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青鹤在住处喝了两泡茶,原本想安安生生待着,等小师弟回来。
奈何寄居富商的家中规矩不严,总有小丫鬟牵着手偷偷跑来看他,最开始是隔着院门远远地看,看着看着就忍不住往前探一探。谢青鹤只好把烤好的地瓜装盘子里,回屋里坐下慢慢剥。
哪晓得热衷美男的小丫鬟们胆大包天,见不着廊下喝茶的谢青鹤了,居然还敢悄悄戳窗纸。
这架势说不得就要进门来帮着剥地瓜皮了。
倒不是谢青鹤自矜身份不肯与丫鬟交往,实在是以他堂堂寒江剑派掌门真人的身份,绝不能落下“勾引家婢”的污名。光看这几个小丫鬟嘻嘻哈哈闯男客宿院的模样,就知道这家里没什么规矩。真要出点什么稀奇古怪的事情,谁都说不清楚。
何况,这里还是剑湖庄弟子的家中,稍微有点传言,那就更不得了了。
谢青鹤实在无奈,只得换了一身不起眼的衣裳,撑起一把屋角竖着的油纸伞,出门去逛大街。
昨天夜里下了一场小雪,没停住,落在地上都成了薄薄的冰。街上还是和往日一样热闹,男人们穿着棉袍戴着棉帽手套,或是体力活干得热火朝天,或是缩着脖子在街边摊档烤火喝汤,风中飘散着一股飘着酱香与姜味的食物味道。
谢青鹤在小摊上买了两个肉饼。
在炉前煎饼卖饼的是个穿着围裙的年轻妇人,谢青鹤在炉前略站了站,发现这妇人打扮得一丝不苟,许是家中不甚宽裕,没戴着什么首饰,只用布帕缠着发髻,也很得体整洁。
唯独她拿着短柄木铲翻捡肉饼的时候,手上大片的乌青,使人触目惊心。
煎饼很快就热好了。
此时寒冬腊月,没有阔叶可用,小妇人用油纸包了煎饼递来:“承惠十二个钱。”
谢青鹤身上没有带散钱,本想给她一角碎银,目光落在背身靠着炉子烤火发呆的懒汉身上,便在怀里摸了摸,从随身空间里找了些铜子,数了十二枚会账。
那妇人愉快地收好铜子,微微福身:“尊客好走。”
谢青鹤也不曾对她笑,只是点了点头,转身专心在煎饼上,低头咬了一口。
味道还行。葱香混合着肉末的咸香,再有煎饼在油水过滚过的焦香,混合起来就是主食、肉类、佐料最质朴的三种风味。难得火候控制得宜,起码有五年以上的煎饼功力。
吃到了好吃的煎饼,谢青鹤就想与小师弟分享。盘算着明天带小师弟来这儿过早。
他才离开煎饼的摊档,走出去不过六步,在肉饼上咬下第二口。
背后收到饼钱的少妇开心地把钱又数了一遍,正要放进钱匣,一直懒洋洋坐着烤火的男人突然就站了起来,反手一巴掌抽在少妇脸上。
那少妇顿时就不敢笑了。
男人用不大张扬的姿势,在摊档后照着少妇的膝盖胯骨连续踢了几脚,低声训斥:“看看你那放浪发骚的贱样儿!见着清俊后生就笑!买你个饼又不曾打赏,你倒是上赶着蹲身行礼,多看一眼俊男子你是能上天呢?”
