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何死了?怎么死了?”伏传见惯生死,倒也不算很激动,“发生了什么事?”
简稻是个口齿伶俐的小姑娘,噼噼啪啪就说了一堆:“昨日冯淑娘也随着伏真人一起离开了仙姑石,没多会儿她又折回来,说有人约她在仙姑石见面。天黑了,天可冷,我还请她吃了一壶酒。她左等右等等不到约她的人,就说家去了。”
“我听她说家里叔伯凶恶,也怕她半路遭人打劫,便悄悄跟在她身后。只等她到家我就回来。”
“哪晓得她也不是回家。去了南巷一间茶楼,没多久,就带了两个女的出来。”
“我觉得奇怪,便现身问她是不是有什么难处?”
“她告诉我,那间茶楼是与她同为寡妇的金氏经营,本身也没什么生意,干脆就用来招待拜仙姑的姊妹。原本是姐妹说话消遣的地方,因金寡妇是个风风火火的脾性,惯爱抱打不平,一来二去,就有性情懦弱的姑娘跑来投奔她,渐渐成了个避风落脚的地方。”
“昨天出了大事,冯淑娘说,对她们拜仙姑的女子来说,不啻地动山摇。有相熟的姐妹说,金寡妇托她在仙姑石见面,有要事相商,她才匆匆折返仙姑石。左等右等不到,到茶馆一看,金寡妇也不知所踪。”
“茶馆里还有两个挨打不过逃家出来的姐妹,一个还怀着孩子。冯淑娘说金寡妇的茶馆在拜仙姑的姐妹里名气甚大,只怕也被人盯上了,金寡妇又找不到,只好先把那两个逃家女子带回家去。”
“我见那两个女的,一个肚子挺着这么大,一个才十二三岁,小娃娃一般,浑身都是伤,脸上淤青都没消下去,实在太可怜,便自告奋勇护送她们回冯淑娘家。路上我还给她们买了二十个肉包子,只怕她们吃不饱。”
“把她们送回冯淑娘家里,看她们安顿好了,我还在附近转了一圈,这才回来。”
“今早我又买了二十个花卷油条去看她们,哪晓得到了冯淑娘家里,到处都是乱糟糟的,门都被拆了下来,冯淑娘就躺在地上,脑袋被砸成渣渣,血都结成了霜,那两个女的也不见了!”
简稻一副快要气死的模样,口水都喷了出来:“冯淑娘家隔壁就是隔房的叔婶家,我去拍门询问事由,叫他们给冯淑娘收尸,他们说,昨夜是有人来找,但人家是找自己的老婆,冯淑娘还有拐卖妇人的嫌疑,人家丢了老婆的已经去报官了,这尸体却不敢轻动,要等县衙的差爷们来看。”
“给我气得要死要活,若不是师父说不能打手无缚鸡之力的老百姓,我……我真想打他一顿!全家都打一顿!”简稻怒道。
整件事情也不复杂,谢青鹤和伏传都听懂了。
伏传问道:“现在冯淑娘的尸身在何处?”
“在她家里啊。她家附近全都是夫族邻居,再说她叔婶又说有人去报官了,要等仵作去验尸,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就……”简稻一路奔到此处,还没来得及去见师父和师兄们。
为什么要来找伏传?
因为这件事不好管。金寡妇的茶馆庇护逃家妇孺,本身就是不合礼法的事情。
正所谓娶来的媳妇买来的马,任我骑来任我打。丈夫聘娶一门妻房,那是正儿八经花了钱的,老婆过门就是他的财产,不管是金寡妇还是冯淑娘,以姐妹挨打抵受不过的理由,把人家的老婆包庇起来,这在情理上完全站不住脚,没有人会支持同情冯淑娘。
剑湖庄再是侠义道的门派,他们也不能违背公序良俗,去和整个世道所认同的纲常作对。
或者说,剑湖庄之中,也未必有那么多人支持同情冯淑娘。简稻隐隐约约地明白这一点,所以,她没有去找梅衠和凌苍原、简灏,直接来找伏传。
“大师兄,我去县衙看看。”伏传觉得自己不能袖手旁观。
但,冯淑娘的事也不值得惊动寒江剑派的掌门真人。昨天谢青鹤两句话就把杏城令弄得头大如斗要死要活,若一大清早谢青鹤又去县衙二堂坐着,只怕不及问案,杏城令直接崩溃一半。
谢青鹤也知道自己身份特殊,不好跟着到处凑热闹,遂点点头,说:“你去吧。”
有外人在旁看着,伏传礼数周全,起身拜辞。
简稻也没想到寒江剑派规矩大,平常出门居然也要行拜礼,本是躬身作揖,见状又犹豫要不要跟着伏传下拜?一时间动作很是纠结分裂。
伏传已经起身,招呼道:“走了,简师妹。”
简师妹?大腿抱上了!简稻顿时美滋滋,开心地跟上伏传的步伐:“诶,伏师兄。”
谢青鹤见他二人远去了,方才低头看着摆在桌上的那堆花生橘子,轻轻叹了口气。
花生已经抱团了,可惜,被橘子冲散了阵型,各个击破。一来,抱团的花生的还不够多,没能形成在局部绝对的优势,方才招致惨败。二来,若是具有绝对力量的地瓜,直接站在了橘子那一边呢?
