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苍原等剑湖庄弟子还要继续在仙姑石附近维持秩序。
顾苹襄则带着龙鳞卫,亲自押着东门街坊回城归家,严令绝不许再次聚集。
伏传随行一段,这才发现东门出来的这批人居然一路上都在殴打提篮卖香的妇人们。而且,这群人出手凶狠,已然过去这么长时间了,竟然还有被殴伤的妇人躺在冷冰冰的地上无人救援。
妇人们并未互助自救,挨打的,受惊的,全都跑了个无影无踪。
于此路过的东门街坊、龙鳞卫,也都看见了地上躺着不动的妇人,却都仿佛没有看见。
街坊们议论着刚刚听见的“真相”故事之玄奇诡谲,又得意于压在杏城男子头顶十多年的“安仙姑”不复存在,个个神色轻松、语言畅快,一路欢声笑语不绝。
龙鳞卫则严守着队列秩序,轻蔑又冷漠地盯着这群街坊百姓,绝不肯“擅离职守”。
顾苹襄牵马徐行,和伏传套近乎:“柳兄也跟来了,正在县衙陪谢真人说话。我在任上不久,刚刚调来河西郡,从前都在龙城跑腿,与贵派李真人有过几面之缘……”
话说一半,伏传转身朝着路边躺倒的妇人走去,顾苹襄只好跟了过去。
那妇人是被人当头一拳揍晕了过去,身上财物都被搜走了,衣襟也豁了小口子。很难说当初是被人搜检财物还是被人趁机吃了豆腐。伏传正想检查她的情况,这才发现她已经失去了呼吸。
顾苹襄见那妇人脸色也吃了一惊。
如顾苹襄这样年纪轻轻就混到四品督军的武官,通常都是见过不少血的。
他见伏传伸手去探妇人的后颈,马上醒悟过来,说:“想是一拳捶得太猛,断了生机。”
人的颅骨坚硬无比,脑袋上却有几处柔软无比的要害,多半都着落在五官上。眼眶,耳后,再有口鼻处。若是被利器刺入或是重力击打,很容易闹出人命。
见伏传面沉如水,顾苹襄正要讨好:“这事好办,打人的必然就在这群人之中,只消请来死者亡魂,指认凶手,便可使其认罪伏法。我们龙鳞卫有能……”他说着又想,好像不大对?
伏传已经在虚空中结印画符,众人只觉得本就寒冷的天气莫名森寒,似有鬼气凝结。
顾苹襄默默地闭上了嘴。
被李南风派到龙鳞卫河西郡衙的柳长安只是外门弟子,论道法精妙,如何能与伏传相比?
柳长安招魂问供时,须得供上神龛香案,又是上疏又是下令,叫鬼差或是城隍把魂带来,才好问话。伏传手里啥都没有,手指尖刷刷刷在空中画了几道谁也不认识的玩意儿,风气间就和鬼差城隍即刻现身的阵仗相差无几了。
不等伏传问话,那边人群里已经有做贼心虚的瘦小男人,偷偷摸摸地想要溜走。
秦栩将手一指:“拿下他!”
那人闻言也顾不上隐匿行踪,只管奔逃。龙鳞卫士兵匹马上前,马背上伸手一抓,逮鸡崽子似的把这人揪了出来,随马带回,直接扔在了顾苹襄驾前。马上就有两个侍卫下马,将人摁倒在地。
顾苹襄还在看伏传与鬼神沟通。
凡人看不见鬼魂,龙鳞卫请魂问供时,为了表示公正,通常会一并起来鬼差或是城隍,由鬼差或是城隍以神力驱使笔墨,在纸上显出供词。
伏传直接把刚死妇人的魂魄叫了来,那妇人看见自己的尸体,方才知道自己已经死了,她隐约知道把自己召来的伏传极有威能,便跪地哭诉:“大人,冤枉啊!小妇人平生不敢做半件坏事,娘家父兄清白无争,婆家三代与人为善,为何竟得此报?不该啊!”
