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5章 大争(97)

上官时宜与谢青鹤有着截然不同的修行追求。

谢青鹤修习人间道,每世经历皆持心笃行,目的是参悟各类登仙之道,也从未放弃过人生经历。

上官时宜则修一心道,眼中只有登仙之术,入魔世界在他眼中不过是登仙之梯,一旦榨干利用价值就要轻易舍弃。

“及早办妥立朝定都事宜,早择储君为是。”上官时宜跟谢青鹤商量。

伏传正在给师父和大师兄奉茶,闻言竖起耳朵,心中震惊不已。尽早立朝定都可以理解,催促“早择储君”是啥意思?储君不就是大师兄吗?还要“择”?

谢青鹤单手玩弄着腰间玉佩,沉默片刻,才说:“就算另择储君,起码也得十二三年。”

上官时宜对着谢青鹤还算讲道理,恰好伏传端了茶来,他闷头喝了一口,问道:“看好了么?”

“人心易变。今日看着好,他日未必好。唯我独尊的位置,坐着容易飘飘然。”谢青鹤摇头,“倒是想照着宗门擢选弟子的法子挑选,陈氏后人也没几个成器的。”

伏传听着二人对话内藏刀光剑影,心里默默打颤。

大师兄是真的刚,和师父说话也敢这么打埋伏。只差没直说师父是想屁吃。

为何寒江剑派能确保数千年传承?就在于寒江剑派是法裔传承,且多半修炼童子功,杜绝了权力上的近亲繁殖。每一代寒江剑派都会在全天下寻找合适的继承人,只问资质,不看出身(近代才严厉禁止皇室血裔入门)。

俗世皇室则完全是血脉传承,一个皇帝撑死了几十上百个儿子,自然是一代不如一代。

原本按照谢青鹤的计划,他死了世界就崩塌了,有没有继承人都是无所谓的。

现在被上官时宜提醒,崩塌对他来说是一瞬间,对这个世界可能就漫长到亿万年之后,继承人的选择就变得重要了起来。他是打算按照寒江剑派遴选弟子的方式来培养继承人,至于这人是不是陈家血脉——其实不重要。他说是就是,还有人敢跟皇帝打假不成?

偏偏上官时宜等不及。催促着直接从近枝几个子侄中挑好储君,希望早点出魔。

“我与你大兄说几句私话。”上官时宜吩咐伏传。

伏传就知道他俩可能要吵架了,劝又不敢劝,只好无奈告退。

“说好了此次入魔是叫我见识一番。我已然见识了,也替你捉了几处不解之事。你与传儿是想偷些安稳时光好好消遣,为师何尝不体谅呢?及早地出去了,你俩再寻个小世界躲着,也不耽误为师修行——你也知道为师修行一心道,这皮囊先天不足、后天败坏,于我修行毫无益处。”上官时宜跟谢青鹤苦口婆心地商量。

上官时宜最热衷的事情就是修行,也就是谢青鹤身吞群魔、重伤难愈的数年之间,上官时宜才放下了修行之事,一心一意地寻找医术药典,整天忙着研究如何给大徒弟救命。

他已经发现了入魔修行的好处,就不再满足于在谢青鹤主宰的入魔世界晃荡。

他要自己去入魔修行。

能忍耐到新朝建立,叫谢青鹤挑选好储君,安排好后事再“走”,已经是他的极限了。

谢青鹤明显是想熬到寿终正寝,上官时宜当然不干。

必须英年早逝!

师父都说得这么低声下气了,谢青鹤还能怎么办?

“弟子尽力而为。”谢青鹤无奈答应。

回到偏殿之后,伏传很小心地问有没有吵架。

谢青鹤摇头:“别胡说。我岂敢顶撞阿父?”

趁着殿内无人时,谢青鹤把他和上官时宜的分歧说了一遍,对伏传略怀歉疚:“我知道你感怀人生百年匆忙,此前也不愿再履红尘纠葛。这回把你带了来,又要匆匆离开……下一世,就你我二人,孤守山林,不履尘世,好不好?”