少妇一句不辩,尴尬讨好地略微屈膝,呐呐道:“当家的息怒。”
那男人又狠踹了她一脚,接过她手里的铜钱,放进钱匣子里,这才背身重新坐下,继续烤火。
那少妇也很快回到了炉前,收拾着摊子上的葱花调料,忙碌地迎接下一位客人。
谢青鹤的脚步停了片刻,直到后面的小风波止息了,他才继续往前走。
他是看不惯强者欺凌弱者,男人欺负女人,然而,哪怕这件事与他有关,他也无法伸手相援。
这妇人总要随着丈夫过一辈子。刚才不过是萍水相逢买了两个饼,那妇人就被狠踹几脚得了一记耳光,他若当真出面协调两句,就算能在现在主持公道,在他看不见的地方,那妇人会是什么遭遇?——他也不能把那妇人直接带走吧?不说男人愿不愿意,那妇人都未必愿意。
谢青鹤修人间道,喜欢在市井中行走,看人间百态,品世态炎凉。
这世上也不是只有欺凌霸虐。
卖包子的店家施舍沿街讨口的瘸腿老人,刚卸了车赚得力钱的年轻父亲牵着小女儿的手,给她买了一串糖葫芦,两兄弟在药铺门口抹着泪商量卖身给老娘治病,慈心的老大夫说,哎哟哟,便宜的草药先赊上几个,有钱了再来还。
走在大街上,见一见人间的暴虐,也见一见人间的良善。
车水马龙,油盐酱醋。
才是人间。
谢青鹤在街上转了半天,恰好到了最先下榻的客栈附近,便想去看看寄在客栈的马匹,与说要照看马匹一夜未归的云朝。他还盘算着就在客栈吃一顿饭。
哪晓得马厩里大爷、二大爷和刚买不久的三小宝都在,店小二却说没见过云朝回来。
云朝身上还揣着来历不明的麒麟阿寿,谢青鹤立刻重视起来。
离开客栈之后,谢青鹤即刻循着云朝身上若有若无的气机寻找。
好在云朝也未走远,谢青鹤横穿了半个杏城,在一间贫旧的小杂院里,找到了正在做饭的云朝。
一眼烂灶,一口破锅,袅袅的热气在寒风中腾起,锅里有腊肉白菜翻滚着粥米。
云朝正往锅子里撒盐,嘴角微撇,看上去也不大乐意。
另有一个约十三、四岁的少女,头缠纱布,身上穿着云朝刚得的新棉衣,就坐在距离云朝不远的小板凳上,眼也不瞬地盯着云朝。谢青鹤将这少女上下看了几眼,出声问道:“哪里捡来的女子?”
云朝方才惊觉谢青鹤站在院门外。
一刹那间。
那少女正要扑向云朝,谢青鹤指间的寒江剑环不知何时飞出,剑出人至。
“呃……”谢青鹤持剑的手稳定无比,剑尖抵在那少女咽喉之上。少女不得已僵在当场,眼珠子转了转,青葱似的指尖指了指那柄剑,“好……快的剑。”
云朝居然向谢青鹤告状:“主人,她是只狐狸!”
“狐狸你打不过?”谢青鹤也是无语了,“被狐狸挟持了一夜,被狐狸抢了衣裳,还给狐狸做饭?你剑呢?”谢青鹤最想问的是,你出息呢?
云朝的剑环就束在指间,并未被狐狸取走。他解释说:“她躲在丝丝的皮囊里。”
丝丝就是眼前这个被砸破了头的少女。
谢青鹤应付妖族时颇觉棘手,因为妖族一旦化作人形,谢青鹤就很难辨认出它们的真身。
“是她自愿把身体献给我,不是我强占她的皮囊。我用她的皮囊又不能修行,我这是在救她的命。如果不是我钻进她的皮囊,她现在已经死了好几个时辰了。”狐狸小心翼翼地避着谢青鹤的剑锋,指着自己额头上的伤口,“要么我把绷带解开给你看看,好大一个洞。”
“那你为何挟持我的剑仆?”谢青鹤问。
“我又打不过他,怎么挟持他?”狐狸翻了个白眼,“你问他!我怎么挟持他了?”
云朝偏头不说话。
谢青鹤微微皱眉,问道:“到底怎么回事?”
