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人的注意力似乎都集中在了石头怪身上。
腥臭的河水悄无声息地退去,冬天正在枯水期,随着鬼魅出现的河水本就不正常,随着伏传破去妖氛,月光重现,鬼气消退,不该汹涌而至的河水退去也很正常。
就在此时。
一道无形的屏障出现在滩涂之上,拦住了影子的去路。
云朝不禁冷笑:“真想跑?”
想起记忆世界里云朝一剑捅死凶兽的凶残,伏传连忙阻止:“兄长手下留情!”
那道竖在河道中的屏障则是伏传所立,不等云朝出手,伏传仓促间丢了手中照明的红烛,指诀连闪,飞卷的无形屏障应和着太阴潮汐肆意舒展,将横着拉长的影子尽数裹住。
漆黑夜空中,伏传纵身一跃,真元屏障拉长半里之高,生生封住了半河虚无。
谢青鹤从下午在安记布庄时就一直冷眼旁观,任凭伏传动手施为。前边伏传或是占了身份上的便宜,或是使了蛮力,在谢青鹤看来都是正常操作,实在不值一提。
直到现在伏传拉开半里真元屏障,阴阳不淆,五行井然,真元徐徐不尽,他才露出笑容。
又长进了。
被伏传镇在真元屏障里的影子很想挣扎,徒劳无功,喊道:“石头!”
石头怪如梦初醒,发疯似的往河里跑:“阿慧!阿慧!”
伏传知道绝不能让石头怪靠近。
石头怪是河中精灵,将生未生之时,得了安小姐生前死后残留的一缕遗念,二者机缘巧合成了缝合怪,才会弄出这个鬼不鬼、怪不怪的“东西”。石头怪没脑子,影子没身体,它俩合起来才是完整的“安仙姑”。
照目前的情况来看,它俩也没有亲密到天天捆绑在一起。石头怪一直在仙姑石享受香火、跟信众肆意搅和,影子则在安小姐死去的地方哀叹愤怒,方才会被伏传杀了个措手不及。
若是它俩合二为一,只怕就不会那么好对付了。
伏传正要准备阻击石头怪——
谢青鹤信手投出一道剑光,直接射穿了石头怪的胸膛,把它钉在地上,无力再动分毫。
“放她出来。”谢青鹤吩咐。
伏传便将真元屏障网开一面,影子想要逃出来,只能往谢青鹤的方向跑。
谢青鹤猱身摄步,指尖挟带一股风雷,啪地一张纸符贴在了影子额头上,原本虚无的影子竟然显出一丝不可思议的实体,又在瞬间化作光影,连带着符纸一齐消失无踪。
伏传没见过这么神奇的摄法,正想问怎么回事,就看见谢青鹤眼中魔气翻滚又瞬间镇定。
“魔念?”伏传吃惊。
谢青鹤点头:“这世上哪有什么‘遗念’不绝?鬼道堕魔而已。”
“她的情况和家里不同。”谢青鹤谨慎地没有提及“时钦”二字,“她的尸身与魂魄皆已不在,只留下这么一道魔念,无从解脱也无法觉悟。我便将她吞了。”
伏传才大概明白发生了什么事,说道:“辛苦大师兄。”
若说没有半分失落,那是假的。他风风火火忙了半晚上,大师兄出手就解决掉了。
谢青鹤正在查看安小姐那道魔念的记忆,伏传又很快调整好心态,他便无暇顾及到伏传极其短暂的一瞬情绪。反倒是一直守在河堤边的云朝默默看在眼里,记在心头。
伏传将真元屏障收回,回头靠近被钉在地上的石头怪身边,问道:“大师兄,安小姐是魔,它应该不是吧?如何处置它?”
“妄受香火,恣行神通,短短三年之间,做法杀人足有数十之众。此等精怪,留之何用?”
谢青鹤挥手:“杀了吧。”
伏传便飞出刺在石头怪身上的剑气,左手捏诀,右手执剑,说:“杏城河石精怪某,吾寒江剑派掌门弟子伏继圣,尊奉掌门谢真人之命,此行天诛。临死之前,尔可有申辩央告之词?”
