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7章

谢青鹤与伏传同床多年,歇在野外也没有分开睡的意思。

伏传倒是想让小老虎睡在他俩的榻脚,谢青鹤见过兽脸妇人的模样,绝不肯与她同床。伏传才恋恋不舍地把小老虎抱在小褥子里,交给云朝:“云朝哥哥,你睡觉仔细些,不要压着她。”

云朝脸色不大好,第一次没有顺从伏传的意思,拒绝道:“我不与她睡。”

伏传敏感地察觉到云朝情绪不对,连忙把小老虎收回来,改口道:“我给她找张小椅子放上去就行了。”果然把吃饭时云朝坐的圈椅拉到一边,又把另一张放果盘的小凳子拼起来,小褥子铺上去恰好就是一处温暖的小窝,小老虎睡得非常沉,偶尔撑开眼皮看了伏传一眼,很快又睡了过去。

云朝又过来找伏传求和:“小主人,你与主人进去休息吧。我在外守着她。”

伏传并不觉得回随身空间休息多么地好。一来空间里总是白天,没有天黑的时候,二来他的空间有长生草,谢青鹤的空间里有小胖妞,睡在里边也不自在。那还不如睡在外边。

“外边睡多有趣。”伏传用屏风挡在坐榻一头,麻利地铺好寝具。

云朝想了想,说:“那要不我去里面睡觉,你在外看着她。”

伏传被他问得一愣,偷偷瞥了正在用面脂擦脸的谢青鹤一眼,小声问道:“你是睡不惯棚子想找个有瓦遮头的地方睡觉,还是……不好意思啊?”见云朝脸色暧昧,他马上明白了云朝的顾虑,脸颊也微微泛红,“不用的。今夜不会。”

云朝才点点头,起身去给自己铺床。

伏传反倒被他说得有些心猿意马,端起冷茶喝了两口,心口燥意才缓缓平复。

他二人夜里休息都是谢青鹤睡在里边,总是谢青鹤先一步上床。露宿野外也不能太过讲究,谢青鹤将外袍脱下之后,穿着内衬准备休息。伏传掀开被子钻进去,又侧身对着谢青鹤的脸。

“嗯?”谢青鹤不大明白他的意思,云朝就睡在七尺之外,还想作甚?

伏传往他怀里拱了拱,紧贴着他的胸口,窃窃低笑:“野外也有床榻睡。”

不等谢青鹤回应,他自己想了许多,忍不住回忆过往:“大师兄,我们那时候赶着去王都,一路上都睡在山脊上,除了岩蛇和霜雪,到处硬邦邦的,只有一张包袱皮栖身,好可怜。”

谢青鹤平时不爱躺在床上,躺下就是要睡觉了,偏偏小师弟又是个话痨,喜欢叭叭叭。

他习惯地伸手,伏传也习惯地滚进他臂弯里,两人严丝合缝地搂在一起,彼此都迅速找到了最舒服放松的位置。谢青鹤已经闭上了眼,听伏传唠了个间歇,便轻嗯了一声,充作回应。

伏传也知道他闭目眼神是要休息了,凑近了在他嘴角亲了一下,乖乖地说:“大师兄晚安。”

谢青鹤不曾睁眼,拢着他低头亲了一下,两人便各自睡去。

另一边。

云朝平躺在榻上,身覆薄被,右手食指轻轻摩挲着拇指上的剑环。

他想,我应该坚持去空间里睡觉。我比今夜的月亮还刺眼!

一夜过去。

伏传醒得最早,迷迷糊糊搂着谢青鹤亲了几下,感觉到头上微风乱吹,他才意识到睡的地方不对,绝不是观星台寝室。睁眼看见晨曦微光中的密林,吓得即刻扭头去看云朝——应该没看见吧?