“好哇。”伏传搂住他的脖子,贴近他耳边说话,“这是师父的意思,我等岂敢违逆?大师兄不必自责。而且……”

他顿了顿,整个人放松地趴在谢青鹤身上。

“自从师父猜测说,一瞬或有万万年长之后,我就没那么难过了。我养大的孩子,我抚育的万民,都能寿终正寝,也许还能见到与我全然不同的现世……就觉得一切都有意义。”

“我终究是个凡人。”

伏传不大好意思地笑了笑:“再是明白蜉蝣夏蝉的道理,我也不是蜉蝣夏蝉。”

谢青鹤轻轻抚摩着他的背心,安抚他片刻,心想,果然还是要将此世安排妥当才好。否则,小师弟岂能心安?

种种考虑之下,陈家最终定都青州,定国号为相。

不少幕僚都反对以“相”定国,认为“相”有辅佐之意,说不好听就是给别人打的江山,实在不太吉利。历史上相陈也确实没有百年国祚,三世而斩。

谢青鹤却觉得没什么不好。多少朝代立国皆得嘉字,谁又逃得过生灭的规律?

陈家发迹于相州,皇帝不称尊做主,仅作万民相辅,不也很好?

定都立朝之后,上官时宜就在青州举行了登基大典。

师徒三人都不是爱铺张炫耀的脾性,上官时宜还一心一意要跑路,加之立国之初爱惜民力,登基大典办得非常朴素。仪式虽然朴素,毕竟是跨出了御极天下的重要一步,此后就是帝王至尊了。

上官时宜从紫央宫搬了出去,住进了位于宫殿中央的长安宫。

按说在登基大典之前,就该组建朝廷。有了相应的职权衙门,才好大肆封赏,完成开国盛事。

然而,这事不大好办。

谢青鹤和伏传都有主持一国朝纲的经验,后世现成的三省六部制度直接照搬,这都不是太大的问题。问题在于衙门的架子搭起来了,该如何定员,这就撞上了功臣想要分猪肉的汹汹大潮。

——功臣都是真身负奇功,封侯拜将都是该当的。

可是,三省六部是真正要办事的衙门,酬功塞人进去占了位置,办事的时候谁来顶上?

“要么就效法后世,任非其官?”伏传跟谢青鹤商量。

这段时间跑来走门路的人太多了,全都是陈起的老熟人,谢青鹤见了都得客客气气叫一声叔。

人家也不死皮赖脸,就跑来坐一坐,扯一扯闲篇,说一说当年往事。说完了往事,有些涕泗横流说要回乡种田,有些表示叔还年轻,可以再为少君效命二十年……紫央宫的访客就没断过。

“官承一世,爵传三代,挂个名头比较划算。”伏传说。

所谓任非其官,就是把官和职分开。当户部侍郎的未必在户部履职,他可能只拿俸禄不上班。

“前些日子我去常夫人的粥棚转了转,恰好撞见煮粥的妇人在往里掺水。她对我解释,说讨口乞食之人都能顿顿饱食,辛勤劳作之人反倒吃汤喝稀,谁有肯去劳作?”

谢青鹤不同意效仿后世官职分离的制度。

“吏治之重,一曰清廉,二曰精简。干活的,不干活的,不能混为一谈。”

伏传并不坚持自己的想法,马上改口:“那就……全都酬以爵位?”

谢青鹤点头:“论功酬爵,照着功劳簿分。授官暂时搁置吧,把赐爵之事定下来,安抚好那帮子功臣老将,省得授官之时再生波折。”他端茶喝了一口,也是无奈,“如今阿父也没借口往外跑了,天天在青州蹲着。底下人闹点事都喜欢往他那里去告状——他老人家眼里不揉沙子,别弄出叫人议论‘狡兔死、走狗烹’的事来。”

“嗯,我尽快弄个名册出来。阎荭那边也叫人去盯着了。翻不起浪。”伏传低头刷刷写字。

两人边坐边聊。

将近午时,正准备吃饭,突然有奴婢前来回报:“妘府前来报丧,说是府上姜夫人殁了。”

伏传吃了一惊,问道:“报丧的人呢?传进来!”

那边下去叫人,伏传回头对谢青鹤说:“她的病是我治的,身体是我亲自调养,起码再活五十年。怎么突然就死了?”