“是他杀了你?”伏传指向被龙鳞卫按倒的瘦小汉子。
众人只看见他在与虚空说话。
那妇人泪眼婆娑侧望一眼,说:“正是他。他还抢了小妇人半两银子,二十二个钱。小妇人自幼带着一块小玉牌也叫他生生拽了去!”
“搜他身上财物。”伏传吩咐。
龙鳞卫得了顾苹襄指令,很快就把那瘦汉身上翻了个遍,除了已死妇人身上得来的银钱玉牌之外,这货身上还有零零散散的碎钱与七八个女式戒指。戒指都是银圈铜环,不值什么钱。可见都是刚刚抢劫提篮卖香的贫妇所得。
伏传将那块小玉牌取回来,揣进妇人尸身上携带的荷包里,又问那妇人魂魄:“你家在什么地方?我会通知你的家人来为你收殓安葬,殴杀你的贼人也必会为你偿命。”
妇人含泪说了住处,裣衽为礼:“多谢大人。”
伏传躬身还礼:“分所当为。请安息吧。”
顾苹襄见伏传和鬼魂说话完毕,周遭鬼气森森的氛围也已消散,他便上前分忧:“伏真人可将那妇人住处知会下面,这就使人去通知来收尸。”
伏传也担心路上还有受伤不救的妇人,便同意了顾苹襄的提议,说了那妇人的地址,让龙鳞卫骑马去通知那妇人家中来收尸。
顾苹襄还留了一个人在原地守着那妇人的尸体,这才继续往前走。
这时候大批东门街坊都不再谈笑风生,尽管他们很多人都已经不耐烦,很想尽早回家。
但是,才刚刚被抓住那个打死人的瘦汉,就是东门沿街住户里很不起眼的老实人,八棍子打不出一个屁,被人嘲笑讽刺都不带还口的老实人,并不是众所公认的地痞流氓。
这么一个老实人居然打死了一个人,这就使得东门所有“良民”也都有了打人抢劫的嫌疑。
陆陆续续又在河边找到了几个被打得起不了身的妇人,所幸再没有出人命。伏传有真元在身,又精通跌打接骨之术,很快就处置了伤处,顾苹襄则安排龙鳞卫护送这些受伤妇人回家。被这些妇人指认的行凶者也都被顾苹襄使人看管了起来。
顾苹襄本就只带了二十多个人,先派人去送颜小姐,一路上这派那派,很快就成了光杆司令。
一路顺着东门方向走,把前来凑热闹的街坊都放回了家里,顾苹襄再三告诫:“回家老实些闭门度日,若是再纠结成群闹事殴打,全都捉去衙门打板子!”
顾苹襄的凶蛮,所有人都亲见过。
现在一大帮地痞流氓脸全肿得跟猪头似的,牙齿全掉了个精光,谁又敢和顾苹襄讲道理?
刘叟两个儿子都被打掉了满口牙,这会儿也只能忍气吞声回家去憋着。其余人等更是悄声不语,眼睁睁地看着顾苹襄把被殴妇人指认过的五个“犯人”带走。
抵达杏城县衙,顾苹襄把带回来的人叫差役带去牢里暂押,进门过了二堂,院子里放着火盆烤架,杏城令正陪着谢青鹤与剑湖庄庄主梅衠烤肉聊天。杏城令和梅衠都是五十好几的人了,看上去颇有点老人局的意思,偏偏是他俩在狂吃烤肉,唯一不显年纪的谢青鹤守着茶盘,乐呵呵地喝茶。
“顾督军回来了。”杏城令先起身迎接,“这给您烤的肉翻来覆去热了几遍,都蔫儿了去。”
谢青鹤的目光则落在伏传身上,问道:“都办妥了?”