石头怪被谢青鹤的剑气钉得肝胆俱裂,剑才□□,它转身就要跑。
伏传不禁叹了口气:“看来是没什么想说的了。”
剑光飞逝。
疯狂逃窜的石头怪被一剑穿透头颅,竟然化作一块湿漉漉的腥臭河石,突兀钉在岸边。
苍冷明亮的剑光又飞回伏传手里,闪烁着璀璨紫光,不带一丝血腥污秽。
伏传执剑回到谢青鹤身边,双手呈上:“石精怪已伏诛,弟子缴令。”
剑光倏地飞入谢青鹤双眉之间,如一道光湮入紫府。
见伏传带了些艳羡的目光望着自己,谢青鹤想了想,说:“你若得闲,我教你如何炼器。只待功夫到了,慕鹤枪也能绕在指间,或是直接藏在紫府之中。”
——谢青鹤帮云朝炼了剑,却不肯帮伏传炼枪。自然是因为他对二人的期望截然不同。
伏传连连点头:“好哇。我好喜欢。谢大师兄!我现在就有空!”
谢青鹤不禁失笑:“我现在却不得闲。”
“安慧姬的记忆生平我已粗略翻过了一遍,大概知道了整件事的来龙去脉。”
“她尸身、魂魄都已不在,魔念再强,毕竟是无根衰草,很难给那石头精助力。这块石头前些年也都安分守己,没能出来作妖。听着信众的哀告开始肆意杀人,只在这三四年间。”
听到这里,伏传也跟着点头:“外门记录里也都不曾发现杏城有鬼神之事。几次闹‘安仙姑’的妖,最后查实了都是凡人借着安仙姑的名义杀人害命。这石头怪动不动就把石头塞人肚子里,把人活活撑死,若是早些年爆出来,只怕咱们早就来捉它了。”
这是个很典型的“狼来了”的故事。
杏城附近就有一个资格比较古老的修门,名叫剑湖庄,一直和寒江剑派保持着很良好的关系。
最初杏城里闹得风风雨雨的安仙姑复仇事件,就是剑湖庄弟子回杏城探亲,发现情况不对,亲也顾不上探了,即刻回禀师门。剑湖庄也马上派了人来杏城调查,没查出个所以然,便给寒江剑派写了信,请求支援。
寒江剑派出手非同凡响,很快就查出了事实。
外界愚夫愚妇还在迷信安小姐升仙之说,寒江剑派连安小姐的尸体都挖了出来。此次寒江剑派收拾残局还算利索,把搞事情的相关人等也都秘密处置了,收拾干净才回寒山复命。
哪晓得没过几年之后,就出了麻大郎家的惨事。
剑湖庄又听到了风声,感觉事情比较诡异,他们也懒得查了,直接给寒江剑派写信。
于是,寒江剑派又派了人来查。结局很悲催,又是人在搞鬼。这回寒江剑派也懒得多管闲事了,只给剑湖庄做了个简单的说明,便直接打道回府。
隔了两年之后,又有人借着安仙姑的名义搞事情。
剑湖庄又给寒江剑派写信,寒江剑派再来查案,查到真相之后,跑到剑湖庄喝了两天酒,公费旅游了一番,溜溜达达回去。
……
就这么来来回回折腾了五次!
寒江剑派倒是不辞劳苦,反正兄弟门派有事写信求援,我们就派人来看看。
到后来是剑湖庄不好意思了。一次两次就算了,三次四次五次……次次都是误会。就算寒江剑派不抱怨,剑湖庄面上也挂不住。此后杏城再传什么有人被安仙姑害死了,死法无比离奇,肚子里塞满了石头……剑湖庄都当笑话听。
闹到最后,石头怪真正开始做法害人的时候,反倒没有人给寒江剑派递消息了。
谢青鹤也明白伏传的心思。
外门旧秩序已经行不通了,小师弟就看中了朝廷遍布天下的龙鳞卫。
碍于谢青鹤才把李南风抓来敲打了一顿,伏传也不敢再提和朝廷合作的事。只是言为心声,他心里想着什么,说话时难免会带点出来。
这暗搓搓敲边鼓的小把戏,也是有点点可爱。谢青鹤想。
这事不好即刻决定,当然也不必要马上谈论,谢青鹤不动声色继续说魔念之事。
“它在三四年前突然实力大增,是得到了另一道魔念的加持。这道魔念不仅三魂七魄齐全,还是个活生生的正常人——就是咱们中午在客栈吃饭时听过那则故事的主人公,东门制酱王家的小女儿,王慧姬。”
伏传不禁问道:“王姑娘也叫慧姬?”