谢青鹤也有些奇怪:“妘家也没有往紫央宫报丧的道理。”

黎王妃是黎王的妻室,真正说起来,她和谢青鹤、伏传都没有任何关系。若她是尊长,报丧到紫央宫也说得过去。如今上官时宜已经登基,谢青鹤就是板上钉钉的太子,黎王妃不过旧朝王妃,在新朝还未册封时就是一介庶人,死了也没资格往谢青鹤住处报丧——这件事很不符合常礼。

说得残酷些,妘府上只有花折云或是妘册死了,才有资格往紫央宫报丧。

说话间,就有仆妇被领了进来。

“琚姑?”伏传很意外见到她,“到底是怎么了?”

琚姑是花折云的贴身仆妇,这半年来与紫央宫也是常来常往,见了伏传与谢青鹤并不慌张,屈膝施礼之后,抹了抹泪,低泣道:“求小郎君做主。娘娘……夫人,她实在是冤枉啊。”

这话说得没头没尾,谢青鹤也很迷茫:“究竟何事?你慢慢说。”

伏传使小婢女将琚姑扶了起来,给了毛巾擦脸,还递了一口茶。琚姑似是难以启齿。伏传又让身边服侍的小婢女都退了下去,安慰道:“你若实在说不出口,会不会写字?”

琚姑也不至于真的写字供述,半天才艰难地说:“王妃……不,就是府上夫人,她死了。”

伏传:“……”我们知道。

“她是被王……被郎君,生生逼死的。”琚姑说着又忍不住流泪,“自从来到青州之后,郎君便抑郁不快,终日饮酒烂醉。两位夫人都以为他是寄居他乡,难理风俗。想着只要住习惯了,渐渐地也就好了。”

这番话说得谢青鹤与伏传都觉惊异。

妘侑身份特殊,他在家里喝酒只能是“作乐”,绝不可以是“思乡”。

琚姑身为花折云的贴身仆妇,跑来紫央宫告状,居然连这种要命的“猜测”都说了出来,那就代表着,琚姑要说的真相,远比妘侑醉酒“思乡”更加恶劣可怕。

“直到昨日,夫人才知道,原来郎君日日醉酒,乃是痛恨夫人‘不贞’。”琚姑说着泪水又滚了出来,替自家主人承受了无比大的委屈,“他……他不敢得罪夫人,只管找王妃、夫人出气。夫人心中抑郁,不得排解,昨天又被夫人撞破了真相,夜里就吞金自尽了。”

琚姑这一番话说得颠三倒四,夫人王妃夹杂着说得乱七八糟,她自己倒是伤心得直哭。

伏传理清楚里边的逻辑,简直不敢置信:“你是说,黎王怀疑姜王妃和阿母不贞,不敢找阿母质问,暗地里责问姜王妃。昨天被阿母撞见了此事,姜王妃就自尽了?”

琚姑狠狠点头,哭道:“夫人说,王妃未必是自尽。她已不能深信郎君,想带女郎入宫暂住几日,又恐怕身带不祥,冲撞了宫中喜事。命奴婢来向小郎君求助,拨几个得力的卫士也好。”

谢青鹤看了伏传一眼。

伏传连忙说:“阿母身边有自己人,大兄放心。”

谢青鹤有心去把花折云和妘册接进宫来,想了想,对琚姑说道:“我叫人带你去望月宫,你去找主母说明此事。听她吩咐。”此时还未册立后宫,姜夫人也还没当上皇后,事情涉及到陈丛的生母花折云,搞不好就会让姜夫人生出猜忌之心,谢青鹤绝不肯大意出事。

他派了人带琚姑去望月宫见姜夫人。

没过多久,望月宫就来人传话:“夫人请小郎君即刻过去。”

姜夫人很少急召谢青鹤,偶尔派人来问,也是请小郎君得空去一趟云云。因她本来就不爱多事,哪怕是说“得空去一趟”,谢青鹤也会放下手里琐事,尽快赶过去问候。

这回叫“即刻过去”,想必是事态严重。

谢青鹤赶到望月宫时,姜夫人正发脾气:“破国灭家劫余之人,攀着老婆裙带才得了一点体面,关上门倒是学起了螃蟹精,横啊!养条狗且知道谁予它一口屎吃,是人猪狗不如!”