放在火盆上炊烧的水沸了,噗噗顶着壶盖儿。
谢青鹤抓了一把茶叶,提水冲茶。
水若是太熟,茶就会焦苦。
……还得缓一缓。
※
伏传在县衙门口,看见了冯淑娘家丢失的门板。
门板上躺着一个肚皮高高挺起的瘦弱妇人,身上覆盖着污糟的油布,鲜血顺着门板滴滴答答往地上流淌。旁边就跪着一个满口黄牙的中年汉子,正在不断磕头呼喊:“大老爷伸冤!草民冤枉啊!”
早有围观群众聚集四周,好事者就问:“刁二虎,那不是你婆娘吗?你把婆娘打死啦?”
刁二虎恍若未闻,只管磕头大喊:“青天大老爷伸冤啊!草民有冤枉!天大的冤枉啊!”
简稻见状气得冲上前去,怒骂道:“你还敢恶人先告状!”
简稻身穿灰色棉袍,身负长剑,就是剑湖庄弟子的统一装扮。
不少杏城百姓都认识她的装束,议论纷纷:“剑湖庄女侠。”
“这又是出什么事了?与剑湖庄何干?没听说刁二虎和剑湖庄有事吧?”
“怎么派个雌儿出来管事?”
……
简稻愤怒转身:“你说谁是雌儿?!你妈不是雌儿?你不是雌儿生的?!”
众人皆知剑湖庄门规森严,这个被简稻怼脸怒骂的油滑汉子也不害怕,嬉皮笑脸地说:“我是我妈生的,又不是你生的。你要想当我妈,我回去问问我爹他老人家答不答应……”
此言一出,围观群众纷纷大笑。
简稻气得面红耳赤,想要打他一拳,又顾忌着不能欺凌贫弱的门规,不敢动手。
那油滑汉子见状更加得意,盯着简稻粉嫩绯红的俏脸,嘻嘻笑道:“这位小妈若想把我再生一遍,那也容易,小妈一声令下,儿子我就钻进小妈的双腿,自己滑出来……”
他正要得意放肆的大笑,突然脸上猛地挨了一下重击,整个人就飞了出去。
围在一处哈哈大笑的百姓们也都惊呆了。
伏传出手之快,谁都看不清他动了哪只手,他将手背负身后,不耐烦地骂道:“人家都污言秽语骂到你脸上了,你还管什么门规道理?我就不相信了,你师父能站在这里听他这么骂你!”
简稻惊讶之下,还有几分说不出的畅快,乖乖地点头:“哦。晚辈受教。”
“光是嘴上受教有什么用?你过去,左右开弓甩他八个耳刮子!打完了再过来!”伏传道。
寒江剑派的教养就是这么豪横霸道的吗?简稻心中直呼爱了爱了,面上还是乖巧女侠的模样,穿越人群走到被伏传打得满脸是血的油滑汉子面前,果然左右开弓啪啪啪啪连打了八个耳光,把那人打得晕头转向,鼻血横飞。
打完之后,她掏出手帕擦了擦手上的血渍,弯下腰,问道:“乖儿子,你说,我是什么?”
那油滑汉子未尝不知道剑湖庄的厉害,只是仗着剑湖庄弟子涵养绝佳,才敢疯狂调戏简稻。
这会儿被伏传打了个满脸开花,又被简稻哐哐一顿耳光爆摔,现在看见简稻粉嫩天真的笑脸,吓得脸皮嘴角都不听使唤:“女、女侠,女菩萨,女姑奶奶……女祖宗!”