云朝还在睡梦中。

伏传才松了一口气,谢青鹤已经被他弄醒了,伸手将他搂紧,低头嘴了一个。

感觉到伏传悄悄拉起被子,挡住云朝那边的视线,谢青鹤忍俊不禁,摸摸小师弟的脑袋:“还睡么?”小师弟脸颊有点点红,这么多年了,背着人就猖狂得很,人前还是这么害羞。真可爱。

“不睡了啊。”伏传一骨碌起床,低头找自己的鞋子,“咱们在这里吃还是进城找饭吃?”

若是想在此地吃过饭再进城,伏传就会默默准备做饭。他既然这么问,就是想进城凑热闹。谢青鹤太了解小师弟的脾性,答应道:“时候还早。你若是不怎么饿,进城买饭吃吧。”

伏传答应时就带了两分雀跃。能猜中小师弟的心思,谢青鹤也挺开心。

正准备收拾床榻,伏传突然啊了一声。

“怎么了?”谢青鹤即刻转身。

伏传把放在圈椅里的小褥子抱了起来,展示给谢青鹤看:“她……她……变成小豹子了!”

被他二人聊天惊醒的云朝原本还在穿衣服,闻声火速奔过来看热闹。

昨夜还是一只蔫嗒嗒的小老虎,睡了一晚就变成了黑漆漆的小豹子,被伏传抱起来之后,小黑豹歪着头东张西望,竟有一丝天真无知的情态。

云朝忍不住笑道:“有趣,老姑娘成黑姑娘了。”

谢青鹤看了他一眼。

情知主人护短,云朝也不敢再嘲笑,老老实实回去把衣服穿好。

伏传抱着小褥子有点犯愁:“是你吗?你怎么又变成豹子了?你是不是有什么问题?怎么还一天一个样儿?”

小黑豹发出哇呜哇呜的叫声,奶声奶气半点不凶残。

谢青鹤也懂得驯书,精通禽兽语,只是驯兽一术未得实践,不如伏传那么熟练。

伏传已经习惯性地给他做了翻译:“她说,她本来就有虎豹两种原形,现在身体虚弱,不能维持人形,变成哪个兽形她也无法选择。不管哪个兽形都没关系,不会……”伏传磕巴了一下,才找了个合适的词语,“妨害她恢复健康。”

“没事就好啊。”伏传忍不住用手去撸小黑豹的脑袋,也用豹族语言哇呜哇呜了几句。

一人一豹哇呜哇呜了几个来回,伏传才跟谢青鹤说:“原来她有名字。不过,她说她这一族的名字不能随便呼唤,有损魂牵魄之害,名字只能告诉我,不能告诉大师兄。”

谢青鹤听得懂禽兽语,也已经知道那小黑豹名叫“风珍”,也可以称之为“风宝”“风贵”等。

风是小黑豹的姓氏,她的名字意思则是“珍稀、宝贵”。虎豹皆以速度与灵巧称雄山林,这一类妖族崇拜风,冠姓为风,想必也是非常古老的传承了。

谢青鹤听懂不说破,说:“那你给她起给名字吧。也不能真叫黑姑娘。”

伏传又呜哇呜哇和小黑豹沟通了几句,说:“我给她起名叫‘阿寿’,她说很好。”

得亏伏传跟小黑豹沟通的时候,解释了阿寿就是长寿的意思,否则谢青鹤真要懵逼。

阿寿不就是阿兽?想起被起名叫吕旦的驴蛋,谢青鹤知道不能怪伏传。你不是早就知道小师弟起名废吗?你知道还让他起名?

伏传拿手指磨蹭小黑豹的颈子,小黑豹眯着眼睛让他挠。

谢青鹤哭笑不得。行吧,人家阿寿姑娘也不介意。

有了名字之后,伏传又打听阿寿以什么为食,吃什么好得快。

满以为这虎豹化身还吃了死胎的妖物要血食,哪晓得阿寿一直以山中竹笋蘑菇为食,找不到竹笋蘑菇的时候,她就吃树叶和嫩枝,连树叶和嫩枝都找不到了,她才会吃一些冬眠的田鼠和蛇。

“我这辈子吃的肉都比你这只妖怪多。”伏传很怜悯地挠着小黑豹的下巴,“难怪一身清光。”

