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禁军驻地归来,康郦、尤显、向攸等人都随在伏传身边。
康郦是目前第一得意之人,若不是伏传要策马前行,他恨不得徒步为伏传牵马引路,充作马前小卒。离开禁军营盘不久,康郦就向伏传提议:“底下正在清点旧天子库藏,请隽小郎君移步监看。”
这是潜规则。
新得一城富庶,满地世家富户,都是待宰羔羊。谁抢到就是谁的。
康郦的长庚营,尤显的撼山营,夏荔的骁骑营,全都参与了此次杀入禁宫、归降陈家的行动。虽说宫中守卫多半不成器,刚动手没多久就死的死、降的降,毕竟也阵上拼杀过不是?出了力气,就要拿点甜头。
又潜规则是,最好的东西,得上缴给现场最有权势的那一位主官,最大的吃最大那一份。
伏传不去妘氏天子历代珍藏里挑点好东西拿着,底下人哪里敢光明正大搜刮?
“是吗?去看看。”伏传好像也不是很感兴趣。
王都最值钱的宝库是妘氏天子的内藏,位于禁宫之内。伏传一路策马入宫,发现禁宫守卫的尸体还不及收拾,远远地看见他一行人驰近,守在沿街的禁军临时把尸体拖到僻静处。
“及早把尸体清理掩埋,不要作出疫病。”伏传吩咐道。
康郦满口答应。
许宽突然问:“青州已不吃菜人了吗?”
挨着许宽比较近的皮裕伸腿蹬了他一下,狠狠使了个眼色。
伏传陡然拉缰驻马,跟随着他的都是骑术精湛的将军,堪堪紧着跟他停了下来。几人驻马一处,伏传看了康郦一眼,康郦老脸一红,承认道:“王都之内,人皆相食。坊间肉档市售人肉也有些年头了……”
当初谢青鹤与伏传在王都生活时,就曾有肉档售卖尸体的传闻,这事还被荆王闹到了御前。
这件事也直接导致了荆王之死。
吃菜人是乱世中不可避免的悲剧,从前陈家治下也常以菜人充饥,这些年陈家被迫止息干戈,从陈起时就刻意养蓄民力,粮食基本上能自给自足,遇到丰年还能略有盈余。
——当然,陈家不打仗,想吃菜人也吃不上了。总不能看谁不顺眼,半夜去砍了拖回家吃吧?军队打回来的菜人才可以吃,吃不完还可以卖,自己去打菜人就得杀人偿命。
“青州不吃菜人。”伏传答了一句,“我家治下皆不吃菜人。”
说完这话,伏传重新打马前行。
康郦等人赶紧跟了上去,心里也很忐忑。现在王都也算陈家治下了吧?刚杀的菜人都不许吃了?陈家的军队是不愁吃喝,好几个粮仓养着呢,王都禁军有什么?虚报人头吃空饷都吃不饱。
抵达禁宫藏库之后,各处大门都已洞开,到处翻得乱七八糟。
伏传看着带着包袱皮来搬东西的士卒,冲康郦笑道:“将军好军法。”
康郦也觉得挺丢脸,搬就搬吧,好歹避着点啊,连忙吹胡子瞪眼把身边几个士卒斥骂了一顿,手里提着马鞭晃了晃,鞭鞭抽在了柱子上。在各个藏库里疯狂搬东西的士卒顿时收敛了大半。
伏传方才走进藏库,顺手拿起摔落在地上的玉器,一手拿着摔掉的耳朵,叹了口气。
历代匠人中知者众多,修士中也不乏以造物入道之先贤。可惜世俗将之视为奇技淫巧,认为享受是诱人堕落、摧毁精神的坏东西,绝不肯给予匠人任何地位。最顶级的匠人若非豪富家奴,则是皇室官奴,以至于许多传世之宝只名其藏主,不知其造主。
伏传知道谢青鹤在修知道,有字书传道,无字书亦传道。各色匠人手造之物,即是无字之书。
他此次来王都本想拜访几位玉匠大师,还没来得及去拜访,先在天子藏库里目睹了珍物被毁,难免有些可惜。
康郦见他拿着摔断的玉器耳朵不大高兴,连忙引他往后走:“小郎君,这儿还有一墙!”
他身穿甲胄,腰佩长剑,走起路来叮铃哐啷,路过的珍玩摔了一地。
伏传都木了。
康郦才反应过来,按住自己横扫的长剑,尴尬地说:“哎呀,哎呀。”
“禁宫内外几处藏库都封起来,谁也不许动。”伏传突然说。
康郦和尤显都很意外。
这就太过分了吧?不合规矩啊!