“是弟子出了纰漏。”伏传与杏城令、梅衠略颔首示意,到谢青鹤跟前跪下,“弟子带走王姑娘尸身去河边焚化,没想到邻居街坊去王家察看尸体,引来群情汹涌,啸聚成群往河边捣毁仙姑石。这群人全然不受控制,一路上殴打提篮卖香的妇人,连前去仙姑石祭拜的妇人也被他们恐吓殴打……”
这事情谢青鹤等人早就知道了。城门吏来汇报了情况,顾苹襄才会匆忙带龙鳞卫去控场。
杏城令当然很讨厌带着王姑娘跑去杀了王老汉的伏传。一来这是板上钉钉的命案,你寒江剑派有什么了不起就敢入室杀人?二来杀了人也不知道擦屁股,一具血淋淋的尸体摆在院子里,被街坊邻居看见了闹出汹汹民愤,若没有顾苹襄恰好带着龙鳞卫在杏城,这事怎么收场?搞不好他脑袋都要丢!
杏城令见伏传在谢青鹤跟前低眉顺目,心想,总还有人治得住你。
他心中有气,拿捏着分寸,不等谢青鹤说话,先一步说道:“贤兄常年在山中清修,不通世事也是有的。照着山下的规矩呢,作奸犯科之徒,自有王法裁度惩处。东门王老汉纵有百般的不是,贤兄只管来县上知会一声,本县发签叫衙差把他提来堂上一问,该打的打,该杀的杀,也不至于放纵了他去——唉,何至于闹到现在的地步?”
顾苹襄闻言脸色古怪,将杏城令看了一眼,再看一眼:你这是想单挑寒江剑派?
剑湖庄庄主见势不妙,连忙打圆场:“自打有安仙姑的传说以来,杏城妇人都暗中崇拜。消息传得神乎其神,也震慑了不少不贤不肖的男子。一旦将此事真相公之于众,这一批惊惧于鬼神的不贤不肖之徒必然泄愤反制——不是今天,也是明天、后天。以梅某一点愚见,此事实与伏师兄无关。”
他放下杯子到谢青鹤跟前行礼,恳求道:“还请谢真人明鉴,千万不要错怪了伏师兄。”
顾苹襄也凑了过去,跟着躬身施礼:“正是。谢真人明鉴。”
见伏传低垂眼睑略有一丝紧张,谢青鹤起身将他扶起来,捏了捏他的胳膊。正担心自己处事不妥授人以柄的伏传马上就安稳了下来。
“处决王老汉的命令,是我所下。”谢青鹤说。
“县尊大人说得有道理。山下有山下的规矩,我也不能坏了律例王法。此事记在我头上,我也认罪伏法。该下狱我去坐牢,该提堂我去认罪画押。县尊大人,您看如何?”
杏城令脸上一阵青一阵白,哆嗦地说:“这,这……您这又是……”
谢青鹤也懒得再看他,直接吩咐顾苹襄:“就算杏城令要处决我,死刑名单也得上奏龙城。我这里赶时间,偏劳顾督军提前介入,将此案尽早送往龙城审决。”
顾苹襄也看明白了,谢青鹤的目的根本不是应付杏城令,而是有心要联络龙城的大人物。
但是,为什么要用这种方式联络,而不是通过寒江剑派的秘密方式呢?顾苹襄暂时搞不明白,他觉得自己也不必搞明白。这时候只要配合就行了:“是。既然本衙亲涉此案,还请杏城县衙出具递解文书,请谢真人往本衙暂住。”
顾苹襄也不敢让谢青鹤真的在杏城县的大牢住下,赶忙走程序把人“押”走。
至于说,龙鳞卫在杏城根本没有衙门,也不可能有关押犯人的“牢狱”,嗐,随便找间客栈邸店圈起来,老子说它是龙鳞卫在本地的大牢,它就是大牢。不是也是!
