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0章 大争(92)

许宽来皮裕家中做客,只带了几个卫士,还都留在了皮裕家门之外。伏传刚落地就用玄而又玄的手段把皮裕的卫士拦在了空地一侧,瞎子也看得出他身负绝学,绝不好对付。

许宽很识时务地抽抽嘴皮,挤出几个字:“小郎君说笑。”

伏传低头解肉吃肉,吃得从容随意。

皮裕和许宽对视一眼,都在猜测他的来意,且都有些摸不着头脑。

——实在是没道理!

陈家不是没人可用,要文有文,要武有武,这些年往王都安插奸细也很是大张旗鼓。要办什么事需要陈隽这位身份贵重、又年纪轻轻的贵亲亲自跑上一趟?

这种诡秘尴尬的沉默一直持续到伏传吃了个六分饱,他慢条斯理地擦去刀刃上的羊油,瞥了许宽一眼,问道:“想明白了?”

他就是故意的。

阎荭放在王都的奸细有明有暗,王琥都知道陈家在王都有一间货栈,来来去去都是探子。

许宽联络阎荭也花了些心思,找的是阎荭放在许宽身边的奸细。那奸细本以为失风要遭难,哪晓得许宽暗示想要投诚,还说为了表示诚意,可以搞几个禁军的将军当作诚意。

阎荭在禁军里已经做了不少功夫,如皮裕、康郦之流,已经达成了初步协议,算半个自己人了。

许宽跑来问阎荭,我搞这个行不行?我搞那个行不行?说他是想交投名状是有那么点意思,可他更像是替王贇刺探属下几个禁军将军的忠诚度。按照常理,阎荭肯定不会准许许宽去弄已经收买好的“自己人”,谁忠谁奸,一问便知。

但是,许宽就真的对王贇忠心耿耿吗?

陈家如此强势,攻破王都只在朝夕之间,这时候和陈家作对会有什么后果?

王都朝廷的文武官员、世勋世爵,全都有一搭没一搭地苟着,若非天子下旨封城不许外逃,想办法跑去恕州、青州投诚的世家贵族不知凡几。陈家的奸细在王都大摇大摆、横行霸道,至今也没听说被王都抓住要法办枭首——谁想做这个恶人?谁希望在王都城破之时,被陈家疯狂报复?

今日伏传突至,杀了许宽一个措手不及,现场煎熬心神,逼其立场。

许宽只有这么一个机会,选择真正地投靠陈家,或是执着于忠诚,为王氏殉死。

“宽……尚不知小郎君此行为何?”许宽态度软化了不少,语气也变得恭敬。

“自燕城王逝后,禁军饿死多少人了?”伏传突然问。

燕城王三个字刺得皮裕眼皮微闪,许宽听见“饿死”二字,紧握的拳头上也鼓起一缕青筋。

燕城王与十二世皇帝双双殒命,被谢青鹤称为秦廷的顶梁柱与主心骨同时坍塌,原本勉强维持着秩序的王都从那时起就彻底走向了崩溃。妘使继位之后,其威势完全镇不住手握兵权的王琥,从那时候开始,皇庄拨给禁军的粮饷就渐次渐难。妘使暴毙之后,小天子继位,禁军开始小规模挨饿。

如果妘使遵从燕城王的遗志,早早地向陈家投降,王都的荒疏、混乱与饥饿,早就结束了。

皮裕和许宽都听出了伏传的言下之意。

可是,此事实在太过敏感,伏传不曾明言,谁都不敢主动将之放在台面上讨论。

“你们都是秦廷旧臣,受过妘氏皇恩,吃了半辈子秦廷俸禄。王氏逆贼把妘氏诸王当猪羊一般杀了个七七八八,你们还能心安理得地坐视不理?”伏传问道。

这就是很明确地指点了。

皮裕明知道单凭自己手底下几千人干起来比较艰难,伏传都亲自来了,他也是骑虎难下。

就算伏传是打算用他手头的兵力内耗,他也不能翻脸。

——逃得过今日,逃不过城破之日。今日不敢得罪伏传,竭力拼一把,说不得还有一条生路。

“愿听小郎君差遣。”皮裕起身下拜,即刻响应。

许宽脸上一阵青一阵白,艰难缓慢地站了起来,却始终不能屈膝拜倒。

皮裕的目光死死盯着他。

这事绝不能失风,若许宽不肯投诚,今日必死。

“我许宽此生未食秦禄,只受过东宫大恩。若畏惧强凌暴势,轻易出卖恩主,委实不能做人。不过,鹰啸营儿郎诚为无辜。可否允我召见副将江绘,使他统兵与皮将军合流,受皮将军节制。”许宽久久思索之后,低声下气地恳求。