谢青鹤点点头。杏城女子常以贤淑慧美为名,撞名是常事。又因女子闺名很少使用,撞就撞了,无人在意,甚至也没多少人知道。安家有慧姬,王家也有慧姬,这事并不罕见。
“大师兄,我记得王姑娘还活着?”伏传突然想起来。
“所以,我们现在得去找一找那位王姑娘了。”谢青鹤说这话也颇觉打脸。
最开始,伏传想要去城外的尼姑庵找王姑娘问问安仙姑的传说,谢青鹤就不想去找她,哪晓得兜兜转转找了半天,事情最终还得着落在王姑娘的身上。
谢青鹤有了安小姐的全部记忆,想要找王姑娘并不费力:“她与石精时不时就会隔空联络,我们得紧赶一步,以免叫她走脱。”
三人便直奔城外。
外界传说王姑娘是被其父送到庵堂,落发出家,王姑娘也确实住在庵堂。
不过,她堕魔之后,很快就在石头怪的帮助下霸占了整个庵堂。不肯服从她的老尼都被她和石头怪一一除去,庵堂里的是非曲折,外人很难介入,至今也没人知道曾经青灯古佛的庵堂,实际上已经成了安仙姑庙——大雄宝殿里供着一块湿漉漉的河石,被尼众们偷偷地藏在了佛祖的莲花宝座里。
谢青鹤等人赶到庵堂时,天已黑透,各处关门闭户,连供奉神佛的大殿都已锁了门。
已是夜阑人静之时,尼众们做完了晚课,大多数都已经躺下睡了。
王姑娘在庵堂里有一间独有的院子,还有两个温柔貌美的小尼姑专门伺候她日常起居。谢青鹤循着安小姐的记忆,找到王姑娘的小院子,屋内没有灯火,却有很奇怪的声音悉悉索索。
谢青鹤与伏传都在院墙外止步。
屋子里没有男人。
可是,谁也不能规定,两个女人就不能做那件事。
以谢青鹤和伏传的教养,都不好意思去踢门。
——就算王姑娘堕魔有罪,她房里另一位姑娘呢?里面若是个男人,那也好办了。男人岂有贞操可言?偏偏睡在王姑娘床上的是个女孩子。
云朝将他二人看了一眼,翻身上墙,隔空一脚踹开了房门。
“入恁娘!”一个气急败坏的女声传来,没多会儿就有一个披着棉袄的光头女子出门,借着月色四下张望,目光在地上转了一圈,才想起来往墙上看,“恁娘死井河里养出这么个十世不修的脏肉臭汉烂心肝,尼姑庵的大门也敢踹,恁就不怕下十八层地狱?!”
谢青鹤已听出这人不是王慧姬。
他唯一顾及的就是这破口大骂的女子不该受辱,既然这女子已经穿衣服出来了,谢青鹤便不再迟疑,翻身过墙登堂入室,那女子十分泼辣凶悍,抬手就要阻拦:“恁还敢闯?”
谢青鹤将手一甩,袖子软绵绵就似长绳,裹着那女子退避了四五步,让开了门户。
“入……”那女子还要咒骂。
伏传紧跟上来,一指封住她的哑穴,说:“得罪。”
谢青鹤几人皆有夜中视物的本事,清楚地看见一个身姿婀娜的女子从床上下来,弯腰蹬鞋,理了理及肩的短发,走到桌前点灯。火折子吹亮之后,蜡烛也亮了。暖黄色的灯光倾泻一地。
“我知道你们要来。”王姑娘声音沙哑,并不娇媚可爱,“没想到来得这么快。”
“你知道石精已死?”谢青鹤问。
王姑娘将桌上的茶围打开,里面放的并不是灌满热水的茶壶,而是一块不再湿润的河石。
“适才听见咔嚓一声,打开来一看,好端端的石头便裂开了。”王姑娘用手摸了摸那块石头,白手映黑石,竟有一股惊心动魄的美艳,“我便知道它出事了。我说,这么多年了,你们才来?”
谢青鹤看着她。她看上去是个很寻常的妇人,平凡得很不起眼。
然而,这是个活生生堕入鬼道的妇人。她有多少不能平复的怨恨与执念,才能活着鬼道堕魔?