不管杏城令吓得脸青面黑,怎么劝说,怎么赔罪,谢青鹤带着伏传出门去了。
顾苹襄更是冷面无情,强行压着衙门差役给他开递解文书,班房被闹得欲哭无泪,说这犯人都没押下来,怎么解出去?顾苹襄就拉着杏城令叫他下关人的文书。杏城令死活不肯:“我岂能把谢真人捉拿下狱?这都是没有的事情,你们也不能这么害我啊……”
顾苹襄冷笑道:“你现在倒是知道厉害了?早前还当着谢真人的面指着光头骂秃驴呢?不是你和伏小真人讲山下的规矩王法吗?谢真人跟你讲规矩王法了,你又怂尿裤子了?——你不给我弄这个递解文书,信不信谢真人真跑你这潮湿烂臭的大牢里蹲着去?”
梅衠是个老好人,和杏城令也有吃了半天烤肉的交情,这时候过来指点:“这事想必与你无干。谢真人也不至于和你一般见识。我若是你,”他不动声色地指了指正低头和谢青鹤说话的伏传,“解铃换需系铃人。”
那边伏传也和谢青鹤说完了话,匆匆走了过来,与三人见礼。
“顾大人,县尊大人。我与大师兄商量过了,这递解文书就不必写了,”别人不知道皇帝就是束寒云,伏传心知肚明。被二师兄知道大师兄竟在杏城“下狱”,哪怕是字面上的下狱,只怕二师兄都要发飙,“还请两位大人把案卷做实,尽快送去龙城。我来配合过堂,替掌门师兄答话。”
这就是把杏城令从中摘了出去,完全变成谢青鹤授意办成的一件公案。
杏城令隐隐约约觉得有些不妥,他好歹也是朝廷命官,这样岂不成了被人随意差遣的工具人?真要遵照谢青鹤和伏传的命令行事,朝廷威严何在?本官威严何在?
顾苹襄已经满口答应下来:“谨遵谢真人法旨。”
四品的武官都跪得这么利索,杏城令弱弱地挣扎一下也随波逐流了:“好,好吧。”
伏传说要代替谢青鹤过堂受审,杏城令哪里敢审他?顾苹襄也绝不可能坐视此事发生。
三人坐在一起,连文书都没有叫,顾苹襄亲自执笔,把谢青鹤交代伏传的说辞记了下来。
事情经过很简单,谢青鹤听闻王氏父女龃龉,深为王氏女不平,命令伏传帮王氏女复仇。伏传也没有撒谎,老实交代他带着王姑娘去了王家,他切了王老汉的唧唧,王姑娘用金钗捅死了她爹。随后伏传又奉命处死了王氏女,将王氏女尸身火化。
整件事说完之后,杏城令和顾苹襄都很意外。他们都认为王老汉是伏传所杀。
“这……王老汉是王氏女所杀,王氏女又死于伏世兄之手……”杏城令觉得,这件事跟谢青鹤已经扯不上太大的关系了。真要按照他来判决,也就是把伏传和谢青鹤各打几十板子、流徙千里。
顾苹襄再次觉得杏城令脑子不好。你还想把谢真人和伏真人抓来打板子?!
杏城令死活不肯判谢青鹤死刑,认为这判决谁看了都要骂他是昏官。说来说去,最后只好让他挂了个悬案,请求上官裁决——毕竟谢青鹤身份特殊,七品小官不敢轻易处置,这也说得通。
伏传代谢青鹤在供词上画押,顾苹襄拿到杏城令的亲笔,也飞快做了本衙文书,命令快马加鞭送往龙城。
这件事办完之后,时候也不早了。
顾苹襄很想招待吃饭,谢青鹤也得招待赶来支援的剑湖庄庄主梅衠,几人便在城中开了一桌。
席间顾苹襄很殷勤地敬酒讨好,吹拉弹唱无一不精,把几个陪酒市妓的活儿都抢光了。确实给谢青鹤留下了极其深刻的印象。
饭毕会账,最终却是梅衠不动声色早早地抢买了单。
庄主含蓄又得意地笑道:“我才是地主,哪有叫谢真人、顾督军会账的道理?”