谢青鹤已经把床榻家具都收回了随身空间,云朝也已经把支起的棚子拆了下来,再次检查早已熄灭冷却的篝火堆,用水浇透,以防山火蔓延。

做好了离开的准备,云朝方才上前躬身请示:“主人,都收拾好了。”

谢青鹤耐心地等着伏传。

这年月富贵人家什么稀奇古怪的宠物都养,伏传抱着小老虎、小豹子进城也没多大妨碍。考虑到阿寿无法控制兽形,伏传还是在她身上施展了一个障眼法,让常人看着她都是小狗的模样。

施法完毕,三人便朝着郇城走去。

前有伏蔚,后有束寒云,二十年调治下来,周朝治下的郇城秩序井然、商业繁盛。

城门有守吏盘查带货的车驾,对普通行人和小商贩采取抽查制度,偶尔看一看身份文书,查一查小商贩的挑篓和背篓,次数并不频密。谢青鹤等人很顺利地进了城,城门吏也不曾多看他们一眼。

城门内外都有贩卖茶食的摊档,一路上都很热闹。

伏传抱着阿寿东看西看,挑拣早饭:“蒸糕?素的,不吃这个。这个是烙饼,我们再看看。豆腐脑,煎包,厉害了,还有南乳煎肝?不吃不吃,肝是解毒的脏器……大师兄,咱们今天吃把子肉好不好?”

临街的摊档烧着一口灶顶着一口锅,里边红油赤酱煮着巴掌宽的五花肉条,香气四溢。

谢青鹤很少反对伏传的意见,点头道:“好啊。”

正是朝食的时辰,附近贩卖面食汤饼的食档都坐了不少客人,唯独这间打着把子肉招牌的摊档客流较少。显然有闲钱趁兴吃肉的庶民百姓仍旧不多。民间能识字的百姓更是稀少,大酒楼食肆才有菜谱水牌挂出来,路边摊售卖的菜色不多,多半由小贩口头介绍。

三人找了张桌子坐下,小贩见他们衣着华贵、气质高岸,接待起来更是眉开眼笑。

“云朝哥哥吃几块?”伏传没有询问谢青鹤,直接和云朝商量。

云朝竖起三根手指。

“那就要六块把子肉……云朝哥哥吃鸡蛋吗?”

云朝竖起两根手指。

“要五个酱鸡蛋。绿色的辣椒会不会很辣呢?”

小贩笑眯眯地说:“些微辣。”

“那就看着上一些吧,酱豆腐和酱豆角也上两盘,对了,有嫩嫩的小青菜吗?可否用清水烫一些,略洒一些盐。另有赏钱给你。”伏传安排好早饭。

有钱好办事。小贩麻溜地把菜准备好,专门把灶火腾开,烧水烫了两把叶菜,一并上桌。

伏传先给谢青鹤分了一块肉,用筷子解成小条,再把鸡蛋夹成两半。给谢青鹤预备的蒸饭没有浇汁,就是白生生的一碗蒸米,再把烫好的青菜放在谢青鹤手边,送上一双干净木筷。

“大师兄若是吃着腻味,我去隔壁端碗馄饨来。”伏传已经看好了。

谢青鹤的食量,口味,伏传这些年早就摸得一清二楚,看着面前准备的早饭,谢青鹤没什么不满意的地方:“不腻,挺好的。吃吧。”

伏传点的肉和蛋都有数,云朝取走自己要的肉蛋,三人各自吃饭。

六块肉,云朝三块,谢青鹤、伏传、阿寿各一块。五个鸡蛋,云朝两个,谢青鹤、伏传、阿寿各一个。伏传把阿寿放在身边的长凳上,一边吃饭,一手把肉托在手心,喂阿寿吃。

他已经很小心注意了。

外人只知道阿寿是条狗,伏传就不好给阿寿使用碗筷,只能用手喂。

阿寿凭着本能在山林里厮混,只吃生食,不知人间烟火滋味。第一次进食就吃到了浓油赤酱烧出来的肉蛋,香得从小褥子里站了起来,不住地舔伏传的手心,发出呜呜的声音。

伏传也很得意。

往日养小动物都不敢喂自己的吃食,只怕吃油了拉肚子吃咸了伤肾掉毛。第一次遇到阿寿这样的妖怪,长得毛绒绒的,内里却是个人形,说不得比人还能吃重口味。把好吃的分享给饲养的小宠物,这感觉简直太好。