“王姑娘希望我们早些来?”谢青鹤问。
王姑娘有些意外,见状起身将没穿好的衣裳穿戴整齐,用簪子上了头发,搬出桌前的板凳,说:“我原以为见面就要喊打喊杀,你这样客气,倒显得我失礼极了。请坐。夜深了,无茶侍奉,还请恕罪。”
谢青鹤居然就真的坐了下来。
王姑娘此处没有热水热茶,他从随身空间端了两杯出来,还给伏传备了一碟子松子。
伏传:“……”并不想剥了。
王姑娘拿起谢青鹤准备的茶杯,欣赏了一番,说:“难道你们不是来杀我的?”
谢青鹤摇摇头,遗憾地说:“王姑娘,我已知道你直接、间接杀死无辜者多达十二人,我既然来了,你必然见不到明天早上的太阳。”
王姑娘做了个“哦”的表情:“对,对,杀人偿命,天公地道。那……你这么客气来跟我说话,是想知道什么吗?你连我杀了多少人都一清二楚,还有什么不清楚的?”
“我想知道,你是为了什么堕魔。”谢青鹤问。
“魔?”王姑娘竟似第一次知道自己堕了魔,哑然道,“原来这就是堕入魔道?”
“我曾以为你与安小姐乃魔中同道。细想又觉不对。你与她若是同道,为何不能心意相通?反而要通过石精来联系?她恨的是不能活,听你所言,平生所恨竟似不能畅快死。你与她都堕入魔道,却绝不是同一种魔念。”谢青鹤说。
王姑娘更好奇了:“知道我为何堕魔,与你有什么相干?”
谢青鹤并不撒谎隐瞒:“我体内有三千魔尊,四万六千种魔,六亿九千万种念。人为了任何事情、情绪、想法,都可能堕魔。不过,从前人堕入魔障,多为前魔所惑,心念相符便同流合污。如今世间的魔都已经不复存在了——我得弄清楚姑娘为何堕魔,以防将来。”
王姑娘又“哦”了一声,露出原来如此的表情。
谢青鹤以为她要开口的时候,她突然笑了笑,说:“既然这么重要,那我就不想告诉你了。”说完这句话,她就用一副看好戏的表情看着谢青鹤。
谢青鹤将杯中茶饮尽,站起身来,问道:“你可要与门外的姑娘道别?”
王姑娘愣愣地站起来,问道:“你不逼问我么?没有石头帮我,我没有任何法术神通。圆通也在你们手里。你想要我回答你的问题,难道不会折磨我,折磨我的娇儿,逼我告诉你答案吗?”
谢青鹤反问道:“曾有人这么逼过你么?”
王姑娘额角不自觉地抽搐了一下,缓缓坐了回去,半晌才说:“你真的不逼问我?”
谢青鹤诚恳地说:“此事与我非常重要。我不逼问你,是因为我有其他渠道可以知道答案。杀人不过头点地,谢某从不与妇孺为难。”
王姑娘沉默片刻,问道:“能让你旁边的小兄弟拿着烛火,让我远远地看你一眼么?”
谢青鹤不解其意,不过,王姑娘今日必死,谢青鹤对她的遭遇也比较同情,既然要将她处死,难免再施舍几念慈悲,便将烛台递给伏传。
此时夜深人静,郊外庵堂的卧室里,黑得伸手不见五指。
整个屋子都只有伏传手里一根蜡烛,昏黄的烛光洒在谢青鹤的侧颜上,无比温柔轻软。
王姑娘痴痴地看了片刻,叹了一口气,说:“初八死后,我便觉得这世上的男人,个个心思歹毒,个个面目可憎。你们若是早来四五年啊……”她看着谢青鹤的脸,“我又怎么会变成魔?”
谢青鹤欲言又止。
王姑娘看似痴迷的是谢青鹤的容貌,可是,她与谢青鹤初见之时,眼中为何不见惊艳之色?