没想到谢青鹤会动怒,云朝即刻退后一步,屈膝下拜:“她以丝丝皮囊作挟,若仆不肯听从她的差遣,她就要杀死丝丝的肉身。仆自知不该受她胁迫,此事处置不当,仆知罪。”
“你就不会提着她来见我?”谢青鹤收起剑环,一掌拍在丝丝肩头。
一只白毛狐狸像是从丝丝身上掉落的毛皮,灵巧的着地,转身就跑。见谢青鹤扶着丝丝,云朝手中剑环倏地化作长剑,他又想起剑中带煞,只好徒手去捉那只狐狸。
狐狸跑得飞快,云朝追得也不慢,很快就撵到院子外边去了。
谢青鹤无暇他顾,先检查丝丝的情况。狐狸说丝丝伤重欲死倒也不是瞎话,丝丝脑袋侧边的颅骨都被砸碎了,发丝骨渣血块糊成一团。妖血镇住了她的命源,才使身体没有恶化崩溃。
谢青鹤一只手抵住丝丝的命门穴,将真元化作极其细微的轻风细雨,涓涓输入。
好在他两只手都一般灵便,腾出另一只手替丝丝清理脑袋上的伤处,清创、止血、包扎,一条龙做下来也不费多少力气。随身空间里的常备药很齐全,再有真元辅助,丝丝的情况很快稳定下来。
这时候谢青鹤才有功夫打量这个家徒四壁的小屋子。本身院子就是隔出来的小空间,屋子也被砖砌着隔了大半,只得半个窗户,一扇小门。靠墙有一张烂朽的床,竹席铺在不知哪处捡来的烂瓦当上充作台面,潦草放了一根挑灯的铁签子——灯却不知道去了何处。
除此之外,这间屋子就只剩下一床破烂的棉被,屋角放了一双脏烂的鞋子,别无他物。
也就比街头多了挡风遮雨的屋顶和四壁。
就在此时,谢青鹤突然发现那床棉被的模样有些奇怪。那不是正常人整理过的模样,也不是人寝起之后随意甩在床上的模样。被子被拢了起来,形成一个小小的窝。
——伏传给阿寿做小窝的时候,小毯子就类似于这种状态。
谢青鹤起身弯腰看了看,在这个破棉被拢成的小窝里,发现了一些白色的狐狸毛。
看来狐狸并没有撒谎。
她和丝丝是朋友,很可能被丝丝饲养过,才会在丝丝将死之时,附身救命。
※
白色的狐狸边跑边哭:“你做什么紧追不放?你真的要剥我的皮子做围脖吗?”
云朝也不吭气,低头狂追。
那白色的狐狸跑起来就像是一道光影,刚开始往僻静处跑,发现云朝紧追不放,实在甩不脱,又改了主意,开始往热闹的地方跑。哪晓得云朝追踪能力太可怕,狐狸在地上跑,他在墙上飞,人就像是一股寒风,根本没有任何人发现他的存在。
慌不择路的狐狸钻进了澡堂,又从水沟里跑了出来,抬头发现云朝居然还在背后!
狐狸又钻进了市集,在各个摊档铺子里东钻西藏。
云朝面不改色地撒金叶子,从容自在地揭这家的竹篓,再挪那家的簸箕,看在金子的份上,还有不少殷勤的店家商贩表示:“尊客可要帮忙捉那调皮的小宠?”
把狐狸急得跑得更快了。
到最后狐狸钻进了一间娼馆,大白天的娼妇们都在睡觉,只有小丫头们在做活。
狐狸不知从哪儿偷了一身衣裳,化作人形,假装成丫头想要浑水摸鱼。这么稍微一耽搁,就被从窗户钻进来的云朝逮了个正着——云朝抓住了她的胳膊,狐狸想要化作原形逃跑,直接就被云朝拎在了手里。
“你就不能放了我吗?”白狐狸口吐人言,哭声可怜。
云朝怕它开口再吓着沿街百姓,便拎着它从窗户出去,直接上了屋顶。
那狐狸一直都在哭,哀求饶命。
云朝被它吵得难受,说:“你又不曾害人,主人不会杀你。”竟然从包袱里把阿寿拎了出来,给白狐狸看,“她不是好好儿的么?”
“小猫?”
白狐狸看见阿寿就僵住了,两只小爪爪合拢,把阿寿上下看了半晌,惊愕地说:“她,她是麟啊!你从哪里抓了一只麟?她怎么会蹲在你的包包里这么乖?!你给她吃了什么好吃的?”
阿寿满眼好奇地看着白狐狸,两只眼睛里都是无辜。
云朝也不回答,把阿寿塞进包袱里,一手拎着白毛狐狸继续往回跑。
狐狸在他手里扭麻花:“你到底是什么人啊,刚才那个拿剑的又是什么人?你快说!我不回去,那个人杀狐狸不眨眼,他不会放过我的!我要咬你了!”