谢青鹤不禁笑道:“早年门下弟子行走江湖,到了此地,也多谢贵庄热情款待。”寒江剑派派了人来杏城调查安仙姑的事情,多半都要去剑湖庄蹭吃蹭喝一番。
梅衠是真正的地头蛇,有他在杏城招呼,谢青鹤与伏传也不必再住客栈,直接被安置到剑湖庄某个富商弟子的家中。老头子独居的花园书房被打扫了出来,清静舒适,主要是干净。
家主人来了一趟热情地说了几句话,就被梅衠请了出去。
梅衠自己也没多待,客气地说:“您二位好生休息,梅某还得去看看门下弟子们。”
谢青鹤再三感谢,伏传将梅衠送到门外,方才分别。
云朝见势不妙,先去找谢青鹤打招呼:“主人,仆去看看客栈的马儿。”
谢青鹤点头:“去吧。”
富商家中老人独居的书房安置得非常敞亮,屋内烧着暖烘烘的夹墙,花盆里还有开得火热的各色盆栽,寝房就安置在书房背后,换了一套全新的铺褥,带着刚熏过的香。
谢青鹤看着摆在果盘里的大柚子,闻着清香可人,正动手剥柚子。
伏传送了人进门来,低着头兴致不高,也不见他坐下。谢青鹤抬头正要说话,伏传就跪下了。
“行了,多大点事?梅庄主说得有道理。他们生来就握有妇人的生杀大权,被安仙姑压了十多年,这份权力被安仙姑夺了去,不敢施用——就算今天不闹事,他日看了县衙张贴的安民告示,知道了安仙姑本就不存在,这股怒气也迟早会泄出来。做坏事的是他们,你为何要心怀愧疚?”
谢青鹤已经把柚子外皮杀得干干净净,使力一掰,柚子一分为二,“闻着挺甜,来尝尝。”
伏传没有起身,低头道:“大师兄,有件事不曾与您商议,我便自作主张了。”
“何事?你先起来说话。”谢青鹤给他剥了一瓣柚子,先尝了一口,“很甜。来。”
伏传几次被他催着起身吃柚子,很无奈地抬头看着他。
谢青鹤只好把柚子放下,擦了擦手,起身问道:“你说吧。”
伏传就把在河边遇见冯淑娘投河自尽,他又许诺照管所有人的事说了出来。说完便低下头,很有几分忐忑愧疚:“我自知此事与宗门规训不符,我身为掌门弟子也有自己的职责义务,不该轻易许诺他人……”知道归知道,可他一点儿都不觉得后悔,一点儿都没想改过,“请大师兄责罚。”
谢青鹤沉默片刻,问道:“你许诺要管这么些事,可曾想过怎么去管?”
“弟子本来想着能管多少就是多少。不过,今天看大师兄一番作为,”伏传不敢抬头,想法却非常地大胆,“大师兄已经吩咐三师兄收集龙鳞卫常用的术法,愿以此传世。今日又故意将王氏父女的案子遍传朝廷,弟子以为,大师兄是不是……也和弟子有了同样的想法?”
谢青鹤没吭声。
伏传又说:“世俗之事,当处以世俗之法。寻常世俗天子第一要求帝位稳固,第二才顾得上养育万民。能做得到这两步的帝王,已然是万古不世之君。至于百姓是否忍受强凌暴虐,是否能平安喜乐一世安稳……这是连高官贵族都难以奢求的不得之物,朝廷如何顾及得了?”
“如今二师兄稳坐龙城,第一步是把稳的,第二步也渐见成效。我与大师兄一路行来,只见百姓衣食饱暖,各地商业繁华,坊间也多了许多前所未见的新奇有趣之物。既然有余力,为何不能更进一步呢?我是这个想法,大师兄也这么想吗?”伏传问道。
他抬起头来,恰好看见谢青鹤嘴角的微笑。
“大师兄,”伏传顺势抱住谢青鹤大腿,“大师兄?我们是想到一起去了么?”
