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折云在宫外主持姜王妃的丧事,谢青鹤与伏传还得忙着酬功授爵。
这时候各路功臣老将都在打听授官之事,唯独单煦罡八风不动,隐有点急流勇退的意思。
谢青鹤亲自跑了一趟恕州,把伏传拟定、上官时宜首肯的授爵册子交给单煦罡过目,单煦罡也不肯看,只说残疾之人余生别无所求,只想个老婆孩子热炕头。
弄得谢青鹤还挺为难。
老一辈都知道单煦罡与陈氏女郎的悲剧故事,单煦罡明显是想求陈家女,顺势隐退。
上官时宜不乐意啊。
陈起曾对单煦罡说过,要与单煦罡共享天下,按照单煦罡的功劳,酬以王爵也不过分。但是,前朝汲取了权臣争斗、瓜分旧朝的教训,立朝之初就严令异姓不得封王,已经达成了共识。
单煦罡功劳再大,只能封侯。陈纪、陈秀之流再是无功无劳,也可以轻易封王。
上官时宜就掀桌子了:“凭什么!”
伏传怂得要死,马上改口:“对,凭什么。这与同姓异姓也没多大关系,若不剪除地方势力,异姓王容易生乱,同姓王造反更方便呢!王不王的不打紧,兵权治权收回来才是正经!”
上官时宜舒坦了,慈爱地摸摸伏传的脑袋:“倒是你懂得为父的心意。”
谢青鹤:“……”
谢青鹤只能苦口婆心劝说单煦罡放开心胸顾虑,接受王爵封赐,与本朝共享富贵。
他倒是很想举几个后世悍将名臣一姓荣光与国同休的例子,架不住这时代太古早,例子都在皇权高度集中的后世。拿后世举例哪有说服力?单煦罡只怕认为他在现编乱造。
没办法只好拿嘴皮子硬顶,说旧情,说往事,拍胸脯保证云云……
单煦罡压根儿就不接茬,反正封王他是不肯的,给个女婿当当倒也可以。不然就要告老归田,反正都是缺胳膊的残疾人了,架不住你们陈家使唤,不干了,退休!
上官时宜在这事上非常坚持,授爵的第一道旨意就去了恕州,封单煦罡为恕州王。
——单煦罡的驻地就在恕州,若是再被封在恕州,势力就大得过分了。
这道封王的诏书搞得单煦罡也没办法,为了表白忠心,消除隐患,他也只好丢下恕州将士,只带三百轻骑赶到青州,亲自辞谢封王的诏书。
上官时宜在长安宫接待了他。
“三十年了。”上官时宜翻出陈起的记忆,口吻很是感慨,“二弟,三十年了。”
单煦罡陪在他身边,看着穿着寝衣,毫无体面可言地歪在宫前丹墀之上,仰面望着夏夜新月的皇帝,心情也很复杂。底下人都在争抢爵位官身,他要考虑的则是如何全身而退。
“丛儿去恕州找你,你跟他说套话,打哑谜,还要我给你聘个陈氏女。”
“你心里最想要的‘陈氏女’,我去哪里赐给你?”
单煦罡已经不大记得昔年深爱过的女郎了,往事就像是被茧包裹的小虫子,可能变成蝴蝶,也可能死在茧中,成为干瘪的空壳。他这么些年清心寡欲,一心一意为陈起领兵治兵、沙场拼杀,知情者都认为他顾念旧情,他却连那个女孩儿的面目都记不清了。
“陈纪有何功?陈秀有何劳?我又为何要给他们封王?我的子孙后代,我的丛儿,难道竟要这样的庸碌之辈来辅佐拱卫吗?我若不给他们封王,谁来助我护我?——二弟,你要离我而去吗?”
上官时宜用陈起的口吻说话,话里话外却都是他自己的想法。
单煦罡能感觉到其中微妙的不同。
他和陈起结义至今已有三十年,相识于微末之时,帮着陈起夺权领兵,走过了无数的风雨,陈起说话的每一句声调口吻,代表着是真情或是假意,他都一清二楚。
就算感觉到了皇帝的真心,他还是不肯轻易妥协:“臣辅佐陛下,何论官爵。”
“立朝之初,百废待兴。处处都要人手。用人得授官,授官之前得把功臣的爵位定下来,酬爵首当其冲就是你单二郎。你我多年兄弟,这时候来与我磨皮撩闲,莫不是王爵承不住你,还想当我的皇后?!”上官时宜突然放了个炸雷。
这也是上官时宜见惯了大小徒弟天天秀恩爱,独有的脑回路。
他说得理直气壮,单煦罡瞬间破功,噗地笑出声:“那……那自然不是。不敢,不敢。”
上官时宜从丹墀上爬了起来,伸手拍拍单煦罡的脑袋:“接旨吧。”
他是活了二百岁的老者,单煦罡在他眼前也不过是个年轻孩子。是想如单煦罡这样单挑大梁战功赫赫的大将上了寒山,上官时宜又哪里会亏待了他?