连门口骂着娘阻拦谢青鹤的女尼,借着月光突然看见谢青鹤的脸时,眼底也有过一瞬间的软弱与惊讶,唯独这位王姑娘,从头到尾,她看谢青鹤都像是看一根木头,一件家具,没有任何情愫。
直到她故意挑衅谢青鹤,谢青鹤不受她的挑衅,礼貌克制地选择退避之后,她才突然“痴”了。
真正打动她的,根本不是谢青鹤的风姿美貌,而是谢青鹤的处事风度。
“你到我身边来坐,拉着我的手,我就告诉你,我为什么入魔。”王姑娘说。
谢青鹤摇摇头,拒绝道:“与姑娘同桌叙话,这事可以。拉着姑娘的手说话,这却不行。”他将手揽住伏传的肩膀,“在下已有知心伴侣,誓约白首,不好得罪了小师弟,更不敢唐突佳人。”
王姑娘又眨眨眼,说:“那请你这位师弟来拉着我的手说话,也可以。”
谢青鹤拒绝:“不行。”
这时候云朝走了进来,拉着刚才破口骂人的女尼,让王姑娘与女尼面对面:“你非要找个人拉着你的手说话,”他指了指女尼,又指了指自己,“挑一个?”
王姑娘被他气噎着了:“你!你!你这个人!”
云朝就把女尼放在门口,一屁股坐在王姑娘身边,拉住她的手:“可以说话了吧?”
“泥奏凯!”王姑娘气得声调都变了,一把甩开他的手,“让圆通过来!”
伏传就近松开了女尼被制住的穴道,女尼踉跄两步,奔回了王姑娘身边:“姑姑!咱们快跑!”她虽然被制住穴位,却把几人谈话内容听得一清二楚,只想着叫王姑娘逃命。
王姑娘摸摸她眼角的泪痕,摇摇头,说:“你来拉着我的手吧。”
终于坐了下来,王姑娘理了理思绪,问道:“你知道我的事,知道多少呢?”
谢青鹤对王姑娘的了解,一是来自于客栈店小二说的坊间风闻,二则是来自于安小姐对王姑娘的观察。安小姐知道王姑娘在石头怪的帮助下杀了多少人,却不大清楚王姑娘之前的遭遇。
他简单解释了几句。
王姑娘“哦”了一声:“所以,你不清楚我为什么会变成魔。”
“在此之前,我也有不解之事,想要请问。哦,你放心,我答应了把我为何入魔告诉你,绝不会食言。只是你对我说的话,让我临死之前,反倒生出了几分好奇,我能替你解惑,你也不要让我做个糊涂鬼吧?”王姑娘说。
谢青鹤点头:“姑娘何事不解?”
“我此前一直以为,仙姑是真的受了神仙传术,是有仙缘却遭奸人所害。你却说她和我都是入了魔道。我入魔,我大概是知道的,神仙哪有像我这样的坏东西?却不知道仙姑为什么入魔?”王姑娘好奇地问。
事情涉及安小姐的隐私,原本不大好说。
但,谢青鹤直接吞了安小姐的魔念,知道安小姐心中所想。安小姐希望将真相公诸于众。
她从来都不是自愿成为所谓的“安仙姑”!
“你知道的也就是坊间风闻所传的故事?”谢青鹤问。
王姑娘点头:“先是说,安家小姐神秘失踪,十日之后突然在闹市中出现,自称被神仙所召,授以仙法,有消灾弥难之术。经安小姐祈福,她久病卧床的老祖母不药而愈,安家囤积多年的布帛也被外郡大商人青眼采买一空,安小姐那学识相当一般的兄长也意外中举,真可谓满门福贵。”
说到这里,王姑娘冷笑道:“说是这么说,背后到底是怎么样,谁又清楚呢?”
谢青鹤便把寒江剑派的调查,以及安小姐自身所知道的真相,互相印证结合了一遍,给出了另外一个版本的说辞:“安家三房争产。安小姐与郑家三郎有婚约,她二叔担心长房得了郑家这门姻亲会分薄了二房、三房的产业,女眷出门踏春时,故意把安小姐抛在了荒野之外。安小姐本想趁机一走了之……”
说到这里,不仅王姑娘与女尼睁大了眼睛,连伏传都忍不住竖起耳朵。
这部分内容是寒江剑派外门记录里所没有的,毕竟寒江剑派能调查各种证据,但,那时候安小姐的魂魄已经去投胎了,谁都不知道她自己经历过的事情。
——安小姐还真的很潇洒呐!
——你要害我,我就走了!正好我也想跑!