简稻才满意地转身,回到伏传身边:“前辈,弟子缴令。”
这时候围观群众都不怎么吭气了,他们也知道那油滑汉子嘴上说得过分,简稻不出手,他们乐得看见剑湖庄的美女侠客受调戏,简稻翻脸动手,他们也不可能为了口花花的地痞出头。
反倒是几个夹在人群中间的中年妇人看不顺眼,阴阳怪气地议论。
“说话就拳打脚踢,这么火爆的脾气,以后成了亲做了媳妇,怕不得骑在丈夫身上打!”
“哪家汉子敢娶她进门?这性子就适合寡一辈子,还嫁什么人?”
“恁大的姑娘,天天穿着束腰的袍子,和男人打打杀杀……哼,反正我家三宝是不敢娶!哪家十世丧德的绿毛龟倒是正合宜。”
……
简稻更生气了。
她气鼓鼓地看着伏传。
伏传没好气地说:“你还指着我给你出头不成?我一般不打女人。”
此言一出,简稻两眼放光,霍地转身。
那几个正提着菜篮子看热闹顺便嘴欠的妇人也吃了一惊,有好面子的强行站着不动,色厉内荏地对着简稻放狠话:“我不过白话几句,你一个剑湖庄的女侠,还要打我不成?”
其余两个嘴欠的妇人已经撒开脚丫子跑了,鞋子都跑掉了一只,又转回来捡。
简稻开开心心地抓住没跑那一个,无辜地说:“我也不想打你。你说话这么难听,触怒了前辈,前辈叫我打你啊!”一把揪住那妇人的领口,哐哐摔了几个耳光,打得那妇人两眼发晕。
那妇人被气疯了,怒吼道:“你这个小娼妇,你竟敢打我,你……”
简稻又开心地哐哐摔了她七八个耳光,满眼无辜:“你别再骂我了。我真的不想打你。”说着,居然还用粉嫩的小手给那妇人肿起的脸颊揉了揉,苦口婆心地教育,“你嘴这么脏,在我面前说胡话就算了,今日前辈也在,可不敢这么嚣张……你快认个错吧,我真的舍不得打你啊。”
那妇人性格非常倔强,坚持不肯认输,继续咒骂:“小骚蹄子臭□□不知尊重的黄毛丫头……”
简稻也不生气,她骂一句,简稻就摔她一巴掌。两人谁都不肯罢休,直到后来那妇人熬不住了,抓住简稻的胳膊想要躺在地上耍赖,哪晓得简稻的胳膊非常有劲儿,死死提住了她,继续摔耳光。
那妇人终于受不了了:“放开我,放开我!我不骂你了!”
简稻冷笑道:“你说放就放?你说不骂就不骂?现在得看我乐不乐意放了你!”
那妇人是真无赖一个,挣不开简稻的控制,她就准备脱裤子。简稻满脸错愕,只得把她放开。那妇人居然还趁势把手里的篮子砸向简稻,屁滚尿流地鼠窜而去。
“什么奇怪的人啊!”简稻把篮子接住,里面还有二两猪肉两根白萝卜。
在县衙门口又吵又闹干了半天的仗,这时候才有差役懒洋洋地走出来,对正在磕头喊冤枉的刁二虎说:“老父母问你何事?”
这时候就有县里的吏员文书悄悄地走了出来,向伏传施礼:“伏先生,县尊请您二堂喝茶。”又压低声音说,“本该亲自出来迎接,堂前百姓太多,不好引人瞩目,您请海涵。”
伏传想了想,带着简稻跟他一起从侧门进去,径直去了二堂。
杏城令穿着常服似刚梳洗起身,伏传进门的时候,他正在大口大口啃油条,小厮提醒他伏传进来了,他放下咬了一半的油条要起身,伏传率先施礼:“是我来得唐突,大人先吃饭吧。”
杏城令和他没熟到不计较礼数的地步,小厮递来帕子擦了嘴,马上就有人来撤了饭桌。
杏城令与伏传叙礼坐下。
伏传直言相告:“此来是为了冯淑娘之死。”
杏城令脑门疼得嗡嗡的,跟伏传诉苦:“一大清早就知道这事了,已经派了县里的仵作去验尸。不瞒伏真人,光是县城里,一晚上就死了七个……这是有苦主来告官的。老父亲来告女婿杀了女儿,舅家来告妹婿杀了姊妹,全都跪在门口哭……”
伏传也不是全然不懂俗务的“神仙”,杏城令这番话非常可怕。
一夜之间,光是被央告到县衙的命案就有七桩,那么,娘家人不在身边的外嫁妇人、不被娘家放在心上的妇人……那些被死死捂在闺帷之内,悄无声息逝去的妇人,还会有多少呢?