见谢青鹤进门来,姜夫人提起裙摆冲了出来:“点几个卫士,我要出宫!”

伏传差点噎着。

他觉得姜夫人可能错会了大师兄的意思。

谢青鹤把琚姑支来姜夫人处,是向姜夫人表忠心,就算生母回来了,我仍旧是嫡母的儿子,不会偏心生母。可是,看姜夫人的反应,好像是觉得儿子不方便去干掉亲妈的丈夫,打算帮儿子下手?

让伏传意外的是,谢青鹤并未阻止:“儿随阿母去吧。”

姜夫人在相州时就是雷厉风行的脾性,她还有着符合这个时代的贵族作风——不惜命。

她带人抢过二叔子家的儿子,还带人绞了三叔子的舌头,夫家最要害的亲戚都被她欺负了个遍。收拾娘家的时候更是不手软,薄姑姜氏在朝为官的全都被撸为庶人,亲爹被气死了她都没去吊丧,还把前来报丧的亲兄弟打了个满脸开花。

对付自家亲戚都这么心狠手辣,收拾区区一个毫无背景势力的亡国奴,她哪里会手软?

姜夫人戴上帷帽,亲骑骏马,直接穿城过市,杀到了妘府门前。

妘家的宅子正是姜夫人所赐,为了方便花折云进宫,宅子距离别宫不远。顾念着花折云与妘册的身份,宅邸的规格也不与庶民等同,基本上是比照着旧朝三品文武的规格修葺而成。

妘府下人正在挂丧布,准备治丧。

“撞门。”姜夫人吩咐。

不许叫门,直接撞门。

随行的卫士头领是陈利,前些年还差点被姜夫人带来的女卫干翻,深知姜夫人的骄悍凶蛮,得令赶忙瞥了谢青鹤一眼,见谢青鹤点头,马上带人去踹开了妘府大门。

姜夫人当先进门,一路直入中庭。

中堂已经布置好了灵堂,放着两口棺材。一口棺材敞着,一口棺材已经封好。

让人觉得恐怖的是,敞着的棺材静悄悄毫无声息,封好的棺材里却传出激烈的冲撞声,还有不似人声的呜咽。

“夫人,小郎君。”守在院子里的奴婢屈膝下拜。

姜夫人看了她一眼,大概知道她是自己人。儿子哪可能不安排自己人守着亲娘?

伏传问道:“怎么回事?”

“琚姑离家后不久,花夫人便使人来传奴婢,要来一口棺材,把妘侑捆起来钉了进去。说是夫主与妻主伉俪情深,妻主已逝,请夫主相随九泉之下。”枝姑说着也有点毛骨悚然。

伏传也是纳了闷了,花折云怎么总是能精准地从奴婢中找到他安排的奸细?

花折云就跪在灵堂之中,正在给姜王妃烧纸。

谢青鹤左右看了一眼,没看见妘册。伏传即刻吩咐:“找到翁主,先抱回紫央宫。”

姜夫人气势汹汹地赶来,本是为了替姜王妃和花折云做主,哪晓得她心目中只会抿嘴浅笑的花折云这么厉害,不必她出手相救就把一切都收拾干净了。

她走到敞开的棺材前,想要看一看姜王妃的遗容,只看见覆盖在姜王妃脸上的绸缎面巾。

凡人死后以纱覆面,是缺医少药的年代确认死亡的方式之一。若人不曾断气,微弱的气息就能将轻薄的纱巾吹起,以免发生将人活埋的惨剧。

姜王妃脸上覆盖的不是纱巾,而是带着吉祥绣纹的厚重绸缎。

——这是为了遮掩遗容。

这代表着姜王妃死前面目狰狞,无法使她恢复安祥从容,只能用面巾遮盖。

同是姜氏贵女,三百年前也是本家。姜夫人与姜王妃相处这半年以来,相同的家教传承,相似的读写知识,让姜夫人对这位远道而来的“阿妹”非常喜欢。

因为喜欢,她就多召见了几次。她怎么也没想到,她的召见会给姜王妃带去噩运。

后来姜王妃总是借口身体不适不肯入宫,她还对着独自入宫的花折云感念了几句。她没有察觉到异样,花折云也没有察觉到异样。因为,姜王妃的遭遇,黎王的猜忌,实在是荒唐至极,不可思议。

相隔三尺之外的另一口棺材,还在咚咚挣扎,发出沉闷的声响。

姜夫人突然吩咐:“开棺!”