“她在山里迷了路,走了几天才找到馥城,身无分文,没吃没喝,想要觅个立锥之地,凭借聪明才干活下来,处处碰壁之后,才发现原来单身妇人没法儿自己活着——她差一点就要被卖作奴婢,只好去找了馥城的手帕交,借来二两银子给自己赎身,方才脱困。”谢青鹤说。
伏传不禁扼腕叹息。
王姑娘和女尼反而没有伏传那么触动,她们很清楚这个世道如何艰难。不是说妇人无法生存,活下去是很容易的。嫁人做妻,为奴为婢。如今世道富庶,妇人总能得一口饭吃。
但是,如安小姐这样,离开了家族的扶持,还想活得比当在家时更好?
绝不可能。
“她自称被神仙所召,得了神传仙法,也是被逼无奈。否则,无法解释去了哪里。”
“至于她祖母不药而愈,是因为她祖母原本就没病,三子争产,天天撺掇媳妇去母亲跟前挑唆,当母亲的不想搀和,便装病不管。”
“囤积的布帛也不是卖不出去,而是急售贱卖了一批好货,兑了一笔现银。”
“这巨大一笔现银,则是为了贿赂考官,给安小姐那位不学无术的兄长弄了个举人身份。安小姐的兄长学识有限,八辈子也没中举的希望。一般考官也不敢收这份贿赂——安小姐的父亲便借了仙姑之名,将中举之事宣扬成神仙所授,买得一份写得花团锦簇的墨卷,应酬此事。”
这才是安家非要一位仙姑的原因。
把安公子中举之事都栽在仙姑赐福之上,就算此后安公子不学无术、狗屁不通,他也可以拿着买来的墨卷说,当初进场有如神助,考完了脑子就糊了,可能神仙给的福分只到这里。
当初伏传看见这份记录的时候,整个人都是懵的。
还能这么玩儿?!你们世俗凡人真的牛!想象力比世外修士都丰富!
“此后的事,与坊间传闻也没有太大的出入。”
“郑家知道安小姐失踪之事,便有退婚的想法。哪晓得安小姐奇奇怪怪归来,风风光光地四处赐福,郑家又觉得这是个不得了的福宝,催着要亲迎回家。”
“安家内部想法很一致。二房三房依然不肯让郑家成为长房的姻亲,安小姐的父亲则要死守着儿子中举的秘密,绝不肯让女儿外嫁——他担心女儿去了婆家,把这段时间的经历说漏了嘴。”
“所以,郑家闹着要亲迎,安家闹着要退婚。”
两家你来我往闹了大半年,最终撕破脸皮到县衙打官司。
县令认为,郑安两家有聘礼文书,六礼已过其四,只差亲迎大礼。本质上安家女已经是郑家妇。人都是郑家的媳妇了,还退什么婚呢?真要日子过不下去了,两家自行协商和离,衙门不过问。
这判决就厉害了。
世法对于人的归属有着非常严厉的规定,女子在家从父,出嫁从夫。
衙门判定安小姐是郑家妇,她就属于郑家的人丁财产,郑三郎把她卖了都理直气壮。
得此判决之后,安小姐马上就要出城避风头,郑家则带着人去围追堵截。
“那时候安家和郑家已经闹得剑拔弩张,不似亲家更似仇家。安小姐逃到那段僻静的河道,就被郑家家丁劫住,双方打了起来,都有死伤。郑家在这里死了一个管家,六个家丁。”谢青鹤说。
王姑娘和女尼都看着谢青鹤:“那仙姑……是真的升仙了吗?”
谢青鹤反问道:“姑娘以为呢?”
女尼满脑子浆糊:“可死的不都是郑家的人吗?难道是在胡乱中把仙姑打死了?”
王姑娘已经明白了:“是安家杀了仙姑。她的叔叔们不想让她得了郑家这门姻亲,她的父兄也不想让她透漏实情,与其再纠缠下去,不如一劳永逸送她‘升仙’。”
刚才还堵门骂人彪悍无比的女尼,闻言竟然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传闻中威风凛凛的安仙姑,能赐福去灾,能收拾恶棍,能庇护杏城妇孺……藏在那个神秘传说背后的安小姐,却是这么一个万事不得自主的可怜人。
郑家再次把安家告上公堂,一来要安家花钱赔命,二来要安家交出安小姐。
县令再次判决,认为安家弄死了郑家的家丁,其中还有一个不在奴籍的帮佣,这事非常严重。考虑到也没人知晓具体发生了什么事,也不好定罪,便免去安家杖徙之刑,改为巨额赔款。
至于郑家要求带回安小姐一事,县令认为,两家闹成这个地步,亲家是没法做了,若安小姐真的回到郑家,很可能发生不忍言之事,便命令安家退还郑家给的聘礼和婚书,婚事就此作罢。
这判决得罪了郑家,安家也不满意。
安家认为自家已经死了个闺女,居然还要给郑家赔钱,哪有这番道理?