“你敢咬我,我就拎着你的尾巴。”云朝威胁道。
狐狸龇了龇牙,到底还是没敢咬下去,又开始哭:“呜呜呜……”
云朝在包袱里掏了掏,掏出火红色的狐狸皮,说:“不乖就是这样。”
那狐狸顿时更伤心了:“我不要做围脖呜呜呜……”
云朝把它提了起来,认真地在它身上梳了梳毛,说:“白色的好看。”
狐狸僵了一瞬,哇哇大哭:“阿娘!”
“别哭了!”云朝怒道。
狐狸已经吓坏了,瞬间收声,眼角还残留着一颗亮晶晶的泪珠。
待云朝带着狐狸回到小杂院时,狐狸已经彻底蔫儿,乖乖地缩在他的手里,一声不敢吭。
屋内太过狭窄,云朝就在门前躬身:“主人,捉回来了。”
谢青鹤从随身空间里拿了被褥枕头,将丝丝安置在仅有的床上,闻声走了出来,揭开锅盖,从空间拿了碗筷,把饭装了出来。他准了三副碗筷,他和云朝各有一副,狐狸也有。
破旧的小院里,烂灶破锅之旁,谢青鹤坐在小板凳上,也能吃得安之若素。
云朝早就习惯了他的脾性,二话不说跟着吃饭。
唯独那吓蔫儿的狐狸搞不懂这是什么情况,蹲在灶台上埋头吃了几口饭,又抬头看看谢青鹤,再看看云朝,搞也搞不懂,跑又跑不掉,只好认命地继续吃……
谢青鹤就发现那只狐狸很搞笑,刚开始还有点犹豫,吃着吃着烦恼尽忘,眉毛都飞了起来。
一顿饭波澜不惊的吃完,狐狸啪嗒啪嗒舔盆。
“你来这边多久了?”谢青鹤问。
狐狸的尖嘴上还挂着饭粒,说:“看我的样子就知道我来了……三个月。”
这是一只小狐狸。狐身幼弱,显然是刚出生不久。她也没有学到多少有用的人类功法,除了附身之外,她最大的本事就是逃跑。反抗云朝的时候也只会龇牙说我咬你。
“你和丝丝是什么关系?”谢青鹤又问。
狐狸高傲地说:“我是她的小姐,她是我的丫鬟!”
“你为何要选中她做你的丫鬟?”谢青鹤问。
“看她顺眼。”狐狸没有说当初是丝丝把她从草丛里抱了回家,用米汤把她养大。
谢青鹤点点头,转身问云朝:“你和丝丝姑娘是因何相识?”
云朝觉得自己这件事处置得不好。谢青鹤是在询问事由,他则有几分惭愧,起身低头答道:“昨夜回客栈时路过一间妓院的后巷,丝丝正在和她兄长打架,仆听出事情起因是丝丝的兄长要把她卖进妓院……便出手帮了一把。”
云朝很少多管闲事。他对人没有太多的同情心,也不觉得自己有救济之能。
丝丝之所以能让他动了恻隐之心,是因为他小时候也有过被出卖的经历。上官家收蓄孤儿做外门弟子,资质好的选中内门培养,资质不好的则沦为奴仆。云朝的父母先后去世,诸兄争产,他就以“孤儿”的身份被哥哥们卖到了上官家。
人受父精母血所出,被父母卖了也不敢有怨。因年幼无知就被兄长出卖,这算哪门子道理?
若卖掉丝丝的是她的父母,云朝很可能就头也不回地走了。
——这世上被父母卖掉的子女无数,一一去管,哪里管得过来?
倔强泼辣的丝丝与兄长对骂,厮打,质问其兄,五岁时就把我卖给刘家做丫鬟,我自有本事谋了个自由身,自己过自己的日子,你凭什么再卖我一遍?还要卖到那种脏地方去!
可惜,云朝离得太远。赶过去时,丝丝已经被兄长用砖头砸破了脑袋,倒在了地上。
谢青鹤听云朝说完前因后果,看着他:“你就没有其他的要告诉我?”