花折云愕然抬头。

已经有卫士上前,以刀斧利剑顶撬,打开了被铁钉封紧的棺材。

挣扎得满头大汗、嘴角也被勒出鲜血的妘侑昏头昏脑地坐了起来,稍歇片刻之后,他才呜咽着示意找人帮他拆了嘴上身上的绳索布条。站在旁侧的卫士都冷眼盯着他。

姜夫人冷笑道:“你还有话要说?”

妘侑并不认识姜夫人,以他的身份,也没有资格谒见姜夫人。

冷不丁回头看见这位头戴金冠的贵妇,只觉得盛气凌人,每一分丽色都似利剑,刺得双目生疼,竟不敢仰视。稍微迟疑之下,姜夫人已抽出了身边卫士腰佩长剑,倏地刺透妘侑的咽喉。

所有人都惊呆了,除了谢青鹤。

妘侑喉间尚在喷血,姜夫人扔下长剑,回头掀起姜王妃覆面的绸缎,抚摩她冰冷扭曲的脸庞。

“他日妘册问及何人杀她亲父。只管告诉她,是我!”姜夫人说。

花折云终于流下泪来:“阿姊……”

不杀妘侑,对不起无辜惨死的姜王妃。杀了妘侑,如何向女儿交代?在良心与女儿之间,花折云最终还是选择了替姜王妃复仇。她知道自己将无法面对女儿,这是永生难逆的遗憾。

然而,姜夫人出现了。她知道她的痛苦与难处,也替她解决了这难以自处的人伦悲剧。

“你安心替阿姒治丧。丧礼结束,我使人来接你入宫。”姜夫人说。

不等花折云说话,她上前给姜王妃烧了两刀纸,“走了。”

匆匆而来,匆匆而去。

谢青鹤这时候才得机会上前,替花折云擦了擦眼泪:“阿母?”

花折云强撑了许久,终于在儿子面前歇下坚强,哽咽哭道:“我初见他时,性情高岸,宠辱不惊。在王琥父子淫威之下,他也委曲求全周旋了几年。为何到了青州之后,就成了这样呢?”

谢青鹤哑然无语。

有些丈夫在外窝囊是习以为常,却万万不能在家受一点委屈。

妘侑在王都再是受尽了王琥父子的羞辱为难,回家仍是一家之主,是妻妾女儿的天。到了青州之后,他不再是家中最尊贵的那个人,妾室女儿成了家庭的重心,心态又怎么可能和王都一样?

“王琥父子也不能天天怼着他骂,在这儿他可是天天对着阿母呢。”伏传说。

谢青鹤使眼神都来不及。

花折云愣住。

“他原本就是心胸狭隘的小人,顺境尚能宽和仁爱,稍微有些波折便心生猜忌。当初他和阿母吵嘴不过就想动手,我就知道他不是什么好人——哪有好人伸手就打自己的女人?”伏传又说。

谢青鹤是真担心花折云被刺激坏了,哪晓得花折云也是个奇葩。

她原本还挺伤心死了丈夫,更有几分自责是自己害死了姜王妃,被伏传叭叭挑了两句,居然就想明白了:“他原本就是心胸狭隘的小人。是我看错了他,却不是我害了他心智失衡,也不是我带累了阿姊……只怪他是个心胸狭隘的小人。”

“正是。他若稍微放宽心胸,怎么会怀疑阿母与王妃在宫中与阿父苟合?又譬如他是个傥荡磊落之人,第一回 就挑明了此事,误会早就解开了。不还是怪他心眼儿又小,人又怂蛋,只敢偷偷地拿姜王妃出气,都不敢被阿母知晓此事么?”伏传说。

见花折云越发动摇,伏传又跟了一句:“退一万步说,他若是个开朗宽宏之人,就算阿母和王妃真的在宫中什么什么,也只会体谅阿母和王妃处境不易,心疼也来不及了,怎么会怪罪折磨?”