可死闺女的事又不能放在台面上来说,闺女是神秘失踪,可能“升仙”,只能默默生闷气。
两家又开始明里暗里斗气,今天你砸了我的买卖,明天我就要烧你的铺子。安家出了个举人,郑家的姑奶奶则在京中侍郎家做奶娘,两边谁也不服谁,谁都觉得自己吃了亏,怨气冲天。
后来郑家就莫名其妙开始死人,今天死儿子,隔天死孙子,没完没了地出事,要么是喝水呛死,要么是摔跤磕了脑袋,郑家老太太打了个喷嚏,竟被自己一口痰噎死了……
坊间疯传是仙姑安小姐回来复仇,郑家总共三十多口人,死得只剩下五六个,无比凄凉。
王姑娘问道:“这又是谁杀的呢?”
谢青鹤摇头说:“安家为争产弄出这么荒唐的事来,郑家就太太平平没有半个仇家么?他家在杏城做的是粮油米面的买卖,这等事关黎庶生死大计的行当,哪会没点儿猫腻?”
说到这里,谢青鹤也有些怅惘:“他家是不走运。恰好遇见先帝驾崩,今上登基。”
安家和郑家打成狗脑子的时候,正是十六年前。
那时候伏蔚刚刚逼宫自立,开始整饬吏治。吏治怎么整?总不能派龙鳞卫去盯着文武百官抄家看人家有没有受贿吧?伏蔚干的第一件事,就是检点库藏。盘点库藏必有火灾,这是千古不破的定律。
郑家稀里糊涂死了一家谱,根源就在他家做的米面粮油买卖,以及他家在龙城的靠山,户部侍郎赖恩卿的倒台。
这事牵扯太大,一两句说不清楚,谢青鹤岔开话题:“安小姐的事说完了。王姑娘的故事呢?”
王姑娘自嘲一笑,说:“王姑娘的故事没那么惊心动魄。”
在王姑娘堕魔之前,安小姐和石头怪根本没有做法的能力,所谓安仙姑显灵之事,一直都是有心人穿凿附会,假托鬼神之说罢了。既然如此,客栈店小二说安仙姑显灵,弄死了与王姑娘相约私奔的夏初八,那显然也是个谎言。
“初八是被我爹毒死的。”王姑娘拉着女尼的手,说话时指尖竟然微微颤动,“说什么绞肠痧,哪有死得那么快的绞肠痧?还不叫背去看大夫,快死了才假惺惺地往外抱……初八吃了毒药肚子疼得满地打滚,抱住我爹嚎,他是真的嚎啊,嚎得那叫一个难听……”
“他嚎啥呢?”
王姑娘压着嗓子学舌:“爹啊!儿不敢跑了,亲爹爹饶了儿吧!再也不敢跑了!”
谢青鹤与伏传对望一眼,都感觉到了一丝诡异。
王姑娘和夏初八是要私奔,那就代表王家不会同意他俩的婚事。王家不同意他俩的婚事,夏初八为什么会在挣命求饶的时候,喊王老汉“爹”?这不是会再次激怒王老汉吗?
除非……
王姑娘看着谢青鹤,再看看伏传,问道:“别人不明白,你们俩还不明白吗?”