云朝偏过头不大好意思,半晌才说:“仆将她哥哥脑袋打破,尸体坠块石头扔城外河里了。”
“杀人抛尸之后,你就跟着附身的狐狸,来了这个地方,给她裹好伤口,把厚衣服给她穿上,又去街上买了半块腊肉一颗白菜二斤稻米,开开心心地给她做饭——见了我的面,还要假装是被她挟持了,不得已留在这里?”谢青鹤问道。
云朝低头不语。
谢青鹤拿起竖在门口的油纸伞,向云朝伸手:“把阿寿交给我。”
云朝对他的命令没任何迟疑,把包袱里的阿寿拎了出来,交到谢青鹤手里。
谢青鹤将伞撑起,萧萧远去。
狐狸看着他走远了,又忍不住去看云朝的脸色,问道:“他就这么走了?他不杀我吗?”
云朝摇头:“他只杀恶人。”
“那他跑来做什么呢?来吃我们的饭吗?”狐狸又忍不住在空荡荡的饭盆里舔了舔,“他吃了一碗,我都不够吃了。我凭本事要来的饭……”
狐狸突然意识到,它没有附身在丝丝身上,根本没有再胁迫云朝的能力。
“他是说,你主动来给我做饭的吗?”狐狸反问。
狐狸确实用杀死丝丝肉身为由吓唬过云朝。但,以云朝的眼界见识,怎么可能对付不了才三个月大的小狐狸?再不济,他只要把丝丝和狐狸一起带回去见谢青鹤,把狐狸弄出来不费吹灰之力。
云朝并不想这么做。
他不想带狐狸去见谢青鹤。
唯一失算的是,谢青鹤突然出现,找到了他。
云朝和谢青鹤的关系很复杂,这使得不管谢青鹤去了哪里,云朝都能找到他的主人。
但是,这种感知是单方面的。云朝能凭着冥冥中的感召找到谢青鹤,谢青鹤却不能知晓云朝身在何方,以谢青鹤推测,很可能是当初逆天改命留下的遗症。云朝重建无垢之躯,使用的都是谢青鹤被九转文澜印扫荡一空的真元修为,方才建立了这种单方面的联系。
——原本不该知晓云朝身在何处的谢青鹤,却突然出现在小院之外,准确地找到了云朝。
云朝低头看着指间的剑环。
主人在这里做了手脚。
※
谢青鹤在河边架了火锅,烫了一瓮酒,坐在河堤上看着夕阳渐斜。
阿寿就蹲在他的衣摆上,玩着他襟前垂下的一缕慧剑,开心地扑来扑去。
自从时钦鬼道堕魔的事情爆发之后,云朝就一直隐隐怀揣着心事。谢青鹤也弄不清楚前因后果,云朝隐忍不言,他也不知道该如何开解。以谢青鹤想来,他曾经代替云朝活过一世,云朝也全程参与了他以云朝身份存活的那一世,那么,他应该是了解自己的。
然而,再亲密的主仆关系,一旦有了猜忌,就会生出隔阂。
谢青鹤看着在身边扑来扑去的阿寿,用手指点了点她的小鼻子,怅然一笑。
既生猜忌,再有隔阂,许多事情就不好解释了。
谢青鹤看似宽和大度,其实最不耐烦解释,一件事说到第二遍就要翻脸,更不会低声下气去求取谅解。他这一辈子只对三个人低过头,一是恩师上官时宜,二是曾经的爱侣束寒云,三则是如今放在心尖半点不忍得罪的小师弟。
云朝先一步心存离忌、隐有疏瞒,谢青鹤更不可能去哄他回头。
要滚便滚,哪有那么多废话!
他将火锅里烫得软烂的青菜夹了起来,蘸酱吃了一口。
正在此时,在河边搜寻游弋的剑光,倏地飞回。
谢青鹤便熄了火锅,将烫好的黄酒倒入河中,拎着阿寿起身回住处。
他出门时撑着伞,回去时提着灯。富商家中的小丫鬟还是很热情,一路上都远远地跟着,谢青鹤耳力极好,连小姑娘们偷偷议论好俊俏啊,好气派啊之类的句子,全都听得一清二楚。
好在富商家里再没规矩,晚上大门二门院门之间也要上锁。
谢青鹤回去之后,伏传已经在屋里了,正在伏案写字。
“回来多久了?吃了吗?”谢青鹤把阿寿放在桌上,阿寿就去抓伏传写字的笔。
自打阿寿一意孤行非要渡劫重伤了谢青鹤之后,伏传对她就有十二分的意见和不满。然而,阿寿失了智识,又是奶声奶气的小奶猫模样,浑身毛绒绒的,伏传多看两眼又忍不住心软。
现在阿寿屁颠屁颠来抱他手里的毛笔,他就从笔架取了一根干净毛笔,塞给阿寿。
“天擦黑才回来。县衙那边还在审案子,我想着大师兄或许等急了,便想回来服侍晚饭,哪晓得大师兄也不在家里。我还没吃呢,大师兄吃了吗?”伏传很无奈。阿寿根本不要新的毛笔,就要他手里沾了墨的那一支,抱着不放,他不禁对阿寿抱怨,“沾上毛毛了,你是想做小黑猫么?”