“我已差人去请顾督军来协查。”杏城令根本不担心命案难破,反正龙鳞卫可以招魂,是非曲直把死鬼找来问一问就知道了。他伤心的是一夜之间搞出来这么多人命,今年政绩考评难看啊……
伏传就能招魂,但他不能越俎代庖,龙鳞卫是皇帝钦定的衙门,顾苹襄带人来协查才算公证。
这时候杏城令要等顾苹襄来协理公审,也想打听打听伏传的看法。
——如何审案,当然没有请教寒江剑派的必要。但是,这两尊大佛就蹲在杏城不动,若是有哪个案子裁决得不符合他俩的心意……被革职下狱的郇城令就是前车之鉴。
伏传摇头道:“我尚且不知道前因后果,哪有什么看法?却有一件事,想要请教县尊。”
杏城令客气地说:“不敢不敢,伏真人有事尽可垂问。”
伏传把冯淑娘的处境跟杏城令描述了一遍,说道:“我的问题与此案无关。只是想请教县尊大人,您若知道了冯氏的处境,想要为她解围又该怎么做呢?”
杏城令捻了捻胡须,沉吟片刻,说:“这事真要应付也不难。冯氏立志守节,我便照实申报其志愿,向朝廷给她要个牌坊——当然,只是立志守节,牌坊必然要不下来。但有了这么一层文书,放在她夫族祠堂里,就是她后半辈子守节的倚靠。等她真的守了一辈子,牌坊自然也到手了。”
“就是这么弄了一场,她是绝不可能再改嫁了。”杏城令说。
这又是一个伏传前所未闻的思路。初听有些稀奇古怪,细想又觉得莫名精妙。
左等右等,顾苹襄始终不来。
伏传倒是耐得住性子,和杏城令聊了聊昨夜城中发生的命案。
杏城令是个读着圣贤书长大的老夫子,脑子里自然也逃不开君君臣臣父父子子那一套。
对于杏城妇人迷信安仙姑,不事舅姑,不安于室的情况,他是深恶痛绝。然而,安仙姑的迷信破除之后,马上就有无数妇人被丈夫殴打致死,这件事也令他非常生气。
“妇人迷信邪祟,骄狂不训,此丈夫失德无能方致与此!既然知道安仙姑本是虚妄邪迷,正是好好□□妻房、引其回归家室相夫教子的绝好时机,身作堂堂七尺男儿,口讷于言,思拙于慧,既无品性感召,也无德行昭范,你说说,这群傻瓜蛋子!连哄老婆都不会!——只会动手就打!”
总而言之,在杏城令这位大丈夫的眼里,天底下没有教不好的老婆。
一个大男人,教不好老婆已经很丢脸了,就该蹲在家里使劲浑身解数改造老婆,改造完毕才好出门见人——什么?你说没办法了?把老婆打死了?你这样的破男人太失败了,齐家都做不到,垃圾!
所以,杏城令很讨厌抬着老婆尸体来衙门告状的刁二虎。
——打死老婆就很讨厌了,你还把怀孕的老婆打死,还是不是人啊?