谢青鹤含笑点头。
伏传便攀着他一点点爬起来,一把抱住他:“那我就放心了!只怕大师兄忙着宗门事务,我在俗务里不得分身,不能旦夕侍奉在大师兄跟前,大师兄又要怪我不肯尽忠。”
谢青鹤刚开始还乐呵呵地听着,听到这句觉得味道挺冲:“哦,你还挺不服气?”
不等伏传说话,他已经低头再次赔罪:“前次是我不该训斥你。宽宽心,不要与我计较了吧?”
伏传侧头就去啃他的嘴,不喜欢听他赔罪,用舌头轻轻地堵住谢青鹤的齿间,又忍不住抱得更深一些,含含糊糊地亲吻。终于分开了唇,伏传才小声说:“我不是不服气。大师兄,我就是太服气了,情知是我想得不周到,怠慢了大师兄,才会一直记得,不敢再犯。”
谢青鹤见他乖乖的模样,满眼认真虔诚,没有半点嗔怪戏谑之色,忍不住低头亲他。
二人温存片刻,在榻上坐下。
伏传挤在谢青鹤膝上,两人一起剥柚子吃。
“我小时候行走江湖,也曾问过大师兄如何接济天下。大师兄给我写信,叫我多走多看看。”
伏传吃着这瓣柚子很甜,就把剩下的留给谢青鹤,自己继续去掰下一瓣:“那时候大师兄非但不喜欢我,还特别担心被我缠着,只恨不得叫我走得远远的……”
谢青鹤反驳道:“我并不是希望你走远些。我只是希望你找到志同道合、年纪相仿的朋友,得一份两情相悦的欢喜。为了你好还是厌恶你,这是两回事。那时候我纵然太自以为是,辜负了你的心意,却也从来没有为了一己私欲苛待过你。”
伏传便回过头来,安抚地亲了亲他的嘴,说:“是我说错了嘛。”
谢青鹤忍不住追问:“你真的觉得……我从前让你下山,是厌恶你么?”
伏传摇头:“我知道大师兄是对我好。”但就是忍不住要多说一句怪话。因为受过委屈,因为被那么严厉地拒绝过。他永生永世都会遗憾,年轻时与大师兄错过了好几年。
这些小心思摆在明面上来说,就非常矫情讨厌了。伏传说不出口。
他只能低头赔罪:“我就是胡说八道。大师兄恕罪。”
好在他不必明说,谢青鹤也领会到了他难以言说的委屈。见他口不能言,只能低头认错,谢青鹤便轻轻拥住他,蹭了蹭他的侧脸耳朵:“都过去了。以后师哥会好好陪着你,不让你一个人。”
伏传眼睫微湿,嗯了一声,也忍不住回身抱住他,沉浸在谢青鹤熟悉沉静的冷香之中,整个人都要痴了:“大师兄,我就是胡说八道,你不怪我,还哄着我?你这样不分青红皂白,太……我脾气会越来越坏的。”
谢青鹤不禁失笑:“顶嘴都只敢跪着的怂包,你脾气再坏,能坏到哪里去?”