“随便吃了几口,也不算正经吃过。你写什么呢?”谢青鹤点了一盏灯。
伏传也懒得管阿寿了,将纸笔一丢,先起身服侍谢青鹤热水擦脸,说:“我想给三师兄写封信。冯淑娘的案子审得顺利,案子却不好结,杏城令倒也不是想象中极度迂腐之人,我反而觉得,不好叫他这个熬了几十年才补上缺的七品小官去做这根出头的椽子。”
谢青鹤今天就顾着处置云朝的事了,完全不知道冯淑娘的案情:“怎么了?”
伏传把事情说了一遍,说:“堂上把冯淑娘和桑氏的魂都招来问了一遍。刁二虎独自去冯淑娘家找妻子和妻妹,被冯淑娘阻拦,冲突中他们就把桑氏打伤了,还是冯淑娘叫拆了门板把桑氏抬去找大夫,刁二虎气恨不过,把冯淑娘打了一顿,冯淑娘被打昏了过去。”
“据冯淑娘说,她晕过去不久就醒了,脚崴了走不得路,还想自己爬回家去。”
“这时候就是住在她家隔壁的隔房叔父带着儿子出来,她本以为是来救她,又想既然救她,为何来的不是婶娘、弟妹,反而是叔父、兄弟呢?便大声呼救,想要惊动周围的邻居。”
“可惜附近住的都是夫族亲戚,没人‘听’见她的呼喊。”
“她隔壁的叔父用石头砸了她的脑袋,活活将她砸死,想要推到刁二虎身上。”
“哪晓得刁二虎用门板拖着桑氏出门,来不及找到大夫,桑氏先断气了。刁二虎气不过,要找冯淑娘赔命,远远地听说冯淑娘被打死了,他也不敢靠近看冯淑娘的死状,只道真是被他打死的。为了洗清自己杀人的罪名,刁二虎更要去衙门讨回公道,他先告冯淑娘是人贩子拐带妻子、妻妹,自承是为了追回妻子才失手杀了人。”
有了招魂问鬼的程序,案情基本上没有搞不清楚的地方。
冯淑娘指证夫家隔房叔父和堂兄弟杀了自己,桑氏则指认是丈夫打死了自己。
“现在冯淑娘的夫族都指认她是拐卖妇孺的人贩子,刁二虎也一口指认她是要卖了妻子、妻妹,照着金寡妇的供词来看,她也确实对贩人之事不知情……县尊大人说,这案子报上去,州府、郡府再到龙城刑部,官司是有得打了。”伏传收拾好毛巾热水,又转身给谢青鹤倒茶。
谢青鹤坐下将茶碗放在手里,也不着急喝,问道:“杏城令怎么判?”