伏传不禁摇头,说:“王贇见我,未必不降。你又何必以死相谢?”

“东宫出降是为仁,宽死是为忠,各得其所。”许宽道。

伏传又侧头问皮裕:“皮将军认为可行否?”

皮裕早在许宽提议时就分析过此事,有条不紊地答道:“江绘此人性宽和、多智慧,爱兵如子。与许伯仁关系虽亲密,想来不至于一时意气,用鹰啸营数千袍泽的性命赌气,为许伯仁报仇。”

许宽松了口气,对皮裕微微拱手致谢。

“那就好。”伏传突然伸手,从盘子里拿了一颗石榴,徒手掰开,开始吃。

皮裕与许宽皆面面相觑。怎么又吃上了?

许宽是真的挺难受,反正都要死了,顾忌也少了许多,问道:“可否使人将副将江绘请来?宽略作嘱咐,恐防失策。”

“再等一等。”伏传说。

皮裕和许宽都不敢再问,两人在伏传的示意下,重新入席坐好。

伏传在扣石榴吃,皮裕和许宽都怀着心事无心饮食,干坐着等啊等,伏传不和他们说话,不讨论任何“将要发生”的事情,“即将执行”的计划,看着舞伎跳舞,居然还跟着哼了几句。

等来等去,不说皮裕和许宽等得心焦如焚,最倒霉的是献艺的舞伎,累得快摔下去了。

伏传不禁笑道:“好啦,跳不动就歇着吧。”

那舞伎感动得差点哭出来,累得匍匐在地,磕了几个头,气喘吁吁地退下。

此时,斜阳西下,已近傍晚。

皮裕小声建议道:“小郎君,若是夜里举事,还得早一时点兵。”

这时候皮裕真有些担心了,陈隽毕竟是个小孩儿,只怕没什么行军打仗的常识,骠骑营与鹰啸营合起来一万多人,就算是一万个豆子,拢在一起也要花点时间,不可能说走就走。

就在此时,墙外传来重甲顿地的声响,竟有震地之声。

皮裕和许宽都很熟悉这种声音,二人齐刷刷地起身,皮裕招呼被拦在外边的卫士:“御敌!”

几乎是在瞬息之间,院内剑拔弩张,齐刷刷地对准了大门口。皮裕匆忙进门,拿出自己的佩剑,试图冲到前排,啪唧一声,撞在了伏传先前设置的无形屏障之上,顿时头昏眼花。

眼见皮裕额头上倏地鼓起一个大包,伏传想笑又觉得不厚道,挥手把屏障撤去。

“倒也不必紧张。”伏传说。

皮裕捂着脑袋都不知道该不该生气,这时候,门外脚步声已停下。

众人屏息等着冲撞时——

笃笃笃。

这是非常礼貌温柔的敲门声。

皮裕和许宽都显得莫名其妙,来的明明是重甲兵,不是走漏了风声、天子来抓人吗?

伏传隔空推去门闩,顺手用真元把大门拉开。

站在门前的中年汉子全身披挂,甲胄上血迹斑斑,正是长庚营将军康郦。他探头看了一眼,丝毫不在乎拉弓搭箭对准了他的卫士,呼地摘下头盔,拖着全身重甲一步一震咔嚓咔擦地走近。

皮裕和许宽看着他都很错愕。

康郦身上血色犹新,明显是刚刚才厮杀过。出城打猎需要穿重甲吗?

