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谢青鹤前往飞仙草庐辞行,伏传则去外门叮嘱诸事。二人各自交割清楚之后,约定在飞鸢寮碰头,云朝已经把他二人常用的飞鸢领了出来,直接飞往郇城。
郇城距离寒山有千里之遥,想要尽快赶到目的地,自然要选择在云上飞行。
谢青鹤驾乘飞鸢的技术不必多提,绝对是当世第一。伏传经验虽则不多,却有登云术加持,逐水而行未必一流,飞鸢一旦飞上云霄,他操控飞鸢就如鱼得水了。
鉴于此,既不熟悉如何操控飞鸢,也不懂得登云术的云朝,只好攀着谢青鹤的飞鸢随行。
谢青鹤与伏传都没说什么,云朝却默默地有了一种“我很多余”的自觉。
尤其是谢青鹤与伏传将飞鸢贴近,二人在极寒云霄之上,以真元传声、随口聊天的时候。云朝不止一次认为,他应该和伏传换个位置——他去驾乘伏传的飞鸢,叫伏传挨在谢青鹤身边。
明明谢青鹤与伏传说的都是郇城的案子,可云朝怎么都觉得他二人是在说情话。
飞鸢在云上飞行速度极快,三人上午出发,夜里就抵达了郇城城郊。
“也不必找地方藏飞鸢了。”伏传口吻中隐含一丝轻松。
云朝知道随身空间的秘密,在他面前无须遮掩,行李塞在随身空间,飞鸢也能塞进去。
谢青鹤也能感觉到小师弟隐隐的兴奋与欢喜。这些年他都在山中清修,鲜少踏足尘世,唯一一次下山还是为了寻找失踪的伏传,二人从没有机会携手同游。
伏传本身就是爱热闹的脾性,想必是很期盼与他一起行走江湖的全新经历。
至于说清查鬼道堕魔之事……谢青鹤心里明白,小师弟对他有太深重的迷之崇拜,只要他还好端端地能理事做主,小师弟就不会太担心事态。当然,就目前而言,一切也确实还在控制当中。
谢青鹤也知道自己没什么机会下山。
难得小师弟欢喜,既然下山来了,公私兼济有何不可?
眼见伏传收好了他那架飞鸢,又要来收自己的飞鸢,谢青鹤连忙说:“各自分开收着吧。”
伏传正在“枕套上的白鹤都要绣一双”的热恋期间,给谢青鹤煮汤圆都得成双成对不许落单,对谢青鹤的吩咐是万分不解。为什么要分开收着?他也不顶嘴,就用很困惑的眼神盯着谢青鹤。
“各自分开收藏,哪边出了岔子都不打紧。”谢青鹤是被空间升级搞出了心理阴影。
小师弟对别人的闲事也不怎么八卦,就是喜欢打听自己的琐事。谢青鹤明知道这一点,便不吝于与小师弟分享往事:“冷不丁撞见空间突破,怎么也进不去。我年轻的时候拿着你那空间,常日在里边读书诵经,突然一天遇上长生草化形,空间封了整整三年——我也不知道它要封三年,前面几个月试着进去,总也进不去,后面也就懒得再试,生生把它扔在手边好些年。”
“到龙城时被旧怨魔尊困在魇圈之中,憋得没法子才想着去祖师爷空间碰碰运气。”
“长生草见了我还奇怪呢,问我,大师兄你怎么许久不来了……这话说得稀奇。我哪儿知道它为什么封了不许进?”