“他是把冯淑娘的叔父、兄弟,刁二虎都判了监候。就这还有人议论判决不公,说刁二虎的老婆大着肚子还敢私奔,打死也不冤枉,何况,刁二虎也不是故意打死她,拉扯她回家时不小心殴伤,她自己怀胎不慎才闹得一尸两命……”伏传说得直摇头。
堂审是在公堂,百姓都可以在外边围观。同情刁二虎的百姓并不少。
在大多数人看来,桑氏不安于室,死不足惜。冯淑娘拐带妇女,更是死不足惜。
杏城令的判决还要交到州府、郡府、刑部几层审议,并不是说杏城令判了死刑,这几个犯人就一定会死。冯淑娘所做的事让她成了过街老鼠,不管别人用什么理由杀害了她,打死过街老鼠都是大快人心的事情——就会让那些手中握有权力的人忍不住为打死她的杀人犯找理由减刑。
杏城令如此判决也是在和“公序良俗”开战,伏传才会说不忍叫他一个七品小官出头。
谢青鹤拿起他写的信看了一眼,从随身空间里取出一本亲自抄写的《道德》,放在信纸上:“信就不必写了。明天去把杏城令的判词抄一份,跟书一起交给顾苹襄。让他转交李南风。”
众人皆知伏传随侍在谢青鹤身边,他若是给李南风写信,必然征求过谢青鹤的同意。
伏传写信与谢青鹤写信,得到的效果其实是一样的。但是,谢青鹤轻易不会给李南风只言片语。这就导致如果谢青鹤亲自出面授意,那就代表事情很严重——掌门真人非常重视。
伏传写信去请托,那就是请用心办理。
谢青鹤亲自关切,意思就是:办不好必要倒霉。
伏传将那本《道德》收好,突然觉得不对,忍不住又拿出来看了一眼,说:“大师兄,这是你以前抄给我练字用的。”这是我的书!你从我的随身空间里摸东西!
谢青鹤才低头喝了口茶,哄道:“得闲再给你抄一本,好好写一本。”
伏传这才肯把书收好,问道:“咱们晚上吃什么啊?这么晚打搅人家也不好意思,要么咱们出去逛逛?这么冷天也不知道有没有夜市。酒楼总归是有的。”他把阿寿拎起来,擦了擦爪子上的墨汁,“大师兄怎么把它拎回来了?云朝哥哥还是住客栈么?”
谢青鹤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起身准备出门:“路过一家酒楼闻着挺香,试试菜去。”
“还得带着她。”伏传拿了个小抱被把阿寿包起来,“也不知道安安会不会跟着傅师姐一起来杏城。到时候就把阿寿给她养着。”
谢青鹤摇头道:“这东西究竟是什么心性尚且说不好。胡钟钟和落魄的高生纠缠一处,我今日又见了一只狐妖,是和一个命途多舛的小姑娘纠葛在一处。我才吞魔不久,妖族便现世,魔使人堕,鬼亦使人堕,焉知妖不使人堕?安安才刚刚踏入仙途,道基未稳,这东西你要离她远一些。”
伏传好奇地问道:“大师兄今天又遇到狐妖了?”
往日谢青鹤就会跟他说未曾一同经历的见闻了,哪晓得今天谢青鹤只是嗯了一声。
伏传觉得奇怪。但是,谢青鹤不说,他从来不会追问。
两人挨着在夜里走了几条街,时明时暗,到了谢青鹤指点的酒楼,有帮闲侍应着上楼入座,屋子里各处烧着锅子炭盆,到处都是食物和伎人的胭脂香气,温暖如春。听帮闲要了几样杏城名菜,隔壁桌就有市妓应酬唱曲,咿咿呀呀好不热闹。
衙门的判决没那么快传遍全城,事实上,不管是冯淑娘还是刁二虎,都不是什么风云人物。
酒楼里议论的话题仍旧是安仙姑,以及昨天顾苹襄在仙姑石公布的各个“真相”故事。
几乎每一桌与朋友喝酒吃肉的男人都在讨论这轰动全城的大事,有人在说这案子那案子,有人在说安家的下场,也有人在炫耀自己终于昂首挺胸做了伟丈夫:“我家那母老虎今天温柔得很,我说要出来喝酒狎妓,她问我银子够不够花用!娘的,晚上老子要早点回去,叫她给老子端洗脚水!再把她身边那个嫩得出水的小丫鬟……哈哈哈!再做一回新郎官!”
伏传埋头吃店小二送来的凉菜,突然吐出一颗花椒,啪地放下筷子:“真难吃。”
菜,不难吃。
小人得志的嘴脸,委实难看。
——可人家跟好友讨论家事,你再看不惯,又能怎么办?
“不痛快?”谢青鹤问。
伏传乖乖地把筷子重新捡起来,低头认错:“我总是襟量不够,独自生气。”
“要我就不独自生气。平白气死了自己,又有何益?”谢青鹤指尖一滑,就有一瓶没贴着标签的粉剂从随身空间里拿了出来。
他示意伏传:“凭你的身手,喂他吃下去也不株连旁人,应该没问题?”