这一巴掌拍在单煦罡脑袋上,更像是嗔怪太见外的后辈弟子,充满了善意与慈心。
单煦罡被他拍得脑袋里嗡地一声,竟真有了一丝长兄如父的错觉。
没等单煦罡反应过来,上官时宜已经进了正殿。夏赏带着宫奴迎了上来,说:“将军,陛下说天晚了,请先回寓馆歇息。这两日就在青州转一转,松散松散。”
单煦罡竟没搞懂这是什么意思。把他赶出宫去,叫他在青州转一转?
他还做好了被皇帝强行留在宫中小住、他必须再三坚辞的准备,哪晓得皇帝压根儿也没打算留他在宫中居住。这反常的举动让单煦罡也开始怀疑,刚才的感觉是不是错了?皇帝是在说场面话吗?皇帝是不是根本也不想封王爵给他就等着他要死要活地拒绝呢?
怀着种种疑虑忧患,单煦罡跟着宫奴辞出宫门,暂住在宫外招待各地官员的寓馆。
这一夜,单煦罡过得十分煎熬。
他从来也没深信过皇帝要与他共享天下的豪言壮语,他也根本没想过权倾天下。
不接受王爵是他早已决定的底线,然而,皇帝口中说得亲热,做法又这么反复,让他非常难过。哪怕皇帝冷酷直接一些,问他收缴兵权、寻衅坐罪,不许他身居高位,也好过这么口蜜腹剑。
三十年兄弟深情,中间还夹杂着昔年可怜可爱的陈氏女郎,竟沦落至此。
单煦罡只觉得情肠稀碎。
他翻来覆去煎熬了一夜,天亮了觉得肚饿,于是起床找吃的。
早饭还没吃完,侍卫就来禀报,说某某将军来拜。
单煦罡在军中声望极高,老将都景仰他的军功,年轻一辈基本上是他带出来的,他到了青州下榻,众人纷纷来拜也很正常。他没有很震动,把人传了进来,想着寒暄几句也罢了。
哪晓得这人是来得源源不断,前一个还没走,后一个又进来了。
搅得单煦罡一顿早饭拉拉杂杂吃到中午都没吃完,蹲在他寓馆客厅的客人还越来越多。
这群人有粗有细,有客气的就有说话直接的,没多久单煦罡就品出味儿来了。好家伙,全都是来劝他早日接受封赏的——你单二郎单将军不接受封赏,我们的授爵不都得跟着拖延吗?
最重要的是,单煦罡封了王爵,比他次一等的授爵就能封到一等侯。
那如果单煦罡坚辞王爵,他都只授一等侯,比他次一等的不就只能授二等侯了?跟着所有人都是层层递减。
这些人有些与单煦罡亲近,有些与单煦罡也就是面子情,不论亲疏都跑来劝。
单煦罡被缠得没办法,借口出恭,一溜烟跑出了寓馆。
哪晓得这群老将也都是狡猾刁钻之人,早有人观风放哨,见他从恭房里跑出去,马上就有人招呼:“二兄跑出去啦!兄弟伙快追!”
这波人全都是军中宿将,单煦罡带来的侍卫也不好真的动手,长街上顿时一片混乱。
可怜单煦罡一代悍将杀星,素来威风凛凛,居然在青州城中被他一帮老兄弟撵得鸡飞狗跳,最终还落入“敌”手,被“押”回了寓馆,强行“叙述旧谊往事”。
气得单煦罡嘴角抽搐。
敢情皇帝不留他住在宫中,就是方便这群不讲理的酒畜生上门灌他!
一连被老兄弟们堵在寓馆喝了三天,种种劝说给耳朵都磨起了老茧,单煦罡举手投降了。
“我进宫谒见陛下,我这就去,行不行?”
让他改变想法的并不是联袂而来堵门灌酒的老兄弟们。
而是皇帝的心意。
——如果皇帝真的不想给他王爵,为何要故意把他赶到寓馆,任凭这群宿将吹风哭诉?