谢青鹤不禁训斥:“你在浑说些什么!”天天给师父编排瞎话。

花折云擦了擦眼泪,起身握住伏传的手:“多谢你开解我。此事只在他身上!”

见花折云想通了,伏传连忙使人把妘侑的尸体搬了出去。要花折云给姜王妃办丧事说得过去,妘侑放在这里也怕把花折云刺激太过。出了这么大的事,要合葬是绝不可能了,考虑到妘侑是妘册的父亲,看在妘册的份上也得好好安葬,伏传差遣宫人替妘侑治丧。

妘册如今还不大懂事,没有人愿意让她去灵堂祭拜,直接就被抱回了紫央宫。

她一向是跟着保姆使女起居,不需要母亲贴身照顾,伏传也没想过会有什么麻烦。哪晓得到了晚上夜寝之时,整个紫央宫都听见妘册的嚎哭声,好一阵儿保姆都没哄住。

伏传与妘册相处的时间长一些,比谢青鹤还担心小姑娘:“大兄,我去看看。”

谢青鹤点头:“去吧。”

伏传赶到隔壁时,妘册正趴在榻上哭,保姆差点要给她跪下了:“翁主,千万不能再哭啦。这是宫里,吵着贵人可是天大的罪过……”

“你吓唬她做什么?”伏传皱眉上前,坐在榻边,“册儿,怎么了?想家了么?”

妘册抬起脸瞥见他的模样,转身趴在他腿上,抽抽噎噎地说:“阿兄。”

伏传耐着性子哄她,其实也不必怎么哄,妘册见了他之后就不哭了,只是抱着他不肯放手。伏传始终不知道她怎么回事,低头细细地问:“不是想家?那是饿了?渴了?不舒服?有人欺负你了?榻不舒服?枕头不好?摔跤了吗?被头发吓到了?……”

妘册一直摇头。

伏传实在没辙了,目光落在保姆身上。

保姆回禀道:“翁主小睡了一觉惊醒,想是梦里魇着了。”

伏传摸摸她哭红的脸蛋,问道:“是这样吗?册儿做噩梦了吗?”

妘册还是摇头:“我不饿呀。”

“不是肚子饿的梦。是很吓人的梦。你年纪还小,有时候分不清楚梦和现世的差别。梦里的一切都是假的,醒了才是真的。”伏传指尖轻轻划动,在妘册额间虚描了一道安神符,“好些了吗?”

妘册抿了抿嘴,眼底有一丝不符合年龄的镇静,许久才悄悄流出泪来。

“我知道那不是做梦。”她说。

伏传鼓励地看着她:“嗯?”

“我想去给姜阿母请晚安,阿母说,姜阿母生病了,不必去看她,叫我早些睡觉。我回了屋子,想起阿兄给我那瓶药。”她看着伏传的眼里竟有一丝求助,“阿兄说过,拿药吃了身体好。”

伏传配药的时候也没忘了妘册,做了一瓶子养气丸,给妘册吃着玩儿。

“嗯,吃了身体好。”寒江剑派外门弟子的常备药,为筑基修行做准备的珍贵药物。

“我就去给姜阿母送药。”妘册说。

伏传吃惊又意外。妘册居然撞见了姜王妃之死?!花折云没提过这事,她应该是不知道?但是,这群保姆肯定是知道的吧?伏传目光扫过,站在门口的保姆倏地跪下,瑟瑟发抖。

妘册抱住伏传的脖子,悄悄哭了一会儿,才说:“阿父说,不许说。说就杀了我。”

伏传很理解妘册的痛苦。

他无数次地憧憬过父亲,得知伏蔚派人追杀刘娘子,想要杀死他们母子俩的时候,他也很痛苦。

妘册从小受妘侑偏爱,受尽了来自父亲的宠爱与优待,突然被她最心爱的父亲威胁要杀了她,小姑娘很可能都不懂得发生了什么事,只知道被父亲威胁伤害的痛苦。

“他总是喝酒。”