杏城令没有明说他的喜恶,但是,其余来告状的苦主都在县衙里烤火,被班房的衙役带着弄状子,搞各种供词手续,只有刁二虎跪在门口啪啪磕头喊冤,衙差还懒洋洋地不怎么理会他……
伏传竖起耳朵听了听前面。
他都进来和杏城令说了好久的话了,刁二虎居然还在门口跪着。
简稻耐性没那么好,在二堂的院子里来来去去转了好几圈,跑来跟伏传说:“伏师兄,我去看看顾大人到哪儿了。”
伏传已经知道城里昨夜死了不少人,不想让简稻出去惹事:“坐会儿吧,外面冷。”
简稻倒也听话,又乖乖地蹲在院子里,玩自己的小辫子。
杏城令对夫纲妇德的看法与谢青鹤有八分相似,伏传觉得跟他聊天不算讨厌。杏城令则觉得伏传年纪轻轻见识甚广,天南海北什么话题都能接得上。
说到后来,顾苹襄始终不来,两人也实在没什么话题可聊。
杏城令自觉年纪大周身不适,开始说天气,说时症,客客气气地找伏传咨询了一点养生长寿的知识。伏传倒也不客气,把他早泄便秘的毛病一起看了……
混到中午,杏城令请伏传和简稻吃了一顿便饭,吃到一半时,顾苹襄终于来了。
“伏小师兄也在。”
顾苹襄披着大氅进来,额上不知哪儿沾着的碎雪化了,湿答答地沾在头上。
他一边擦脸,一边脱了手套凑近火盆取暖:“我昨天便接了线报出去追个人贩子,回来才听报说县尊大人找我……不赶巧,柳护法不在家。”
他冲伏传笑了笑,说:“被谢真人差遣回寒山去了,说是去送信。”
杏城令啊呀一声:“我这里好几桩命案。”
有小厮过来送热茶,顾苹襄又冷又饿,连忙接过来喝了一口:“伏小师兄就能招魂啊。县尊大人请伏小师兄吃了这顿饭,想必这事不难。”
杏城令恍然拍了拍额头:“瞧我这脑袋,全给忘了。”说着起身给伏传敬酒,“这事就偏劳伏先生了?”
伏传点头:“举手之劳,不必客气。”
“我抓的这个人贩子就先押在县上,想必一时半会儿也顾不上审她。”顾苹襄挤到桌上要找吃的,小厮过来给他添上碗筷,他一筷子叉起炖得烂糊的黄豆猪蹄,唏哩呼噜先吃了半个,“这些年只怕卖了不少人,到时候把县上走失的妇孺名单对一对,说不得还能把人找回来。”
伏传听他说人贩子,心念一动,问道:“顾督军抓回来的人贩子是男是女,如何拐带妇孺?”
顾苹襄听伏传问话才放下猪蹄,拿帕子擦了擦嘴,说道:“是个开茶肆的寡妇,打着扶危济困的招牌,专门拐带生活困苦的妇孺。长得好的就卖去青楼做娼妓,一般就卖给过路行商……被她卖掉的妇孺多半都是从家里逃出来的,也不敢逃跑或是告官,尽吃哑巴亏了。”
简稻听闻眼睛都睁大了:“那寡妇莫不是姓金?”
顾苹襄很意外:“简女侠也知道此事?正是金寡妇。”
简稻耷拉下肩膀,放下筷子,饭也吃不下了。
顾苹襄不明所以:“这是为何?简女侠认识金寡妇么?难道有相识的朋友叫金寡妇卖了?这也无妨,待会儿我带你去见见她,只要人还在河西郡,顾某人保管给你把人追回来。”
身为龙鳞卫河西郡衙督军,顾苹襄有底气打这个包票。
伏传则开解简稻:“金寡妇是人贩子,冯淑娘未必知情。你先不要丧气。”
顾苹襄完全听不懂他俩在说什么,只好拿眼睛去看杏城令。杏城令把刁二虎去冯淑娘家抢夺老婆桑氏,以至于冯淑娘和桑氏双双殒命的案子,简单说了一遍。
简稻看着香喷喷的饭菜,怄得想吐血:“这世上岂有这样可恶的妇人!人家走投无路才去投靠她,她却要把人卖了!这样的昧心钱也敢赚!我却要看看,这黑心烂肝的坏人到底长什么样子!”
顾苹襄就跟杏城令商量:“县尊,要不,就把金寡妇和那刁二虎的案子一并审了?”
考虑到伏传也是为了冯淑娘才来县衙,杏城令便点头答应了下来:“下午便提堂。”
顾苹襄把剩下的猪蹄啃干净,突然好奇:“刁二虎去冯淑娘家抢他的老婆桑氏,冯淑娘和桑氏都死了,他跑来县衙喊冤枉,是想告谁?——难道打死冯淑娘和桑氏的另有其人?”
杏城令摇头,大概是见惯了各种奇葩,他说这番话的时候情绪很稳定:“刁二虎说,他昨夜收到消息去冯淑娘家接他妻子桑氏,人贩子冯淑娘不肯放人,他去抢夺妻子的时候,冯淑娘自己摔倒在地,却拉住了他妻子桑氏的脚。故而冯淑娘是自己摔死的,他妻子桑氏却是冯淑娘绊在地上摔得一尸两命,一条命重于两条命,何况冯淑娘是人贩子,桑氏是良民,合起来就是冯淑娘欠他两条命。他来告官是要冯淑娘赔钱,请求本县把冯淑娘遗留的田产赔给他。”
顾苹襄也见惯了各种奇葩,听完情绪也很稳定:“这等刁民,合该赏他八十大板!”