伏传皱眉道:“我与师兄是正经道侣。”
王姑娘不禁哈哈一笑,说:“我只说你们该明白这件事,可没说你们与我那不知羞、不做人的爹一个样儿。初八是不是自愿跟他的,我不知道,反正我知道这件事的时候,初八就要死了,死前他就一直抱着我爹嚎,求我爹饶了他——我爹就抱着他,等他快要死了,才抱出去说找大夫。”
“初八的婆娘孩子来接他的尸体,我一直被我爹我娘关在屋子里。”
“后来初八的婆娘闹上门来,我才知道她早就知道初八和我爹的关系,我爹、我娘,全都知道初八在乡下有个妻房,有三个孩子,独独我不知道。她倒不知道初八是被我爹毒死的,只是仗着初八和我爹这一层关系,非说初八怎么也得算个男妾——不能当一般伙计打发,必须多给烧埋银子。”
“我爹迫于无奈,便盘了一个铺子,凑够了银子给她。”
王姑娘说到这里,笑容变得不那么自然:“接下来的事,就是打发我落发出家。”
“他倒是不觉得自己做了何等丑事,只恨我勾引了他的‘好儿子’,想要和他的‘乖儿子’一起私奔,害他不得不杀了‘平生所爱’。他要拿我出气,”王姑娘自嘲一笑,“我那亲娘还来帮着掰腿。”
女尼心疼地握住她的手:“姑姑。”
这番话太过骇人听闻,谢青鹤站了起来,拱手道:“王姑娘,冒犯了。此事本不该打听。”
王姑娘冷笑道:“他做得,她做得,我却说不得?想必丢脸的人也不该是我。”
“我在家熬过了头两个月,我爹拿我出气也腻味了,便让我娘绞了我的头发,把我送来此地。特意嘱咐老尼姑,说我是无耻淫奔的贱人,要老尼姑好好地看着我,教训我改过自新,凡有什么苦活累活只管交给我,能吃的能喝的却不能敞开了给我……他是花钱找人折磨我。”
“都说佛祖慈悲。我在这佛门清净之地,非但不得一丝悲悯,反而处处受苦。苦活累活给我做也罢了,吃的喝的不肯给足也罢了,这一群绞了头发的尼姑竟也有这么多的勾心斗角,动辄拉我去罚跪,胳膊粗的扁担往我脑袋上抡……我那时候就躺在外边的菜地上,到处都是粪肥的臭气,看着天上的星星,想,我又做错了什么呢?”
“我哪有错啊?错的是这个世道。这世道没有好人。爹是坏人,娘是坏人,初八是坏人,尼姑也是坏人,连大雄宝殿里拈花微笑的佛祖也是坏人。但凡有一个好人——我也不会这么苦。”
“你说,我平生只恨不能畅快死。是,我是不怕死。这世间可有什么好留恋的?”
王姑娘握着女尼的手,却冷冰冰地说着残忍无比的话:“我恨不得拖着所有人一起死。”
“姑姑……”女尼急得要哭了,两眼含泪。
“你哭什么呢?我不过是想一想,也不能真的拉着你去死啊。”王姑娘拍拍她的小手,又回头看向谢青鹤,“我这一辈子没见过好人。你是第一个。”
她想了想,又摇摇头:“我也不知道你是不是好人,总之,你是个体面人。”
“我只想体体面面的活着,若不能,至少体体面面去死。”王姑娘说。
根据安小姐的记忆,王姑娘在庵堂住了半年之后,方才堕入魔道,与石头怪同流合污。
也就是说,夏初八乡下的妻子和三个子女,都不可能是王姑娘所杀。要么是意外巧合,要么,这事很可能还要着落在心狠手辣的王老汉身上。
但是,就算夏初八妻子的死与王姑娘无关,王姑娘堕魔之后,也陆陆续续弄死了十二个无辜。
她若用刀杀人,谢青鹤可以把她交给杏城令。但是,她堕魔之后,都借石头怪力量以术法杀人。这是一定要寒江剑派亲手处决的案子。
谢青鹤想了想,问道:“你想怎么体体面面的死?”
“我想穿最好看的裙子,戴最漂亮的首饰,用不流血的方式死去。”王姑娘充满期待。
谢青鹤对伏传点点头,说:“我曾说你见不到明天的太阳。我说错了。王姑娘,为了你的漂亮裙子和首饰,我再多给你一天时间。”说着,谢青鹤转身出门。
王姑娘满脸错愕。
伏传拍了拍荷包,说:“我会陪着你,去买最好看的裙子,买最漂亮的首饰。”
他压低声音,几乎耳语地说:“杀最该杀的人。”
王姑娘不可思议地看着他:“你……你……是说……”
伏传满不在乎地耸耸肩:“他是你爹,又不是我爹。我杀他不算弑父。到时候你穿上好看的裙子,戴上漂亮的首饰,美美地看着我替你报仇!——这才叫体体面面地去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