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2章

谢青鹤能够理解上官时宜的想法。

真正在杏城作恶的不是鬼神,而是凡人心内的贪婪与狠毒。

小师弟说要辟谣,就算禁绝了安仙姑的传说,难道就没有张仙姑、李仙姑了?哪座城没有城隍庙?哪座城没有菩萨庙?哪座城没有祖祖辈辈传下来的鬼神故事?从古至今,神棍神婆都懂得用撞邪、附身的说辞为“雇主”分忧杀人,这才是“鬼魅妖邪”今古不绝的真正原因。

但是,谢青鹤也完全能够理解伏传的愤怒。

“能啊。”谢青鹤一口答应。

他很喜欢这个愤怒的小师弟,完全不想和小师弟唱反调。

“咱们在杏城多住几日,把几个相关的案子都捋一捋,整理出一套对外的说辞。或是让本地的剑湖庄帮着传话,或是请杏城令贴张告示,到时候再看看吧,怎么方便怎么办。”

“你不要着急。有事与我商量,都能办妥。”谢青鹤柔声安慰道。

伏传反倒有些不好意思:“我是不该和大师兄着急。”

不说彼时谢青鹤不在山上,就算谢青鹤一直在寒山修行,除非他亲自来杏城调查此事,否则,谢青鹤也不好吩咐外门弟子公然违抗上官时宜的命令,照着他自己的意思去办事。

这话题说深了容易对师父不敬,谢青鹤和伏传很默契地不再提及。

沿着河边走了一段,早前记录中“僻静的河道”已不复旧观。

哪怕朝廷对野祠淫祀管得极其严厉,安仙姑的崇拜在杏城还是大行其道,传得风风雨雨。

最直接的体现就是河边这块“仙姑石”,传说这块石头的附近,就是安仙姑升仙之地。

信仰安仙姑的百姓会带着香烛祭品来到这块大石之前,焚香膜拜,祈念心事。大多数信众的愿望都很简单,求子的,祈求生产顺利的,想要求个好姻缘的,也有婚后祈求婆家善待的……曾经僻静的河道,三三俩俩都是结伴来拜的妇人,不说人声鼎沸,也和“僻静”扯不上任何关系了。

伏传远远地看了一眼,说:“原来那石头是在河岸上。”

留在安记布庄里的那块石头却是一块长久泡在水中的河石,很显然和岸上的大石无关。

附近的妇人都用很奇异的眼光盯着他们,一来三人皆风姿出众,见惯了浊世丑男的妇人们也愿意赏赏美景,二来她们都知道安仙姑不保佑男子,难免好奇谢青鹤几人的来意。

众目睽睽之下,谢青鹤与伏传连说话都不怎么方便。

杏城河岸有堤堆砌,冬季水枯,堤下河石淤泥都裸露在外。谢青鹤沿着河堤边走边看,在某处停了下来。不等他吩咐,云朝直接就跳了下去,踩着几块露头的尖石走到谢青鹤目光触及的地方,回头来看谢青鹤的眼色。

谢青鹤摇摇头。

云朝又往旁边跳了一格。

谢青鹤方才点头。

云朝便在那块不到五寸见方的河石上站着,一动不动。

伏传左右看了一眼:“大师兄,我们……就这么等着?”

“冬日昼短夜长,再过不久天就要黑了。来这里的都是女眷,必会赶着回家。”四面八方都是盯着他俩看的妇人,谢青鹤也不好公然开口,改用蚊声直接传入伏传耳内,“等等吧。”

蚊声说话结束,谢青鹤又改用正常的声音,问道:“找个地方坐会儿。”

这附近就有杏城贵妇专门修来避雨遮阳的亭子,里面坐着妇人,谢青鹤与伏传自然不好过去。

伏传正在左右打量哪里合适坐下,谢青鹤已经解下身上的夹袍铺在身边石头上,招呼伏传坐下。

伏传吃了一惊:“大师兄,我岂敢坐您的衣……”

谢青鹤已经坐了下来,给他让了一半位置:“你不坐我的衣裳,把你的衣裳解下来?”