伏传不是不懂规矩,他就是不想照着规矩来办。
外人看他再风光也是外臣,这东西全封存了上交给陈君、陈少君,有你隽小郎君什么事?这便宜不占白不占,事前先薅一波,大家都是这么干的,陈起也没道理怪罪。
但是,伏传没把自己当外人。这东西封了就是师父的,是大师兄的,也就是他的。
他不是守财吝啬之人。这些东西放在他的手里,放在大师兄的手里,才能更好地用之于民。每次打完仗就抢东西,这是土匪下山吗?这破规矩就不能再延续。
“恩自上出。”伏传搬出杀人不眨眼、屠城不手软的陈起来吓人。
“把藏库都封了,待阿父驾幸王都之后,再做处置。诸君将士今日建功,阿父必会论功行赏。阿父未至,你们就纵着属下把旧天子的藏库搬个一干二净,是要阿父自掏腰包放赏,还是要阿父怪罪我督战不力,连个藏库都守不好,叫‘乱民’抢了去?”伏传问道。
这番话的中心思想只有一个,你们就干翻了王氏父子这点功劳,还想染指妘氏旧藏,叫陈起荷包出血奖赏你们?搞清楚自己的身份没有?没有你们,陈家也能轻取王都,把你们统统砍成菜人。
陈起赫赫凶名在外。
伏传把他搬了出来,不说几个降臣,原本就是陈家奸细的康郦都缩了缩脖子。
藏库本就只有康郦和尤显派兵强占了有利位置,其余几人都没戏。康郦和尤显都闷声不敢抗议,皮裕、许宽、向攸更加没意见。
伏传才把摔坏的玉器放回台子,掉落的耳朵拢在一起,说:“王都缺粮日久,金银币帛等库藏封存都不许动,粮仓可以分取自用。城中有豪富之家,也可以征用去粮食——康将军,你离家日久,或许不知道我大兄立下的规矩,今日我转告于你。”
康郦再不懂事也知道陈隽的“大兄”就是未来的太子,唯一的储君,连忙肃容垂首:“仆在。”
“新降之城,无论贫富之家,一律不得伤其无辜。不许强辱妇人。不许绝人生路。不许构陷截杀——意思就是,你去富豪家里掏人家的粮仓,要给他们留下活命的口粮,不能让他们饿死。若是他们的家丁扑上来阻止,你就把人绑了放在一边,不要用刀砍他的脖子。他们再是不懂事不听话,你也不能故意惹他拿刀砍你,再借口他是不驯刁民,将他斩杀。”
“不许强辱妇人这一条,就不需要我细细地给你解释了吧?”伏传说。
如果说这是陈起的命令,效果当然更好。
可是,陈起本身就是很纵容属下新胜之后烧杀抢掠的脾性,安在陈起身上太过违和不可信。
说是谢青鹤的命令就比较使人信服。毕竟陈家马上就要龙登九五,当皇帝和当军阀是两回事。皇帝固然顾念旧情爱护老兄弟,太子就得仁厚宽和一些,才能抚育万民嘛。
“不用不用,仆都明白!”康郦被开粮仓的事激动坏了。
乱世珍宝不值钱,粮食才是硬通货。
去年天时不好,各处歉收,他原本以为王都的粮仓会被死死扣着,至不济也要留下大半收缴回陈家。哪晓得隽小郎君如此气量恢宏,一句话吩咐开仓,任凭禁军自取。
金银财宝它能吃吗?不能吃!和粮食相比,金银财宝它就是个屁!
皮裕与许宽也有些意动。
不等他俩说话,伏传已经吩咐康郦:“一碗水端平,该怎么分怎么分。好容易平平稳稳地顺了下来,不要为了一口吃的再炸营。家里各州不说个个吃饱,缺粮就赊欠匀拨,有灾能得赈济,如今不打仗了,踏踏实实过日子,谁也饿不死。”
康郦不迭答应:“是,是,仆明白。”
伏传见天色不早,踱步往外走:“菜人也不要再吃了。昔时城门吏拘杀出城百姓,市其尸骨,荆王愤告妘氏天子御前,惨遭昏天子杖杀。这都是旧朝痛事,我等不可再重蹈覆辙。”
这就更没人敢异议了,各人都不迭点头,被十岁大的孩子训得脑袋一点一点。
“行吧,我就先回黎王府了。”伏传说了一遍,突然问道,“夏荔呢?”
这群将军都一直跟着伏传,谁也不知道骁骑营将军夏荔去了哪里。
康郦逮着长庚营的士卒问了一句,马上就有人飞奔出去,寻找骁骑营的士卒问情况。
骁骑营与长庚营、撼山营一样,许多士卒都在禁宫内外打旋,显然也是杀入禁宫、擒杀王琥父子的主力军,不必担心他的异动。然而,主将久久不出现,未免让人担心他是不是出了意外?
这时候康郦已经传了命令,藏库里的长庚营士卒都不敢再搬东西,去找封条来封门。
伏传跟他打趣:“死物拿着有什么用?回青州见了大兄,讨个爵位,封妻荫子,岂不更美?”