如此诚意,甘以命酬。
就算皇帝此后后悔了,无非是这条命吧。
拿去就是。
※
相,太初元年,四月。
朝廷以功授爵,共册王爵八,授公爵六,侯爵二十二,伯爵一三七,子爵六百七十四人。另有庶爵三千。
五月,选官三省。
六月,选官六部。
到了七月,皇帝才想起来册封后宫。立妻姜氏为皇后,册妾花氏为贵嫔。
同月,立独子陈丛为太子。
※
“我看陈秀迟早要被阿父打死。”伏传摇头。
谢青鹤静功极好,七月里也能稳稳当当地坐着,只汗水止不住地往外滚。他心中平静就不觉得炎热烦躁,还能翻看尚书省送来的奏本——伏传已经过了一遍,他只要在重要本子上抄几个字。
“阿秋又来找你了?”谢青鹤没有抬头,问道。
“嗯。他也知道他爹不靠谱。自打授爵之后,陈纪倒是老老实实没吭气,陈秀就跳得欢。他觉得他和阿父一母所出,合该给个王当当。”伏传解释。
授爵时一口气封了八个王,除了单煦罡是一等王爵,其余七位都是陈家宗亲。
上官时宜不管血脉远近,完全是按照功劳来封爵。除了单煦罡之外,也就是陈家老将掌握的兵马比较多,攻城略地时记功当然也占便宜,但是,这七位王爵和陈起的关系,算起来也都是三服之外了,当然不如陈纪和陈秀那么亲近。
“你能拦得住几次?”谢青鹤也不是以德报怨之人,陈秋打小就和他不对付,见面都不肯问候见礼,临到有事了就跑来抱伏传的大腿,“你是为了他好,他倒以为你是阻拦他谒见亲兄的奸佞,离间他兄弟之情的小人——就叫阿父教教他做人的道理。”
伏传嘿嘿一笑,说:“我也不是好心。多拦他几次,他肯定要找阿父告我刁状。”
谢青鹤才抬头看了他一眼。小师弟心肝黑了啊。
上官时宜最是护短,陈秀去找他要王爵,他未必会跟一介凡夫俗子置气。但是,陈秀跑去找他说伏传的坏话,八成要被上官时宜喷脱一层皮。
“陈纪那边你怎么想呢?”谢青鹤又问。
“不怎么想。”一直都是伏传坚持反对给陈纪封王,“我得爵位难道还要指望他?”
这里面也有许多为难之处。伏传毕竟年纪小,就算有王都之功,也不好抛开诸多宗亲直接给年方十岁的他封王。若是直接封给陈纪,伏传就是王子,好歹是个尊贵身份。
伏传不同意。
常夫人假死离开之后,陈纪在相州续娶了妻室,又有了孩子。
若是陈纪封王,后妻封妃,常夫人却隐在姜皇后身边做一个身份不明的仆妇,伏传岂能容忍。
他宁可不做什么王子,也要死死掐住陈纪出头的可能。
“这也不肯,那也不肯。”谢青鹤捏捏他的脸,“你真要做太子妃?”
上官时宜在册立谢青鹤为太子的时候,也打算正式收养伏传,认为皇子。也被伏传拒绝了。
伏传眨眨眼,看着谢青鹤额间因炎热透出的细汗:“我不做大兄的太子妃,大兄还想娶谁?自从夫人册为皇后之后,各家各户都找着了正经门路,带着香喷喷粉嫩嫩的小姑娘来拜见中宫,恨不得马上就给太子配婚呢!”
“吃醋了?”谢青鹤失笑。
“倒也不是吃醋。只恨我还小了两岁,不然,我自己就去望月宫求婚了。”伏传假惺惺叹气。
“你年纪还小,又才立朝,各处都未安稳。等你长大了,”谢青鹤侧头看着伏传假惺惺的脸,满眼认真含笑,“必要娶你。”
窗外传来妘册的声音:“不行!”
小姑娘在窗前薅了几下,个儿太矮翻不进来,只好气急败坏地从门口绕行进来。
她爬上坐榻,一手抱着伏传胳膊,一手拉着谢青鹤的衣摆:“大兄和阿兄都要做册儿的夫君!”
紧跟着三郎冲了进来,紧张失措地看着伏传和谢青鹤,倒还记得屈膝拜礼,只是不等兄长叫免,他先爬了起来,走到榻前,看着妘册的脸,委屈巴巴地说:“……你才说叫我做夫君的。”
妘册没有多余的手再去拉他,只好用眼神示意了一下:“你也是吧。我们是一家人呀!”