康郦已经走到皮家待客的木台之前,朝伏传屈膝跪下:“隽小郎君,仆幸不辱命!王氏父子皆已枭首,宫城、省部官衙、各处帑库,已差人前往接管。请隽小郎君前往主持大局。”

皮裕吃惊得额上鼓起的大包都不知道疼了。

他一直认为,他就是陈家在王都最大的一股内线势力,万万想不到的是,陈家早有后手!

许宽听说王氏父子被枭首,脸色就变得无比苍白。

伏传起身走了出来,路过皮裕的时候,把石榴放在皮裕手里,说:“跟着我吧。骠骑营与鹰啸营还得你俩去安抚,都这时候了,再打起来平白丢了性命,又是何必?”

皮裕连连称是。

许宽方才如梦初醒。伏传的态度不远不近,没有点名叫他,却点了他的鹰啸营。他再是为了旧主的死亡伤心,也得顾全手底下的兄弟。如伏传所说,大势已去,何必徒然抗争?

伏传走到康郦身边,拍拍他的肩膀,说:“此战康将军当记首功。”

康郦笑得嘴都合不拢,满脸灿烂:“全仗隽小郎君居中指挥,仆不敢贪功。”

伏传的小巴掌在他肩膀上拍了好几下,笑道:“待回了青州,我带你去见大兄。走吧,出去看看。”

康郦身材魁梧如铁塔一般的汉子,倒像个小孩子一样,乖乖地跟在伏传背后。

走出门后,只见皮家的窄巷里挤满了长庚营重甲,个个甲胄染血,满脸兴奋与骄傲。伏传一路往前走,仿佛检阅一般,目光所致,被他看见的禁军都挺起胸膛。

皮裕不得不跟在康郦的背后,心中颇为失落。

许宽看着争着向伏传献媚的禁军袍泽,心中更是为了王贇的逝去难过。

王都禁军是有家底的,带甲的士兵非常多。不过,啃老本毕竟日子难过,伏传匆匆扫了一眼,站在前排的士兵兵甲都比较体面好看,后排远处的士兵有些不着甲,有些带甲也是破破烂烂。

一路由长庚营簇拥着走到了朝天大道,此地列阵迎候的换成了撼山营步甲。

撼山营将军尤显上前拜礼:“末将尤显,拜见隽小郎君。”

伏传对尤显就不似先前对待康郦那么热情,矜持地点点头:“将军免礼。”

皮裕难以掩盖心中的震惊,很想和同样蒙在鼓里的许宽换个眼神,奈何许宽低头伤心,暂时没心思理会他。

“这是往宫中去么?”伏传突然问。

尤显有些错愕:“小郎君不去宫中么?”

“王琥王贇都死了,我去宫中作甚?给他们收尸么?”伏传回头拉住皮裕的手,“去骠骑营,给他们送定海神针。”

禁军总共六营,也就是六位将军,光在现场就有四人了。康郦和尤显早就被陈家收买,皮裕和许宽恰好被伏传堵在了皮家,那么,虎贲营和骁骑营呢?

皮裕压抑着心里的困惑,上了尤显牵来的战马,与伏传一起往骠骑营驻地奔去。

骠骑营驻地大门紧闭,所有士兵都被赶回了营房,外围就有虎贲营精锐掐住了制高点,冷峻巡视,虎视眈眈。骠骑营的营地中心,竖着虎贲营的大旗,旗帜下放着一张小马仔,坐着的居然是虎贲营将军向攸——他亲自来守住了骠骑营。

皮裕的感觉就像是被人掐住了咽喉。他不仅没赶上建功,还被当作敌人死死盯住了!

正在阴郁难过的时候,伏传的声音传来:“到地方了。皮将军,请。”

营门打开。

向攸早早地迎了上来,看见伏传面露喜色:“隽小郎君,青州一别,末将好生想念!”

皮裕只觉得心口的血都要吐干净了。这个货什么时候溜去青州了?跟陈家勾搭得很亲密啊!不要脸的狗腿子!舔狗!鹰犬!