谢青鹤把飞鸢收回空间里,既然四下无人,他就牵住了伏传的手,拉着伏传一起走。
伏传特别喜欢听他说往事,平时谢青鹤也不怎么提起,听得津津有味:“长生草哥哥也不能隔三差五就化形吧?我倒是没撞见过不许进的时候,他还每每叮嘱我要多去转一转,恨不得把我绑在里边不许出来。”
“他不曾告诉你么?你要在里边读书修行,那一方天地才会随之滋养生长。你小时候也见过我的空间,又小又破,还不叫人改造。我那时候辛辛苦苦把那小破屋子拆了,想着盖个宽敞些的,第二天就给我恢复原貌——全白干了。”谢青鹤说。
伏传记性再好,两次入魔多逾百岁的经历,也让他对五岁前的记忆变得模糊不清。被谢青鹤提醒了一句,他才恍恍惚惚地记起梦中去找大师兄要糖吃的日子。
“大师兄那边也封了三年么?”伏传觉得大师兄也太倒霉了,两边空间封闭都赶上了。
“那倒没有。不过,冷不丁地封了三天,也把我杀了个措手不及。”
“前些年你我在江湖初遇,往安阳城分手独行的几日,恰好遇上空间升级,有三天进不去。大爷在里边,银钱衣裳在里边,我独自在外浑身上下只剩下两条腿……”谢青鹤回想往事,只记得独自走在官道上,苦哈哈地盼着往来商队出现、想要蹭车蹭饭的倒霉经历,也是忍俊不禁。
正是这段往事让谢青鹤坚持要把飞鸢分开收藏,就算一边拿不出来,起码还有另一架备着。
很意外的是,谢青鹤分明分享了一段糗事,兴致颇高的伏传却没有笑,反而沉默下来,略有些紧地挽住谢青鹤的胳膊,与谢青鹤五指紧扣,抓得很稳。
谢青鹤才突然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
他分享的这一段往事,也牵扯着他与小师弟的另一段往事。
——空间封闭的时候,被落在空间里的不止是他代步的脚力,花用的银钱,换洗的衣裳,还有那时候他必须日日服用以镇压幻毒的药物。
“早知道使你伤心,我就不提了。”谢青鹤轻轻地说。
“也不是伤心。”伏传的声音有些沉闷,说话也不那么清爽活泼了,“当初也不觉得什么。小时候练体功夫多,磕磕碰碰摔断骨头也是常事。就是……现在想起来挺遗憾。”
谢青鹤正不解为何遗憾,就听见伏传郁闷地说:“倘若那时候我就懂事了……大师兄也不必受骨折之苦。”
这句话背后隐藏着没说出来的意思,让谢青鹤不仅震惊,细想还有几分难以忍耐的感动。
如果我那时候懂事了,我就不会推开大师兄的手?
如果我那时候懂事了,我就主动接受大师兄,与大师兄共赴鱼水之欢?
……
那时候谢青鹤身上还牢牢地套着“师叔”的马甲,不仅与伏传的关系十分客气,最重要的是,他还没有与束寒云彻底分手。彼时就算伏传再怎么“懂事”,他二人也不可能真有亲密接触。
然而,伏传明显是在今日爱侣的身份,去丈量相识之初的生疏意外。
他所遗憾的事情,根本就不是谢青鹤断折的胳膊。他遗憾自己晚了好些年,不能安慰当时受苦的谢青鹤。他遗憾自己昔日没有立场与资格,不能让饱受情伤与幻毒折磨的大师兄纵意快活。
这种想法根本就没有逻辑,也不符合常理。可是,溺于情爱之中,哪有道理可言?
谢青鹤被伏传一句话撩得心软耳绵,心中想的却是,你那时候才几岁?毛都没长齐的小孩子,再懂事也不可能的。
当然,他也心知肚明,这么惹人厌的真话,绝不能说出口惹小师弟恼火。
——小师弟动真情的时候,大师兄就得陪着说情话。
“是我处置得太刚烈了。”谢青鹤拢着伏传的肩膀,轻捏他的手,声音放软只管赔罪,“倘若知道你我今日是这样的关系,那时候我只管装个可怜,小师弟必会宽恕我的。”
伏传习惯了他就事论事的态度,突然被这么软绵绵地哄着,竟然有些不习惯:“那时候,那时候我也没有怪你啊!本就是个意外。现在想起来,那夜也实在不算什么。不过是、不过就是……隔着两层衣裳摸了两下……”
谢青鹤根本不知道那夜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他在幻毒侵袭的堕梦中,梦里见到的全是记忆中的一切,醒来只有手中残留的滑润手感……以及被小师弟扣住手腕的诸如震惊、后悔、痛苦等噩梦知觉。
如果他和伏传不是这么亲密的关系,他肯定不会好奇那一夜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可是。
他和伏传……已经是毫无隐私的亲密关系了。
云朝听见他俩说私话,已经跟得比较远,这会儿谢青鹤还做了个私密的手势,云朝就默默地停下了脚步,再次感慨自己可能根本不该随行……或者,干脆就该把耳朵眼睛统统留在观星台。
谢青鹤确认四下无人之后,才悄悄地问:“那夜我究竟对你做了什么?”
伏传吃惊地睁大眼睛:“大师兄不知道吗?”不等谢青鹤回应,他用手在谢青鹤骨折的地方来来回回地摸了好几遍,“什么都不知道你就把胳膊撅了?”