伏传却痴痴地靠着他,挨着他的胸膛,无比感慨:“我有时候也会想,我是怎样的人,凭什么就能坐在大师兄的身边,睡在大师兄的床上呢?大师兄为何会将头发垂在我的身上,用那样的眼神看着我呢?想来想去……”
谢青鹤正以为他要说心生焦虑,本想安抚他,哪晓得伏传居然笑出声:“就忍不住偷笑。”
“……真开心,哈?”谢青鹤也是服气了。
“大师兄想必不能知道我的快乐。”伏传搂住谢青鹤的腰,再抚摸谢青鹤的胸,“能与大师兄结侣,大约是天底下最大的美事。”他顿了顿,继续说,“能得大师兄垂爱,也是我最大的荣幸。”
谢青鹤耐着性子去听他说的情话,想了想,说:“我也是。”
伏传嗯了一声,并不太能理解谢青鹤说句话的心情,本能地觉得是来自道侣的敷衍。
不管从哪方面来说,伏传都比谢青鹤弱上一截。
他不觉得自己能与大师兄相比,与他二人相识的所有人也都这么认为。年少力薄识浅的伏传,永远是承受恩惠的一方,他在被照顾,他在被庇护,他在承受谢青鹤给他的好处和扶持。
伏传觉得,他对大师兄这份崇拜仰慕的感情,大师兄是不可能感同身受的。
“我从来没有对你说过?”
谢青鹤歪头与伏传靠在一起,轻轻抚摩伏传的脸颊,感觉到他的温度。
“小师弟,尽管这么说,略显自私无耻。但是,与你结侣之后,我确实得到了很多平静,享受了许多你给予我的温柔。你永远都这么仰慕我,敬仰我,”他的手轻轻捏着伏传的肩膀,“在这段感情里,我拒绝过你,伤害过你,你给我的从来都只有很稳定的爱慕……我特别安心。”
“我见过惊涛骇浪也有过铭心刻骨,那……太疼了。”谢青鹤第一次说自己的过去。
“能得到小师弟的垂爱,也是我最大的荣幸。”
“为了让小师弟永远这么爱我,我会一直哄着你,让你开心,让你高兴,让你永远都‘忍不住偷笑’。”谢青鹤说到这里,又忍不住替自己说了句话,“有时候,我也会顾及不到,让你受了委屈苦楚,请你尽快提醒我。我会赔罪改过,绝不再犯。”
“那是不可能的。”伏传一口否决。
谢青鹤:“???”
“我就算受了委屈,就等大师兄来哄我啊。”伏传嘿嘿搂住他的脖子,又捧着他的嘴啵啵地亲了几下,“我最讨厌看见大师兄低头赔罪,给谁赔罪都不行!师父都不行,我更不行!”
谢青鹤被他啵得心里痒痒,两人也顾不上吃柚子了,先吃了点别的。
吃饱之后。
伏传脸颊酡红趴在榻上,说:“正事还没说完。”
谢青鹤爱不释手地抚摸着他光裸的脊背,有趣没趣地答应了一声。
伏传从一团浆糊的脑子里把先前要说的话理了理,继续说道:“就说以前我和大师兄还没定情结侣的时候,我说要赈济天下,大师兄就叫我自己出去鬼混。现在我俩定情了,大师兄要在山中坐镇,我若是再往山下跑……嘿嘿。”
谢青鹤顺着背脊摸了摸他,哼道:“我倒是舍得。你舍得吗?”
伏传其实在河边已经做了抉择。那时候他并不知道谢青鹤的打算,依然决定“下山管事”。就算有飞鸢能够日行千里,也必不可能和往日一样,时时刻刻都随在谢青鹤身边,与之朝夕相处。
唯一幸运的是,他见众生悲苦,不忍袖手。谢青鹤的选择与他一样。
这并不是他选择了谢青鹤,或是谢青鹤选择了他。
而是,他们俩选择了相同的道。
伏传毫不嘴硬,乖乖地低头:“舍不得。总要来求大师兄周全,大师兄总有法子。”
说着他又转身爬上谢青鹤膝盖,坐在了谢青鹤怀里,红着脸勾着谢青鹤的脖子,“大师兄,咱们在杏城弄出这么大的事,不和师父他老人家商量一句么?”
“他老人家眼不见心不烦。”谢青鹤扶了他一把,低声问道,“你来?还是我?”
伏传用手去勾谢青鹤披散在肩头的长发,又忍不住满眼迷恋:“一起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