伏传高高兴兴地边喂阿寿边吃饭,一人一兽都吃得很香。

谢青鹤偶然看伏传一眼,也忍不住微笑。难得小师弟又显出几分童心,他非常珍惜。

卖把子肉的食档客流不如旁边卖蒸糕、烙饼、阳春面的摊档多,饶是如此,伏传拿肉喂“狗”的动作还是惊动了不少人。伏蔚与束寒云在位期间都是与民休息、养蓄民力的治策,吃得饱的百姓多了起来,想要吃得好还是比较困难——许多百姓也就只能吃碗素面、买个素饼,吃肉得等到年节。

就有人隔着老远阴阳怪气地冷笑:“老话说,古怪新鲜,狗有衣穿。叫我说狗穿衣裳有什么古怪新鲜之处?狗出门蹲在褥子里,叫人当儿子一样抱着,狗还跟人一样吃饭,吃肉,这才新鲜!”

云朝护主之心极其强烈,闻言将嘴一抹,站了起来。

伏传连忙说:“云朝哥哥,请坐。我来处置。”叫云朝去处置,那人只怕要断八根骨头。

云朝不着痕迹地看了谢青鹤一眼,见谢青鹤点头,他才重新坐了回去。

伏传先低声安抚了阿寿一句,拿毛巾擦了手,径直走到说话那人的桌前。

隔着桌子说怪话的是个高高瘦瘦的年轻人。

众所周知,吃得好未必长得高,吃不好绝对长不高。这人能长得如此身量,可见他在长身体的时候不曾挨过饿受过苦。与他同桌的另有五人,也都生得高大壮实,且彼此相识。

这显然就是此人敢于出言讽刺伏传的原因。

——他们人多势众,自认为打起来也不吃亏。

见伏传走了过来,这一桌人该吃吃,该喝喝,还有人皮笑肉不笑地看着伏传,带了两分挑衅。

伏传见他们桌上肉菜不多,多数都用卤汁浇饭,还有人吃着隔壁食档的素面,便知道他们不是故意找茬。多半是清贫度日长久,偶然见到“狗”的伙食比人还好才心中不忿,他便拱手施礼,说道:“诸位君子有礼。在下初到郇城,人地生疏,若有冒犯之处,还请诸位君子海量汪涵,宽恕一二。”

伏传穿得清贵,容颜俊美,说话时从容诚恳,没有一分凌人气焰,很难惹人讨厌。

这一桌几个人都准备好要打架了,冷不丁撞上伏传的笑脸,反而有点尴尬。

坐在伏传面前的圆脸汉子就给高瘦青年做了个眼色,起身打圆场:“尊客客气。原是我这兄弟嘴欠,搅扰了尊客雅兴。难得尊客不与他计较,我做兄长的代他给尊客赔个不是。”说罢躬身作揖。

两边都有明白人,事情就弄不大。

伏传又客气几句,很容易了结此事,重新坐了回来,先向谢青鹤告罪:“搅扰大师兄雅兴。”

谢青鹤摇摇头:“吃饭吧。”

伏传脾性素来刚烈,入魔两世才渐渐褪了火气,轻易不肯与普通人计较。见他处事如此宽宏,谢青鹤心中很欣赏,只觉得小师弟处处都好。

伏传又低头对阿寿说:“你忍一忍啊,待会儿我给你包几块肉,回去找个没人的地方再吃。”

阿寿乖乖地趴在小褥子里,呜哇呜哇。

伏传摸摸她的脑袋:“乖。”

云朝莫名其妙有一种很熟悉的感觉。昨天谢青鹤就是这么摸着他的脑袋夸奖他的!