杏城令毕竟专业审案、整治各类刁民,他的思路很清晰,先确定冯淑娘究竟是不是人贩子,再来研究冯淑娘到底是怎么死的——和后世论迹不论心的裁决不同,人治的时代,动机和立场更重要。
如果立场和动机都站在了道德制高点,无论干了多么丧心病狂的事情,都可以免于一死。
反之亦然。
午饭结束之后,杏城令便先提了金寡妇过堂。
顾苹襄有线报就有证人,还有被金寡妇拐卖的妇人指证,根本无从抵赖。
杏城令并没有正面问冯淑娘与金寡妇的关系,就拉着金寡妇逼她一件一件数,何时何地卖了哪些人……石头怪得了王姑娘堕魔之力才开始兴风作浪,仙姑石也正是这几年才开始有求必应,杏城里妇人大张旗鼓拜仙姑也就是这两年才时兴的事情,金寡妇的茶肆也是近三四年间才有“生意”。
既然时间不长,也不可能时时刻刻都有妇孺出逃,一年就有那么二十多个,不至于记不清楚。
金寡妇也只以为官府是要去解救被卖掉的妇孺,被杏城令揪住打了板子,又受刑夹了手指,哭得鬼哭狼嚎的,哪里敢耍滑头,老老实实地交代自己卖了多少人,卖哪里去了……
杏城令再问她卖了多少钱,钱财花用到何处。
金寡妇是穷怕了,把钱记得特别清楚,这个卖了二两,那个值钱,卖了二十两……林林总总都被她凑了个八九不离十。至于钱花到了何处,金寡妇哭得特别伤心:“都封在陶罐里埋在了茶肆后院的杏花树下……那是我的养老银子啊……都没有花……”
现在也没机会花了。
金寡妇特别委屈,特别遗憾。
这要是趁着事发前把银子都花了,也不至于这么冤枉!事也犯了,罪也坐了,钱没花着!
杏城令立刻发签叫衙役去茶肆后院挖银子。
都知道衙差贱役手脚未必干净,这种掏私货的时候,说不得就有衙差偷偷摸摸各偷几个。平时也不会有人盯得太紧。然而,今天这事关系到冯淑娘是否清白,顾苹襄便差遣了两个龙鳞卫跟去盯着。
若金寡妇埋在后院的银子与她供述的获利相符,冯淑娘就能洗脱人贩子的嫌疑。
——金寡妇不给冯淑娘分银子,那算哪门子的同谋?
金寡妇的茶肆就在城中,差役们很快就在杏花树下挖到了陶罐,把银子点一点,抱回来交差。
和金寡妇说的八九不离十,甚至还多出了二十几两。
金寡妇盯着大大小小的银锭碎角,不禁悲从中来:“那是我死鬼老公留给我的养老钱……”
杏城令这才询问她与冯淑娘的关系,以及刁二虎的妻子桑氏、妻妹小桑氏。
“淑娘……”金寡妇难得露出了几分忐忑之色,“淑娘是很热心仗义的姐妹,最初我那茶肆没什么生意,她就常常带着人来坐一坐,还叫我帮她裁衣裳……后来我才知道,她那女红做得极好,就是找借口接济我几个,让我有口饭吃。”
犯人在堂上东拉西扯词不达意都是常有的事,杏城令没有敲惊堂木,就没人拦着金寡妇继续说。
照金寡妇的说法,冯淑娘一直都在竭力帮着她救人。金寡妇提供住宿场所,冯淑娘则因为手里有钱,常常买吃买喝,周济衣物等。但,这种救济并不是长久之计。金寡妇自信满满说要帮逃出来的姐妹重新觅个归宿,长得好看性情温和的女子,她也确实想法子带出去嫁了。
可不是所有人妇人都能寻找到合适的归宿。来投奔金寡妇的小姐妹却越来越多。
金寡妇一开始也想着要把可怜的姐妹们找个好人家嫁了,实在找不到好人家,她就随便找个嫁出去,反正也不能一直待在她的茶肆里。到后来给钱就“嫁”,碰到颜色好的姐妹,她明知道对方是青楼的鸨儿,也假装不知道,收了大笔银钱把人“嫁”出去。
“淑娘一直不知道我收钱卖人的事。她真以为,我把人都‘嫁’出去了。”金寡妇哭道。
杏城令表情变得很复杂。