谢青鹤用眼神控制住他,他深吸了一口气,说:“我那时候也睡着了。被肩膀上的动作惊醒,然后,大师兄就摸了摸我的脸,摸我的嘴唇,我还以为你是在检查我是不是半夜死了……”
这发展也让谢青鹤始料不及。小师弟那时候是真的年纪小,想法未免太过单纯。
“后来,就往下……捏了胸膛。我觉得有些怪,你又捏了一下,给我小豆豆捏站起来了……”伏传和谢青鹤都是老夫老妻了,说起当年往事也不觉得害羞,反倒觉得青涩的自己很蠢,“那时候我手就比脑子快,一把将你的手捉住,你马上就醒过来了。”
谢青鹤听得脸都绿了,半晌才憋出一句话:“撅得不冤。”
伏传觉得这事无所谓,是因为他俩已然定情,关系与常人不能相比。若是他不曾与伏传结侣,单凭那一夜他对伏传做的事,折条胳膊赎罪实在不算过分。
“那时候我以为‘师叔’的心上人是不世出的仙子神妃,还以为她给我生了个小师妹呢。”伏传搂着谢青鹤笑得有点傻,“不然做什么要捏我的胸口……还好大师兄喜欢男人。”
谢青鹤稍微有点郁闷的情绪,被他两句话就叉了个七零八落,哭笑不得:“倒也不是喜欢男人。只是恰好都是男人罢了。你是伏草娘,师哥也只与你好。”
两人讨论的话题一歪再歪,这时候就开始讨论到底是男人好还是女人好,二者相比较之下,大师兄究竟是喜欢男儿身还是女儿身的复杂问题……
直到谢青鹤保证:“你是男孩子大师兄就喜欢男儿身,你是女孩子大师兄就喜欢女儿身,你是熊孩子大师兄就喜欢熊。”
一锤定音。
伏传终于哈哈大笑。
“前边就是十里亭了。”伏传极目远望,打量附近地势,“咱们是直接进城先找涉事的书生,还是从十里亭往西去找传说中的山间大宅?”
“天也黑了,此时不好访人。去山里转转。”谢青鹤早有打算。
十里亭是西行寻找事发地的关键地点,以他们的轻功,完全不必顺着山路找寻。几个涉事书生说的地点大同小异,寒江剑派的外门弟子也曾经来实地查过,记载详细,找起来不麻烦。
二人议定了行程,伏传回头想找云朝:“要不要等一等云朝哥哥?”
谢青鹤对云朝向来是放养。云朝曾是大魔之身,逆天改命之后,成就无垢之躯,更有一身精湛剑术独步天下,这世上能降得住云朝的高手几乎不存在,谢青鹤不担心他出意外。
然而,此时回头,看着空荡荡的来路,谢青鹤没感觉到云朝的存在。
——就算他下令让云朝回避,云朝也不可能避出三里之外。
铮地一声。
戴在谢青鹤手上的寒江剑环化作古剑,在空中虚悬片刻,倏地朝着来路飞去。
不必谢青鹤招呼,伏传已腾身而起,紧紧缀着谢青鹤的身后。他在现世中才刚刚修习登云术,轻身术远不及谢青鹤高明。谢青鹤拉住他一只手,他就感觉足下生风、身轻如云,感悟绝多。
当初谢青鹤在入魔世界向伏传传授登云术,只能口传,不修之身也没办法亲授。
今日他终于提携了伏传一把,伏传马上就感觉到神传亲授的美妙。
兔起鹘落之间,二人追着寒江剑环飞出去了五里地。早已偏离了来路,越过一片农田,翻过半条山丘,钻进了深山老林之中。沿途看见一些潦草的痕迹,伏传想要辨认,谢青鹤拉着他一闪而逝:“云朝留下的记号,他在前面。”
追到山林之中,有古木参天,烟瘴缭绕,寒江剑环虚悬空中,却不再四处飞舞。
谢青鹤竖起剑诀,剑环倏地飞回他指间,雌伏不动。
伏传很谨慎地观察四周的环境,没有发现任何异状。他以为是自己修为不到,也不敢随意吭气,既然看不懂,那就乖乖地守在大师兄身边,听凭吩咐。
谢青鹤也将方圆十里老林都扫了一遍,此处山精野怪都没有,只得几只游魂野鬼,察觉到寒江剑环飞来的一瞬也都逃之夭夭了。现在这里干净得只剩下蛇虫鼠蚁。
“不见了。”谢青鹤说。
伏传才意识到自己没看错,这里是真的没什么古怪东西。他在寒江剑环停留的附近走了一遍,说:“云朝哥哥的记号也是往这边来的,是到这里才突然失踪吗?”