伏传去应酬那桌客人的时候,谢青鹤也没闲着,一直在吃饭。现在伏传回来吃饭,他已经吃得差不多了,漱了口,抹了嘴,对伏传说:“我去问一问。”

伏传正奇怪他要问什么,谢青鹤已经走到刚才那桌人的面前,含笑道:“敢请拼个桌子,在下有事相询。”

这桌人满以为已经跟伏传和解了,哪晓得伏传回去了,同桌的谢青鹤又跑来了。

不等那比较和气的圆脸汉子开口,脾气暴躁的吊梢眉猛地摔了筷子,怒道:“他娘的还有完没完?来了一个还来一个,不就骂了你家的狗吗?哪一句说错了?是没当儿子一样抱着,还是没拿人吃的肉喂它啊?——草他娘的,个个都吃不饱,还有人拿肉喂狗!”

这动静闹得这么大,伏传和云朝都应声而起。

伏传再有多少容忍涵养,也不能坐视有人冒犯掌门真人,他的脸色已经沉了下去。

然而,谢青鹤背后的手指竖起一根,向下轻轻摇晃。

这是让他们稍安勿躁,不必上前。

伏传也知道这些人伤不着谢青鹤,既然大师兄不让上前,他就站在原地,远远地盯着。

谢青鹤拍了拍刚才跟伏传说话的圆脸汉子,也不知道他用了什么身法,就把独坐一张长凳的圆脸汉子挤到了一边,顺势坐了下来。吊梢眉摔筷子骂人的话他就当作没听见,含笑问道:“我看诸位体格健壮、身材魁伟,想必出身殷实。却不知为何沦落至此?”

圆脸汉子在这桌人里显然颇有声望,他“让”了位置给谢青鹤,其余几人也就改了态度。

吊梢眉被无视了略觉没面子,还想发作,被他身边的瘦汉抱住拉扯了两句,他就翻了个白眼,露出“不与你一般计较”的表情,继续低头吃饭。

圆脸汉子本就不愿生事,莫名其妙让谢青鹤挤到了身边,尚不及困惑自己为什么就让了位置,谢青鹤一句话又问到了他的心坎上——原本家境殷实,为何沦落如此?

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交浅岂能言深?足下实在唐突。”圆脸汉子摇头叹气。

最初出言讽刺伏传的高瘦青年却冷笑道:“这又有什么不可说的?我等兄弟几个原本也不相识,我家是屠户,郑大哥家中有间药铺,钱哥尊父是郇城有名的武师,家中开着拳馆,李三哥做书墨生意……嘿,你要问我们为什么都这么惨,我们啊,都得罪了同一个人。”

“愿闻其详。”谢青鹤道。

被称作郑大哥的圆脸汉子再次出言阻止:“桐九,你不想活了?快闭嘴!”

“我是不想活了。我他娘的活得还不如一条狗!青天白日第一顿饭,我在这儿舔酱汁,狗都在吃肉!”那高瘦青年被伏传拿肉喂狗的事刺激得不轻,端着浇了汁的白饭,委屈得眼泪都要崩出来,“我丁桐若是十世不修、三代作恶也罢,活该我活得不如一条狗。可我家三代行善积德、怜贫惜弱,就因为昔年没施舍他高生一碗臊子,他就逼得我家破人亡、妻离子散,哪有这样的道理?!”

谢青鹤不禁问道:“竟有此事?可曾去官府报案?县尊大人也不管么?”

云朝面露恍然之色,原来如此。

他和伏传一齐站着观望,听到这里就坐了下来,继续吃饭。

伏传还满头雾水,凑近了小声问道:“云朝哥哥,你这是听明白了?”

“小主人年纪小些,不大清楚旧事。有一年我奉主人之命往寒山送信,回来时老掌门给主人捎带了不少东西,各色药材吃食衣裳香料……走到半道,遇到一批流民,把我劫了。”云朝说。

伏传是真不知道这件事,初次听闻,非常震惊:“流民能劫得了兄长?”