伏传绝没有想到大师兄居然会这么干。
他尚且不知道药瓶里是什么东西,打开瓶塞闻了一下,脸都绿了,连忙拿开。
完蛋了!
就这么轻嗅了一小口,小伏传半个月都要站不起来!
谢青鹤见他脸色发青,低笑道:“有解药。”
伏传尴尬的脸色方才恢复正常,又悄悄指了那人一下,再次和大师兄确认:“可以喂啊?”这是给手无缚鸡之力的凡人直接下药啊?这么一瓶子下去,那人这辈子都别想当新郎官了。
谢青鹤淡淡地说:“有儿子了。”不算断子绝孙。
伏传还是觉得这件事非常的不可思议。大师兄这么光风霁月、光明正大、端方威严……的人,怎么会和凡人一般见识?怎么会对凡人下药?还做得这么理直气壮。
“去不去?”谢青鹤问。
伏传拿起药瓶,若无其事地往说话那桌逛了过去,没多久又回来了。
当着大师兄的面做坏事,不,是与大师兄合谋做坏事,做的还是完全不符合寒江剑派教养、肆意欺凌凡人的坏事,伏传有一种说不出的刺激。恰好帮闲去隔壁买来的菜也端了回来,就让帮闲服侍着开开心心地吃了一顿饭,趁着夜色溜达回家。
“大师兄。”伏传喝了两杯酒,脸颊微红,挽着谢青鹤的胳膊,“我想明白了。”
谢青鹤一只手提着灯,还抱着抱被里裹着的阿寿,问道:“想明白什么了?”
“那个狂夫。他说,他要回去当新郎官。这是因为安仙姑没了,他老婆不得不讨好他,他才敢去拉扯老婆的丫鬟。也就是说,他老婆不愿意,他老婆的丫鬟也不愿意。”
“我初时以为,大师兄这么做,对凡人下药,是欺负凡人。”
“我想歪了。”
“明明就是救人。”
“用嘴救,用剑救,用药救……怎么救不是救?能救到就好了。”
“你才喝了几杯?身上的修为都不够用了么?”谢青鹤知道小师弟是故意醉酒。修士有真元护体,伏传这样吃了毒药都能迅速排尽消解,喝酒哪可能真的醉倒?除非伏传不想用真元解酒。
伏传可怜巴巴地挨在他肩膀上,用脸去蹭他的衣裳:“我想晕一会儿。酒这么难喝的东西,若不是能让人晕头转向,谁要喝它。大师兄,我今天一直想杀人。我竟然想,若我是个魔道出身的坏人,是不是就可以随心所欲把看不顺眼的人全都杀了……”
他说着飘身纵跃而出,徒手支出一杆□□的形状,轻飘飘跃上六尺之高,翻越而下。
此时二人走在无人的小巷里,伏传横身劈手,空中便有风雷绽放。
他闭着眼在空中纵跃,每一次出招都带着汹汹杀意,将不存在的敌人刺得粉身碎骨。
短短半天,他在杏城县衙公堂,见识了太多的欺凌与残虐。有些委屈可以抗争,有些仇恨可以倾诉,然而,那些被他招来魂魄的闺帷弱女,死得千奇百怪,死得一文不值。
明明指认了凶手就是其丈夫,判决却让人无法认同。
夫杀妻,减等。
丈夫再让公婆出面作证,指认妻不顺不孝,减等。
更有甚者,有岳父出面状告女婿杀女,伏传把死者的魂魄招来问明情况,丈夫私下答应给岳父赔三十两银子,岳父立马反口说是女儿不孝公婆,殴打公婆,才被女婿失手打死。
……
人,怎么能和牛马一样,成为肆意买卖的财物?
伏传在寒风中用枪痕刺散了漫天薄雾,指尖风雷应和,压着他轻灵矫健的身影落在小巷尽头。
他想起当初在伏蔚记忆世界里看见的那一幕。
伏蔚在收到刘娘子产子的消息之后,那么轻描淡写地拿出一块令牌,吩咐说,收拾干净吧。
——妻,子。
——都是丈夫的私产,想要处置,就随手处置了。
这是伏传心中最大的痛处。
谢青鹤走到他身边,握住他攥紧的拳头,深深抱住他:“师哥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