谢青鹤思忖片刻,双手结印,倏地开了阴界。
当初他在苏时景的入魔世界里,见识了谭长老施用失传已久的阳驰阴途术,他很容易就破解掌握了这类法术,加以改良。此时凭空打开阴界,破除阴阳两界壁障,目之所及,皆为阴土。
伏传往他身边靠了一步,有些看不懂眼前的环境:“大师兄,这是……幻术么?”
眼前的一切重重叠叠,有沧海桑田,有青砖小巷,有断壁残垣,有深山老林……所有景色糅杂在一起,有奇怪的鱼在水里游来游去,有挑担的商贩在街巷穿行,有饿殍死于陋室之中,还有蹦蹦跳跳的野兔在树下觅食……
谢青鹤摇头,解释说:“此为阴界。阳间才有时间流逝,阴界的时间也是死去的。”
伏传秒懂。随后,他理直气壮地拉住了谢青鹤的袖子。阴界时间停驻、万物重叠,他一来不熟悉这地方,二来心修不够强悍,万一走丢了怎么办?岂不是要在阴界当个活鬼?
谢青鹤微微一笑,左右看了一眼,从地上拾起一根枯枝,口中念念有词,手心在树枝一头轻轻拢住,就有一簇璀璨明静的紫光在树梢点燃。
他把这件刚刚炼制的法器长明灯交给伏传,说:“拿着照亮,可分真伪。”
伏传见这树枝的光也不怎么亮,没接手之前尚有些将信将疑,刚刚把树枝拿在手里,就发现眼前原本重叠成一团无法分辨的世界,突然就发生了疯狂的变化——阳间的深山老林是实的,其余沧海桑田、古城小镇、断壁残垣……全都化作虚影。
“大师兄,此法器绝妙。”伏传赞不绝口。
谢青鹤仍是拉住他的手:“这地方不大正常,你在我身后。不要放手。”
伏传乖乖点头:“是。”
谢青鹤在前边带路,伏传只管跟着走。
借助长明灯照亮,伏传也搞不清楚谢青鹤究竟在怎么选路。阴界没有时间流逝,在阴界就能看见开天辟地以来,同一地点所有存在过的一切——远不是寥寥几处风格迥异的场景所能概括。
一切都在发生,一切都在停止。伏传从未这么真切地感觉到时间的存在。
跟着谢青鹤走出半里路之后,伏传突然发现景色发生了变化:“大师兄,阳间的景色是实景,阴界的景色是虚影,这虚不虚实不实的……算是什么?”
“噤声。”谢青鹤拉着他又往前走了几步,“看见了吗?”
伏传在虚实中努力辨认,赫然发现了屡屡在外门档案中出现的“山间大宅”:“这就是书生撞鬼的地方?云朝哥哥在里面?”
谢青鹤静静地听了片刻,说:“这地方颇为玄奇。里边的东西介乎阴阳之间,能察觉到阳间的活物,也能察觉到阴界的死物。我用同命敛息术遮掩形迹,你千万仔细,不要弄出动静来。”
“知道。”伏传对此有经验。
昔日谢青鹤必须用手按住伏传的命门才能施术,现在他两人不仅关系亲密,还切实有过双修的经历,彼此真元灵识无比熟悉,谢青鹤的气息刚刚笼罩下来,伏传就灵巧地缠了上去,浑然一体。
伏传也同时共享了谢青鹤的五感,听见了大宅里说话的声音。
有老翁的声音。
有老妪的声音。
还有年轻女子娇滴滴软绵绵的声音。
……
这些说辞都记载在寒江剑派的卷宗之内,翻来覆去就一个中心思想。
钱多!独女!招赘!速来!
伏传听着还挺好笑。
就他看过的案卷里,一般说到家中巨富,想要招赘,被拉进大宅里一通豪华享受的清贫书生就要点头允婚了,稍微有点自尊心不肯入赘的书生,在见过貌美如花的未婚妻之后,多半也要一头栽进温柔乡中,无法自拔。
现在大宅里苦口婆心劝说云朝的男男女女一大堆,一个美貌小姐诱惑力不够大,又冒出来两个风流可人的丫鬟做侧室,一屋子莺莺燕燕娇声软语,又是动之以情,又是诱之以利,场面很热闹。
听得久了,伏传觉得有些不对劲,抬眼和谢青鹤交换了一个眼神。
——云朝哥哥真在里边吗?他怎么一句话都不说?