那当然更加不行了。伏传坐正经椅子都担心把谢青鹤刚绣的鹤纹压住了,哪里舍得把大师兄亲手裁过的衣裳铺在冷硬湿滑的石头上。他犹豫着略站了片刻,见谢青鹤始终邀请,他还是走了过去,挨在谢青鹤身边坐下。

两人坐在这里等着天黑人散,一直都在被来来去去的妇人们围观,谈话也不方便。

谢青鹤静功极好,坐着听风望气,还能听着妇人在仙姑石前祈祷哀告,以此修炼人间道。

伏传就非常地难受了,百无聊赖,连逮着大师兄叨叨都不方便。盯着谢青鹤的衣摆看了一会儿,又盯着谢青鹤的膝盖看,膝盖看完又偷偷看腿、腰、胸膛……想起先前从云朝处抓了一把松子,吃了几个没吃完,伏传掏出松子认认真真用指尖剥——磕松子自然更快。他也不求效率,只求消遣。

伏传的松子越剥越慢,天色也渐渐地暗了下来。

这里原是僻静的河道,距离城门颇有一段路程,妇人们要赶在天黑之前到家,就得提前回去。不止前来烧祭的妇人们走得三三俩俩,连提篮卖香烛的妇人们也走得差不多了。

任何时代灯烛都是极珍贵的资源,架着灯笼走夜路的妇人,要么是呼奴唤婢的贵妇小姐,要么就是夜里讨生活的娼妓之流。平民百姓中的小妇人通常没这么宽裕体面。

暝暝暮色中,仙姑石前围了一圈忽明忽暗的香烛火光,越发清晰可见。

眼见着四面八方的人都走光了,伏传把剥好的松子塞给谢青鹤,先一步起身,从仙姑石前拔了一根粗壮的红蜡烛,走到河堤边上,问道:“你还不出来?”

云朝用足尖点了点踩着的石头,说:“它倒是想。”

这件事和妖族无涉,完全在谢青鹤的能力范围之内,他找目标速度非常快。刚来河堤走了两步就确认了石头的原形,云朝往石头上一站,不动声色就镇压住了。

——若非当时光天化日、百姓妇人太多,也不需要云朝站着不动守到现在。

伏传呵呵笑道:“兄长让它出来吧。”

云朝往后退了一步。

此时仅余一缕天光,四面八方都有黑暗无声浸润,云朝刚松开脚,周遭风声便为之一惨。

整个河边都像是进入了另一个世界,河水泛起腥味,朝着河堤席卷而来,河畔尖石间隙处,爬出一具具腐尸,风中传来鬼哭之声,使人毛骨悚然。

伏传不禁好笑:“叫我说你什么好?才被踩得动弹不得,松开脚你就作妖。你再这么不懂规矩,我去那块石头前给你磕头啦?”说着,他从靴子里掏啊掏,掏出来那块枕巾裹住的湿润腥臭的河石,举着给四面八方的鬼东西看,“还认得你丢的那缕幽念么?”

四面八方幽风顿歇,幽暗的天幕散开,露出一角弯月。

月下显出一道淡淡的影子,似女子般婀娜多情,它开口说话,声音却像是风打碎石般呜咽粗嘎,说不出的诡异:“你…要…如……何?”

“我要看看你究竟是什么东西,为何假托安小姐之名作祟?”伏传说。

那道影子在地上沙沙挪动,竟似笑声:“我…就…是…安慧姬。”

“你若是安小姐,十六年前我派卢师兄前来河边招问魂魄时,你为何不曾出现?”伏传问。

影子又沙沙挪动,嘎嘎回答:“因…为…我…不…是…魂…魄。”影子居然歪了歪头,它全然没有实体,自然也看不清楚五官,却有着非常婀娜娇俏的女态,似乎很惊讶好奇,“你…是…道…士…的…师…弟…吗?你…比…他…厉…害。”

“他,”影子沙沙地摇头,“找…不…到…我。”

影子在地上是个拉长的形状,它竟然还能诡异地福身施礼:“你…代…我…给…他…谢…礼。谢…谢…他…安…葬…我…的…尸…体。尸…身…入…土,我…才…安…乐。”

伏传在入魔世界正儿八经养过鬼,玩鬼的经验比谢青鹤还丰富,他当然知道影子不是鬼魂。

与影子说话的时候,伏传一直都在暗暗观察。影子持续输出的元气很稳定,它绝不是无法显形,而是故意保持着影子的状态,方便随时开溜——或者说,它不想露出任何实体,让伏传抓住它。

“安小姐的尸身埋了,你又不是魂魄。那你算是安小姐的哪一部分?”伏传问。

影子似乎觉得这个问题很有趣,沙沙沙沙挪动片刻之后,呜咽着说:“我…是…遗…念。被…沉…进…河…里,关…在…猪…笼…里,怎…么…也…上…不…去…时。好…恨…啊!恨…啊…”

“身…体…死…了。魂…散…去…了。我…还…在…水…里。”

“此…恨…难…消,此…怨…难…偿。”

那影子沙沙翻滚,用粗嘎的声音念叨,看上去颇有几分悲情。

一直很容易与人共情的伏传却对它的倾诉毫不动容,晃了晃手里的河石,问道:“你说你是安小姐的遗念,那这是什么东西?和你没关系?那我砸掉了?”