云朝摇摇头,说:“他们自然是打不过我。但是,东西太多,他们人也多,又都是饿得红了眼的失土难民,我若要守着东西,势必要杀很多人。考虑再三,还是不能拔剑。”

伏传想一想,也没有更好的办法:“那倒也是。不过,大师兄向来体恤,想来不会怪罪兄长。”

“嗯。主人不曾罪责我,还宽慰了我许久。”

“但是,他下一次亲回寒山的时候,刻意绕道我遭遇流民丢失财物的地方,把附近几个县衙都扫了一遍——好官都安然无恙,贪官恶吏都杀了个精光。”

伏传都惊呆了。

他在师父给的大师兄行侠手册里边,可没有见过谢青鹤还有这种骚操作。

云朝压低声音与伏传耳语:“主人岂是忍气吞声的脾性?这几个人是因清贫吃不上肉才来找你的麻烦,若他们都是好吃懒做的闲汉也罢了,勤劳肯干也吃不上好饭……呵呵,此地的父母官就要仔细了。若是官声不好,为官贪腐苛虐下民,只怕见不到明天的太阳。”

伏传才从震惊中清醒过来,想起大师兄七弯八拐还是为了给自己出头,又觉得心里甜丝丝。

那边谢青鹤也已经问出了不少情报。

丁桐是被刺激到了极点,不管不顾地喷着唾沫星子,说他家与高生的恩怨,又说县尊如何地受了高生的蒙蔽,错放了奸人。

郑启等人却发现谢青鹤对罪魁祸首“高生”不怎么感兴趣,一直在问报案和县尊的情况。

再看谢青鹤与伏传、云朝,个个气度不凡、宛如谪仙。

坐在一起的郑启与钱筑换了个眼神,二人凑近了低语两句,得出了一个结论:这人说不得就是微服私访的大官,至不济也是大官的从人!这是专门到郇城来听闻官声民意、收集情报的!

于是,丁桐再怎么诉苦,他们也不再阻止。

要他们说县尊的不是处,他们也不敢,只是轮番来说那高生的坏与恶。

谢青鹤从他们的控诉中听到了一个很神奇的故事。

说郇城中有一个家境贫寒的书生,姓高,自幼读书,七岁能诗,被临街的秀才公称赞为神童,他那寡母就自觉不得了了,一心指望他读出名堂光耀门楣,也不叫他出门谋生,全靠寡母浆洗缝补养着他,家里日子过得非常清贫。

这年月识文断字的人极少,街坊邻里对高生这个读书人非常敬重,哪怕他只是个童生。

见高生孤儿寡母度日艰难,家境殷实的邻家多多少少都会帮扶一些,这家舍个线头,那家送碗饺子。孰不知一来二去成了习惯,高生与高母都理直气壮地去邻家“借”东西。初时还意思意思地还上一两个,后来连还都懒得还了。

真殷实的邻家也不在乎日常吃喝,气不过的是高生母子毫不知感恩戴德,白吃白喝白拿都挂着一脸“拿你东西是看得起你,日后我(儿)飞黄腾达了,你们都得来巴结”的趾高气扬。

这就让邻居们很生气了,忍无可忍之下,纷纷与这对奇葩母子翻脸。

原本高生读书稀烂,举业无望,想要翻身也比较困难。架不住他运气好。

没有人知道高生从哪里纳了个貌美如花又身带万贯家财的美妾,众人都猜测或许是哪处富庶之地赚够了胭脂钱洗脚上岸的老妓,总之,高生身边多了个美妾之后,他就开始走运发达了。

做生意,赚得钵满盆满。交朋友,始终被人敬重。甚至他还娶到了州府千金做老婆。

如此飞黄腾达之后,他开始向所有“看不起他”的故人复仇。

整个郇城之中,但凡与他有故交的旧人,基本上都被他挤兑得家破人亡,运气好的连夜搬家逃出了郇城,运气不好的就如郑启、丁桐几个一样,家财散尽,妻离子散。

偏偏高生也不做什么违反乱纪之事,看上去就是被他对付的人家运气不好。

比如他对付郑启家的药铺,就在郑启家附近买间铺子,也开药铺子。也不见他如何运作经营,那抓药的病人莫名其妙就往高生的铺子里跑,郑启家门可罗雀,生生被挤得做不下去生意。

