刺伏传浑身筋骨,强行达到捶打筋骨的效果。璀璨的紫气一寸寸滑行,将伏传体内的浊气一剑剑削出,空中有浊气与戾气交织伸缩,旋即湮灭。
谢青鹤看了片刻,渐渐地松了口气。暗道小师弟聪明。
先天之炁捶打筋骨是很痛苦的过程,谢青鹤几次突破也没好过,哪一回都被捶得惨不忍睹。
但是,伏传狡猾之处在于,他用先天之炁塑形,以至于浑身上下都带了残留的炁行,再用谢青鹤的剑气剔去筋骨中的浊气。先天之炁起了作用,剑气又因谢青鹤之故,对他十分亲热温柔,每一剑刺下都恰到好处,绝不肯伤到他分毫——他用剑气淬骨,反而比先天之炁捶打筋骨舒适百倍。
还能这么玩。谢青鹤默默给小师弟写了个服字。
小师弟从来不是不聪明,或是天资不足,他就是年纪小些,缺了些见识。
入魔世界补齐了两世历练,修行见识都上来了,前途不可限量。
剑气吞吞吐吐在伏传体内一寸寸戳过去,一直从白天忙活到晚上,谢青鹤一直待在他身边护法,阿寿已经无聊得在谢青鹤的怀里睡了过去。
天边出现一缕弯月时,伏传脚趾尖的浊气才被彻底斩去,剑气倏地飞出,没入伏传额间。
伏传缓缓睁开眼,恰好望见谢青鹤所在的方向。
他有些心虚地眨了眨眼睛,飞身从悬崖上落地,看样子在琢磨是扑上来撒娇还是跪下认错。
谢青鹤将阿寿放在一边,上前抱了抱他,鼓励道:“我家小树长成大树了。”
伏传马上开心起来,习惯地伸手,想要搂住他的脖子。然而,他这时候已经长高了两寸,和谢青鹤差不多身高体型,往日伸手就挂住脖子的姿势——现在已经挂不住了,胳膊长了出来。
这让伏传有些不习惯,更有几分尴尬。就像是偷偷踩了高跷的孩子。
他只好将搂脖子的手改去搂谢青鹤的肩膀,问道:“大师兄喜欢我长高些么?”
“身高体貌顺其自然最好,你要喜欢长高些,师哥也很喜欢。”谢青鹤照实说了自己的想法。
修士一般不会改动自己的身高体重,是因为属于自己的身体与天地五行相合,与多年修炼的功法真元相合,天生的就是最合适的。以谢青鹤看来,小师弟的身高体貌就很完美了,完全不必再改。
——但,小师弟已经改了,想必有自己的理由,他也支持。
真正让谢青鹤觉得忧虑的是,小师弟为什么想长高?
伏传年轻的时候,谢青鹤就很注意不想对他产生太大的影响,只怕影响了伏传自己的“道”。
然而,前些年还能勉强分得清楚,二人定情之后,两次入魔世界经历,关系实在太过密切。
伏传毫不怀疑地接受谢青鹤所指点的一切,那些谢青鹤不肯指点影响他的细节处,伏传依然会悄无声息地效仿追随——他喜欢去学谢青鹤的一切。学谢青鹤的字形,学谢青鹤的棋路,学谢青鹤的风姿态度,连谢青鹤的剑气他都要收在紫府之中,时不时放出来玩耍。
现在连突破之后锤炼筋骨,他也要用谢青鹤的剑气来完成。
须知剑气如剑心,剑气之中携带的都是谢青鹤的思虑胸襟,却与伏传的筋骨捶合唯一。
——从头到尾,伏传都没想过与谢青鹤划清界限。
他想的是贴近,贴近,贴得再近一些。
“我原本很担心。担心你离得我太近了,混淆了自身。你修的终究是一心道,不是人间道。”
谢青鹤看着伏传近在咫尺的双眼,小师弟非要长高两寸,他们相顾而立之时,再不是一个仰望一个俯视,他再也见不到小师弟仰着头楚楚可怜的模样。
“我又想起,那日你我在杏城夜归,你吃醉了酒,在小巷里发泄情绪……身如银龙,举手似枪,酒醉之时,你使的是枪法,并不是常常放在手心玩弄的剑气。终究还是守着你自己的道。”
谢青鹤大大方方地承认道:“想必是我担心太过,看轻了你。”
伏传的入魔经历长达百年,哪可能还是当初那个依在大师兄膝下哭泣、百事不知的少年?
甚至于他与谢青鹤定情之前,行事做派也远比此时成熟稳重。
究其根源,无非是谢青鹤太喜欢居高临下地疼宠他,他又是万分想要讨好谢青鹤的心态,才不自觉地露出幼稚情态,以迎合大师兄的保护欲。就仿佛他若不够柔软乖巧天真,就不配得到大师兄无微不至地关照心爱。
然而,装出来的情态,终究不能长久。
就算伏传很想一辈子伏在大师兄膝下作小儿情态,他骨子里压着的本性也不允许。
——他为什么想要长高?
——哪一棵树不想长高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