藏库都被伏传下令封了,想拿也拿不到,眼前得了个爵位的许诺,还能封妻荫子,总不至于是个尾指大小的爵位吧?但凡能够荫子,起码能保二代。康郦想着是有点香,咧嘴嘿嘿。
几人就站在内库前说着闲话,冷不丁听见女子的号哭尖叫声,刺耳地传了很远。
伏传还没怎么着,身边几个禁军将军的脸色都变了。
隽小郎君才说了不许强辱妇人!
现在各营在外边的兵都散在王都街头巷尾,想要令行禁止很不容易。真有点杀人放火奸淫之事,只要没有被伏传撞见,也不可能有苦主去找伏传申告,这事捂住了也就过去了。
但,好死不死就撞在了伏传跟前。
执行上命可没有什么“不好意思通知不到”的说法,上官明令禁止的事,撞见了就是明知故犯。
“去吧,把人放了。”伏传没有深究,“传令下去,不许强辱妇人。”
他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若是他们想不通,给他们讲一讲道理。从前这里的妇人服侍妘氏天子,再服侍王氏逆臣,今日就轮到他们了?这都是我阿父的妇人,阿父没挑拣之前,谁敢妄动?!”
这几位将军很容易接受不强妇人的命令,因为他们本身也不缺女人。
底下的大头兵就不一样了,许多人一辈子也没亲近过妇人,突然冲入禁宫之中,见到了往日侍奉君王贵人的软玉温香,这比饿鬼见了红烧肉还疯狂。不让他们染指?凭什么?
——就凭这些妇人都是王都新主、杀人不眨眼的陈家家主的私产。
——陈君还没驾幸王都,你们就敢动他的战利品,唧唧硬还是脖子硬?
这命令杀伤力太强,不止能震慑住在宫中骚扰的士卒,也把康郦和尤显的冷汗吓出来了。
糟,把这事儿也给忘了!谁不知道陈君最喜欢强掳降臣妻女充作婢妾啊?这满宫的莺莺燕燕,这妃那嫔各色小宫女女官夫人的……不正是陈君的心头好吗?这才几年没打仗,竟然就忘了!
康郦和尤显都有点发慌,各自退了一步,找到自家属下的传令官,严令不许滋扰宫中嫔御。
正在此时,骁骑营将军夏荔与王都间事主管滕晋联袂而至。
此时天色已暝,伏传凭着非凡的眼力,仍旧看见了夏荔袍角新染的血渍,关心地问道:“新药将军去了何处?宫中尚有逆贼顽抗纠缠不成?”
夏荔与滕晋皆拜倒施礼,且都没有即刻起身。
夏荔垂首道:“末将自作主张,送凉宫王氏、新城翁主并王氏族亲三十二口归天。”
滕晋则随后补充道:“仆已验明正身。”
原本与夏荔交好的两个将军停下了上前关心的动作,空阔的宫城中一片死寂。
伏传的命令很清楚,攻破禁宫之后,擒杀王琥父子,不必株连。康郦和尤显都遵从了他的命令,杀死王琥父子之后,他俩就去找伏传报信邀功,留下夏荔收拾残局。
谁也没有想到的是,夏荔不知道何时与滕晋碰在了一起,两人跑去把王家杀了个干干净净。
凉宫王氏就是妘使之妻,王琥的女儿,曾经的王太后。小天子被王琥闷死之后,妘使与其近枝遗留下的血脉都被王琥杀了个干干净净,唯独王太后的女儿,小天子的亲妹子,侥幸活了下来,且在新朝受封翁主之位。
——夏荔不止杀光了王氏族亲,连王太后和妘使的小女儿都杀了!
伏传没有理会夏荔,他冲滕晋勾了勾手指。
滕晋膝行上前几步,跪在伏传面前,一副侧耳恭听的模样。
“你的主意?”伏传问。
滕晋恭恭敬敬地说:“愿为小郎君分忧。”
伏传反手就是一巴掌抽在他脸上,滕晋破了嘴角,仍旧恭敬地垂头不动。
“打三十杖。”伏传怒道。
没有人敢求情。
若伏传没有命令的情况下,滕晋拉着夏荔去杀人,这算是“体贴入微、为君分忧”。但是,明明有了不必株连的命令,这俩人还是手牵手跑去斩草除根,滕晋还要“验明正身”,谁敢求情?
军中讲究令行禁止。滕晋和夏荔今日不遵上令、自行其是,也就是伏传目前的身份不是军中主帅,否则,这两人都是丢脑袋的罪过。
滕晋似乎早就料到了这一点,不慌不忙地解去上衣,匍匐于地。
旁侧随行的撼山营侍从兵执杖行罚,击杖声沉沉入耳。
伏传目光盯着夏荔,说:“大兄命我主管奸细间事,他归我管。你在军中履职,他日见了阿父,自去向阿父上禀此事。”
不等夏荔说话,伏传翻身上马,一手拉住缰绳,说:“我回了。明日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