“他喂姜阿母吃难吃的东西,姜阿母就哭着死了。”

“他越来越凶,越来越坏。”

妘册抽泣了一声:“可是,他说他死了,我再也见不到他了,我就好想哭。”

这句话刺中了伏传的心。他恨伏蔚,他想杀了伏蔚替刘娘子报仇,可是,伏蔚真的死了,他也想哭。这是连提都不敢提的痛苦,却永生永世无法解脱。

“你梦见他了吗?”伏传轻声问。

妘册点头,瘪了瘪嘴:“我不想在梦里见到他。阿兄,我可不可以不睡觉?”

伏传想了想,解下腰间的玉玲珑,念了几句祷词指尖轻触,放在妘册手里:“你把阿兄的玉佩放在身边,挂在手上也好,放在枕头边上也好。就不会再做梦了。”

妘册也哭累了,拿着玉玲珑看了一会儿:“真的吗?”

“试试不就知道了?”伏传把她抱回床上,给她盖上被子,“你有事叫人来找阿兄,自己过来也行。不要自己哇哇哭,声音难听哭得又丑。”

妘册躺下不久,伏传就揉了揉她的睡穴,把她沉入梦乡。

伏传轻手轻脚出来,将所有保姆仆妇都扫了一遍,说:“翁主年纪是小些,口齿清晰、想法明确,你们跟着她好好服侍,多少心思都收一收——哪一日惹她来告状,该知道下场。”

保姆们都悄声俯首称是。

伏传出门时手里似是牵着什么东西,保姆们都面面相觑。没东西啊?

谢青鹤正歪在榻上翻书喝茶,等着伏传回来。门刚打开,他就侧目看了过去:“什么鬼东西?”

伏传将抓着的鬼影一拉,迫使鬼魂现身。原来是浑身捆着绳子、嘴里勒着布条,咽喉处还有血口子疯狂喷血的新魂——妘侑。他此时连鬼都称不上,只是一缕游魂。

谢青鹤很确认此前伏传没有控着妘侑的魂魄,那就是从妘册那边捉来的?

“多大出息,不敢去缠着老婆,跑来吓唬闺女。”伏传对他是嫌恶到了极点,“把册儿吓得不敢睡觉,趴在榻上哭。”

谢青鹤看都懒得多看一眼:“扔出去吧。”

“我给册儿弄了个驱鬼符。给他扔出去,万一他跑去吓唬阿母呢?吓着哪个阿母都不好。”

伏传找了个瓷瓶,把这被捆住的游魂塞了进去,又拿了个红枣堵住瓶口。

“早两日处置了。若是被师父知道你又玩鬼,”谢青鹤哼了一声。

伏传突然转身,拿着瓷瓶就出去了。

谢青鹤一时错愕,有些不安地坐了起来,想了想还是穿鞋下榻,紧跟着追了出去。

这时刚天黑不久,沿途还有卫士婢女站着,谢青鹤问了伏传行踪,跟到了偏殿僻静处的小景。瓷瓶被放在地上,伏传虚持符剑,劈开阴路,正在做法将妘侑的游魂直接送入鬼门。

因伏传修为惊天,送走游魂只是顷刻间的功夫,谢青鹤才刚刚追来,他已经完功。

伏传弯腰拿起瓷瓶,顺手把红枣塞嘴里嚼了一口:“大兄?”

黑暗中,谢青鹤表情不大清晰。

伏传上前抱住他,小声说:“我没有生气。大兄说得对,我就出来把鬼处置了。”

谢青鹤轻嗯了一声,摸着他单薄的肩膀,说:“以后我都好好说话。”

伏传拉着他往回走,边走边嘿嘿:“倒也不必。大兄难得冲我‘哼’一声,哼得我心肝儿都颤了颤,现在还腿软呢。诶,别人用鼻孔说话可太讨厌啦,大兄用肚子说话都好听。”

“你是饿了么?”谢青鹤干脆把伏传抱了起来,“腿软肠鸣,五脏庙须上祭品。”

伏传吐出嘴里光溜溜的枣核,说:“吃涮锅子。”

“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