影子又歪着头装娇憨无辜:“砸…了…吧…”

正常人要砸东西,要么是往地上掼,要么是往前边掼。伏传砸东西就很灵性了,他迅速转身,面向十多年来受了无数香火,身边围了一圈香烛黄纸的“仙姑石”,猛地将手里小块河石砸了出去。

巨大的仙姑石应声而裂,直接碎成了七八块大石头,无数块小石头。

影子连惨叫一声都来不及,瞬间消失无踪。

仙姑石附近却突地出现了一道真正的人影,身体瘦弱,满身石苔,长发垂在肩头,黯淡的月色下脸色苍白晦暗,长相更是怪异,左眼圆而小,右眼长而细,蒜头鼻朝天,血盆口包不住崎岖起伏的一口牙齿——任谁看了这副尊容都忍不住要心痛。

伏传长这么大都没见过这么丑的人,反倒让他生起了几分同情心:“天地造物皆有灵性,你不过区区一块河石,机缘巧合开了灵智,修出了几分灵性,远离人世好好过你的日子,谁要管你?实不该妄自尊大,窃据鬼神之位,还吃起了人间的香火。你可知罪?”

他这番话已经说得很温柔了,且有宽恕纵放的意思。

只要石头怪认罪改过,不再享受人间香火,去远离人烟的荒野之中生活,伏传可以做主饶恕它。

哪晓得石头怪根本不领情,愤怒地吼道:“我有什么罪!他们害我的时候,你不来救我,问他们是否知罪。他们害那些可怜人的时候,你不去救她们,问害她们的人是否知罪。我这么难,我这么难啊,我才有了几分主持公道的力气,你就来找我,问我是否知罪!你倒是告诉我,我有什么罪!”

伏传问道:“你替谁主持公道了?如何主持公道?”

石头怪从地上坐了起来,掰起手指头数:“信女石氏,在婆家辛劳度日,被丈夫虐打。她来求我给她一个温柔的夫婿。我便把石头塞进了她丈夫的肚子。她婆婆认为是她害死了丈夫,想打杀了她,我也给她婆婆肚子里塞了几块大石头。”

“信女阮氏,她喜欢邻居劳二,求我把劳二换给她做丈夫。她丈夫去给人盖房,我就让她丈夫被房梁砸死。她的婆婆不许她再嫁,劳二的母亲也不许娶她,我就把她的婆婆和劳二的娘都砸死了。”

“信女慕氏,她很虔诚,给我烧了许多香烛黄纸,希望她的不肖儿子可以上进懂事,不再让她操心劳神。我是不能操控人心,使她儿子上进懂事。我就杀了她的儿子,她以后再也不用为了那不懂事的孩子操心劳神了。”

……

石头怪滔滔不绝地说着它的战绩,言辞间无不沾沾自喜,认为自己是有求必应的好“神仙”。

伏传越听越觉得自己大意了。这货不止长得丑,脑子也不好,为了信众不分青红皂白坑其他人就够奇葩了,它疯起来是连常常来祭拜它的信众都一起坑!

丈夫不好,杀丈夫。

孩子不听话,杀孩子。

你的要求我很难满足,活着这么苦,干脆把你也杀了吧!

“你是谁?”伏传突然问。

石头怪正在说它帮信女文氏对付鳏夫小叔子,滔滔不绝眉飞色舞,冷不丁被伏传打断问名字,很有几分不高兴:“我同你说过,我是安慧姬。安家的小姐,杏城的安仙姑。”

“那刚才和我说话的是谁?就是地上的那道影子。”伏传问。

“刚才地上的那道影子,虽然看上去时有时无,连个实体都没有,但是它和我说很有条理。她还见过我十六年前来河道招魂的卢师兄,想必它是真的‘安小姐’留下的那道遗念。你呢?你是谁?”

影子说话逻辑清晰,石头怪蠢得令人侧目,它们绝不可能是同一个“东西”。

石头怪被问得不说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