很显然小姑娘还不明白夫君是什么意思,姜王妃和花折云的关系给她带来了错觉,认为把所有喜欢的人认作夫君就可以建立起幸福的大家庭。
伏传笑道:“我纵不做夫君也是册儿的兄长啊,已经是一家人了。”
妘册紧张地说:“可阿兄要做太子妃。”
“阿兄不做太子妃,就有别人来做了。”伏传说。
“我可以做。”妘册打包票。
“那阿兄怎么办?”伏传问。
“阿兄也可以做册儿的夫君啊。”妘册思路很清晰。
“册儿不可以一边做太子妃一边做阿兄的妻子啊。”伏传说。
“为什么不可以?”
“因为……”伏传居然打了个磕巴,“册儿长大了就懂了。”
谢青鹤从柜子里拿了一个玉马儿,一把玉剑,交给妘册:“去玩吧。”
妘册很自然地递给三郎,让三郎挑选:“你要哪一个?”
三郎看了看,说:“都给你。”
“大兄给两个,就是你一个我一个呀。你要哪一个,快些挑。”妘册催促。
三郎想了想,说:“那我们换着玩儿。你想先玩哪一个?”
妘册犹豫了片刻,把玉剑给三郎,拿起玉马儿:“我喜欢马。马可以带我去很远很远的地方,去看太阳的家,河水的尽头……哒哒,哒哒。”她很快就把夫君的事抛诸脑后,拿着玉马儿跑了出去。
三郎还记得给两位兄长施礼拜辞:“大兄,二兄,弟先告辞。”
伏传不喜欢被称呼“二兄”,妘册很早就学会称呼他“阿兄”了。
送走了两个小屁孩,谢青鹤继续抄伏传做好的票拟,伏传挨在他身边歇了片刻,突然又说:“缵缵来找我,说是想跟着回前朝王都,给她娘收殓尸骨。”
“叫她跟着吧。也是一片孝心。”谢青鹤说。
“咱们真不去啊?”伏传又问。
谢青鹤很意外地抬头:“你想去?”
“那倒也不是,就是阿父独自去王都,我们都蹲在青州躲清闲……”说穿了伏传就没那么理所当然地坐视师父干活,他自己稳坐不动。有事弟子服其劳的教训已深入骨髓。
谢青鹤指了指满桌子的奏折,说:“你管这叫躲清闲?”
好吧。伏传给谢青鹤倒了杯茶:“大兄辛苦了。”
※
是年九月,上巡幸旧都。
※
伏传收到厚厚一沓家书,据说是皇帝所赐,指名道姓叫他拆看。
“二十页纸,十九页都在骂。”伏传向谢青鹤求救,“只怕回来要扒了我的皮。”
谢青鹤听得深为惊异,他觉得上官时宜不该是这样的脾气,哪有大张旗鼓写信来骂人的?叫伏传把信拿出来看,伏传也扭扭捏捏,问了三遍才把信交了出来。
原来上官时宜到了王都之后,恕王后人献出前朝玉玺等等官方仪式不提。
刚刚下榻,底下人就送了一大堆打扮得花枝招展的绝色美人来。详细一问,这个是前朝皇帝妃子,那个是前朝皇帝嫔御,居然还有八竿子打不着的王琥后妃……
隽小郎君说的,整个后宫的女人都要保护起来,谁都不许动,都是我阿父的!
上官时宜差点吐血。
折腾半夜打发了前朝旧妃,上官时宜才睡了几个时辰,次日又被请去欣赏前朝宝库。
上官时宜想着也就是比较切要的库藏看一看,有个意思就行了。哪晓得看啊看,看啊看,看得都不耐烦了,怎么也看不完。使夏赏去催问了一句,得知还有八十几个藏库没有去看。
——隽小郎君说的,全部封起来,这都是我阿父的!
贪花好色一心钻钱眼儿里的丑陋形象,就这么死死地扣在了陈起头上。
上官时宜倒也不护惜陈起的名声,他就是生气啊,小徒弟怎么就那么会给自己揽事呢?!
回到寝宫之后,上官时宜就拿来纸笔,对小徒弟激情开喷。
喷了足足二十页。
谢青鹤边看边笑,伸手揽住拱来拱去的小师弟:“该骂的都骂尽了,回来指定熄火。”
伏传蔫蔫地趴在他怀里,叹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