谢青鹤食指竖在嘴边,示意稍安勿躁。
二人又潜在暗处,静静地等了许久。
大宅里劝婚的老头儿老太太,能说会道的妇人小姐,似乎所有人都没有脾气,说话始终温柔亲切、真情实意,没有半点焦躁不耐,那快嘴的媒婆还会说俏皮话,常常说得哄堂大笑。
诡秘的是,伏传能感觉到云朝的呼吸心跳,可云朝就是一言不发,仿佛是一截木头。
他心中困惑颇多,有谢青鹤压着才勉强按捺不动,换了他自己处事早就冲进去一探究竟了。这么静悄悄地趴着也很难受,正迷惑的时候,云朝突然拔剑——
伏传即刻回头看谢青鹤:不帮忙吗?!
云朝已经从大宅中冲了出来,黑色的身影在虚实交错的天空中仿佛带着一丝血色。
谢青鹤的眼神在一瞬间变得极其严厉。
就在此时。
云朝强行将拔出的剑塞回鞘中,长臂轻舒,带鞘的长剑飞了出来。
伏传将手中的长明灯举起,只见天空中有十多根绝细无痕的绳索纵横交错,最终却都交织在同一个终点。正好就是云朝剑鞘所指的方向。下一瞬,剑鞘弹在了那束绳索上,骨碌碌打了个十七八个转,死死地缠在了一起。
云朝已然追上了自己的剑,一手握住剑鞘,使力一扯——
早已黑透的天空就像是一层布,噗地被撕开。
一个身穿华丽宫装的女子不得已松开手中的傀儡线,两只纤长雪白的手血迹斑斑,她痛呼了一声,抬脚就跑。黑色的天幕就像是她足下的道路,她在虚空中奔跑,仿佛闲庭追逐。
云朝的手已经放在了剑柄上。
他眼中血气几度弥漫,最终都死死地镇压了下去。
然而,就在那宫装女子即将跑出天幕的一瞬间,他还是拔出了剑——
剑光如雪。
一剑枭首。
在天上的女子轻飘飘地坠落,没有尸体,只剩下一件华丽的宫装,一截泛着熟光的木头。
与此同时。
地上密林中传来一声痛哼,扑簌簌有挣命之声。
谢青鹤双手捏诀,寒江剑环当地飞出,眼前密林花木纷纷退避三丈之外,让出一片开阔。一道矮矮胖胖的身影在地上匍匐,被寒江剑环逼在当地不敢寸进。
云朝方才发现从暗处现身的谢青鹤与伏传,默默提剑上前,屈膝跪下。
谢青鹤摸摸他的脑袋:“乖。”
云朝曾被九幽冥君炼制成傀儡,平生最恨傀儡之术。
然而,哪怕被戳中了心中最恨之处,几次濒临崩溃的边缘,他还是守住了心头那点清明。最后一招,他是曾拔出剑,也起了杀心,却一直处于清醒的状态下,从头至尾不曾入魔。
云朝有些羞涩有些骄傲地将长剑背回,起身说道:“屋子里的都是傀儡,天上操控傀儡的也是傀儡,她——”他指着趴在地上的矮胖丑妇,“才是傀儡师。”
伏传已经过去看了两圈,说道:“大师兄,她好像……怀孕了。”
谢青鹤仔细打量那位傀儡师的模样,三魂七魄齐全,血气充盈良善,看上去矮,是因为她骨骼尚未发育完全,尚在稚龄。看上去胖,则是因为她大腹便便,身怀六甲。看上去丑,则是因为她没有长出人脸——她拥有一张类似于虎豹的兽脸。
有这么一张兽脸挂着,这东西肯定不会是人。然而,谢青鹤也没察觉出任何鬼魅妖孽之气。
“你是妖修?”谢青鹤问。
这长着兽脸的孕妇双目含泪,一直看着站在一旁的伏传,隐含祈求之意。
伏传都被她看懵了,他素来容易动情,好人哭诉他会感动,坏人哭诉他也理解,但是,感动归感动,理解归理解,这类感情从来不会干涉他做决定。最重要的是,这兽脸妇人连哭诉都没有,就这么可怜巴巴地看着他,他都有一种难以忍耐的恻隐之心在萌发。
“你到底是什么东西?能操控那么多傀儡,总不至于听不懂人话吧?”伏传问道。
那兽脸妇人还是眼巴巴地看着他,突然扶住挺起的肚子,有汹涌水渍从身下濡湿。
伏传和谢青鹤都精通医术,见状都吃了一惊。
伏传有点磕巴:“大师兄,她好像……是要生了?这地方可怎么生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