他要对付钱筑家开设的拳馆,也如法炮制,就在钱筑家附近买个院子,挂上拳馆收徒的招牌。

让人百思不得其解的是,钱筑的亲爹是郇城有名的武师,身手极好,门徒众多。高生家里连个能打架的下人都没有,开设的拳馆只有个干瘪瘪的二流子在里边冒充师傅,竟然也能把钱家的拳馆生意挤兑黄了,学拳拜师的全都往高生家里跑,钱家的徒弟跑了个精光。

……

最惨的当属丁桐。他家是屠户,从前还接济了高生家不少的肉吃,他亲爹也是唯一一个不曾主动与高生翻脸的豪爽人,不管高生母子如何贪得无厌,他都是乐呵呵地割出二两肉,叫高生拿去吃。

某日高生临时想吃肉饼,溜溜达达去丁屠户家要肉。

不巧得很,那一日杀的猪都卖光了,更没有高生想要的肉臊子,如何给得出去?丁屠户再三保证,次日杀了猪,马上切半斤上好的肉臊子送到高生家中。

高生却不依不饶,认为丁屠户是搪塞他,逼着丁屠户马上杀一头猪,给他切来二两臊子。

丁屠户再好脾气也被他惹烦了,哐地甩上门。到次日,丁屠户杀好了两头猪,思来想去还是切了半斤臊子,另提了两个猪脚,亲自送到高生家中赔罪,乐呵呵地说了不少好话。

高生也收了东西,看上去这事就过去了。

哪晓得高生把丁屠户送的臊子吃了,猪脚也吃了,心里还是记恨上他了。

高生报复丁家的手段也不新鲜,就是在丁家的肉铺旁边买间铺子,也懒得老老实实地卖肉,挂羊头卖狗肉的事都做得出来。丁家先是没了生意,丁屠户提着刀去高生家质问。

说也奇怪,丁屠户去高生家吵闹之后,次日就有人到丁家铺子买肉。不过,上午买了两斤肉,中午就吃死了人,苦主用板车拉着尸体去县衙告状,说是丁家的肉有蹊跷,把妻儿老母都吃死了。

县令升堂问案,也觉吊诡:这世上没有好好的猪肉吃死人的道理,除非肉里下了毒。

既然是下毒,这毒是丁屠户下的,还是别人下的,是在肉铺被下毒,还是被苦主买回家之后被下毒……没有亲眼目睹的人证出面,哪里拉扯得清呢?案子也不好断。

案件还在审理之中,丁屠户激愤之下,熬刑不过,据说是在大牢里自杀了。

县令和丁家商议,赔了苦主二百两银子,人死案消,叫把丁屠户拉回家埋了,就此结束。丁桐也没办法,只好把亲爹尸体带回家葬了,还得给那苦主家赔了银子。

至于说这批人为什么都提到家破人亡、妻离子散……老婆中了邪一样地偷汉子,孩子不是走丢就是死于意外,明知道事情不对,可神神鬼鬼的事情又能去哪里说理?

谢青鹤另外请这一桌子倒霉鬼吃了一盆把子肉,亲自掏钱替他们会了账。

仗着耳力听了全程的伏传冷汗都要下来了。

——这不是郇城官府失责,而是寒江剑派外门失职。

高生在郇城如此高调地闹出鬼神之事,说有钱就有钱,说走运就走运,说叫谁没了生意谁就没了生意,甚至还能操控受害者的妻室淫邪、子女出走死亡,若是一门两户也罢了,他是接连两三年之内祸害了几十家。

这么大的动静,寒江剑派外门竟然没有反应?

寒江剑派延续了近万年、最引以为傲的反馈机制,它居然彻底失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