冯淑娘确实不是人贩子,但是,她的目的,是把别人的妻子收留在家,再另外嫁给他人。不管她有没有从中收钱获利,她所做的一切就是拉皮条。
以公序良俗而论,冯淑娘如此坏人婚姻,败坏纲常,她比人贩子更加可恶。
杏城令审结了金寡妇贩人一案,判罚杖刑八十,□□三年,因金寡妇要配合解救被拐卖的妇孺,暂时还押,延迟杖刑。签字画押之后,衙役把金寡妇带了下去。
紧接着就要审刁二虎状告冯淑娘殴杀妻子案,趁着衙役提堂的间歇,杏城令回了二堂。
“以此看来,冯淑娘确实与金寡妇贩人一案无涉。然则,她这样的作为,不好录入文书。”杏城令大概能摸得出伏传对此事的态度,可是,杏城令也很清楚,朝廷对此事的态度。
寒江剑派的高人全都不娶妻纳妾,他们当然可以慷慨大方地认为你对妻子不好,妻子就可以跑。
但,这个世俗所遵循的礼法,它不是这么运行的。
金寡妇供词里与冯淑娘相关的一切都可以划掉,因为冯淑娘和金寡妇贩人一案没什么关系。
审刁二虎的案子就完全不一样了。刁二虎一直认定冯淑娘是人贩子,想要证明冯淑娘不是人贩子,就要得到金寡妇的证词。金寡妇的证词却让冯淑娘的立场更加恶劣——公序良俗可以容忍人贩子。因为有人买才有人卖,人贩子为了钱财拐卖妇孺,这是人性。
冯淑娘把别人的妻子嫁给外姓,却不图钱。那么,她图的是什么?
她图的是破坏“公序良俗”,她要害的是“纲常闺范”,她比图钱的人贩子更加该死。
这案子一旦被上官调卷审阅,冯淑娘就算死了都会被挖出来鞭尸。
杏城令唯一能做的就是遮掩此事,不让刁二虎的状告记录在案,把这件事撤案处置。但是,现在他想要恐吓刁二虎撤案,还得来说服伏传,顺便让恰好在场的顾苹襄也闭嘴假装不知道这件事。
伏传和顾苹襄都是聪明人,杏城令才说了一句,他们就都明白了杏城令的想法。
本来也不是什么大事。
恐吓刁二虎一番,大事化小,小事化无。
伏传反问道:“县尊大人是认定了刁二虎说的都是真话吗?他说冯氏自己摔死了,冯氏就是自己摔死的?若冯氏不是自己摔死的,就因为她保护了一个被打得受不了逃出门的孕妇,她就活该被人找上门打死?”
杏城令叹了口气,说:“我纵然能判刁二虎死罪,死刑犯的名单先送郡府,再到龙城,层层关卡,步步审阅,到最后刁二虎护妻杀贼有错无罪,冯淑娘破坏纲常必被开棺戮尸……伏真人,我邓某人七品小官,对抗不得朝廷衮衮诸公。”
伏传冷笑道:“这可巧了,我伏某人最喜欢对付的,就是身处庙堂之高的衮衮诸公!”
顾苹襄摸了摸鼻子,觉得身为四品督军的自己,确实有点太过于渺小卑微。
简稻根本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听他们说了个间歇,马上就跳出来:“伏师兄!那刁二虎就是在撒谎!我去冯淑娘家看过了,她脑袋都被砸成了渣渣,哪有人自己摔跤把脑袋摔成豆腐花的!力气稍小些的妇人都做不出那样惨状!必是被刁二虎打死的!”
顾苹襄看了看情况,说:“那我去准备请魂用的纸笔,伏小师兄,您就受累在神龛香案前演一场?我倒是知道您修为深厚,不必搞那么多花头。门口那么多看戏的老百姓,不给他们演一场,只怕他们以为咱们在自说自话……”
伏传点点头,再看杏城令:“县尊大人,还请秉公断案。道理归道理,世故归世故。若人人都老于世故不讲道理,这世上哪还有明镜高悬?哪还有昭昭青天?”
杏城令长叹一声,摇头道:“罢了,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