伏传乐呵呵地与向攸叙旧,皮裕便策马巡营,将自家心腹兄弟招来一一安抚。

一层一层安抚下去,原本惊慌失措、心怀忧虑的骠骑营禁军,很快就安稳了下来。

昔日王琥杀天子自立,禁军就经历过一次改朝换代。陈家势大并非朝夕之间,这群士兵也早就做好了被陈家统治的心理准备。原本还担心打起来得靠命去填,现在不动声色就“归降”了,能苟活着谁乐意去拼死?

眼见骠骑营也安稳了下来,许宽才从王贇之死中清醒了过来:“罪人请命往鹰啸营一行。”

伏传深深看了他一眼,说:“禁军六营之中,长庚撼山是讨逆的中坚,虎贲骁骑则留守驻地,牵制骠骑、鹰啸二营。伯仁将军分得清楚形势么?”

换句话说,禁军六营之中,有四个营都暗中归顺了陈家,且是深得陈家信任的那一种。

连皮裕这样自认为与陈家甚有默契的,他的骠骑营都被监看起来,伏传压根儿没用他的兵马。

这会儿许宽若是不老实,真要挑拨鹰啸营与陈家打起来,局势就是五打一。

许宽神色苦涩:“宽死不足惜,岂敢以袍泽身家性命弄险?乞小郎君垂怜。”

“那便走一趟吧。”伏传说。

皮裕很懂事,不等伏传招呼,他叮嘱了心腹下属几句,很快就跟了上来。

向攸也没有把盯梢的虎贲营精锐全部撤走,留了两队人在附近权作机动,其余人等退到了五里之外自家的营地之中。若骠骑营有异常动静,随时都能扑上来。

负责跟随扈从伏传的一直都是康郦的长庚营重甲,重甲脚程不快,走得慢慢悠悠。

赶到鹰啸营之后,许宽就感觉到气氛很奇怪。

营盘之内非常平静,完全不似刚才骠骑营那么紧张低压,所有士兵也都被赶回了营房之内,但,营门敞着,还有士兵和往常一样巡营来去。营房之内有士兵说话聊天的声音,居然还有笑声。

而且,虎贲营在骠骑营附近的制高点张弓搭箭虎视眈眈,鹰啸营附近就没有这等监看待遇。

许宽和皮裕都觉得不对。

正在此时,鹰啸营探报发现了他们这一行人的踪迹,前往中军帐汇报。

没多久,一个年轻副将疾步走了出来,间或小跑一路至营门,在伏传马前拜倒:“仆陈江绘拜见隽小郎君!隽小郎君长安康健!”

许宽终于听明白了。这一批人里,如尤显、向攸等自称末将的,都是降臣。如康郦、江绘这类自称为“仆”的,则都是陈家奸细!江绘不仅是陈家奸细,他还是陈姓本家!

难怪伏传这么放心鹰啸营,难怪鹰啸营气氛松快,外边连半个负责监看的士兵都没有。

——江绘已经拿下了鹰啸营,根本不需要许宽前来主持大局。

“杀人了么?”伏传问。

江绘摇头含笑:“天命所归,无人斗胆逆天行事。”

伏传才转头问许宽:“伯仁将军放心了吧?”

许宽苍白着脸色点了点头,半晌才说:“小郎君宽仁。”

“如今王贇已死,伯仁将军还得多替营中袍泽想一想。王贇对伯仁将军有恩,于鹰啸营士卒又有何恩德可言?而今他们都松松快快地迎来了新朝太平,伯仁将军为愚忠殉死旧主,将置营中袍泽于何地?替伯仁将军复仇,是蚂蚁撼树,自寻死路。不替伯仁将军复仇,又如何安享太平?”伏传说。

许宽在皮家就已经打定了绝不背叛王贇,他只是没想到,他还没死,王贇先一步死了。

伏传压根儿也没打算逼他带领鹰啸营去诛杀王贇,甚至于王贇已死,他也不会沦入对恩主对抗的困窘,已经没有了非死不可的理由。之所以执意殉死,只是为了保全他对王贇的忠诚。

“我知道伯仁将军心中为难。”

“一旦伯仁将军殉主自裁,伯仁将军此时有多么为难困窘,鹰啸营效忠伯仁将军的将士就有多么的为难困窘。将心比心,伯仁将军忍心将他们置于如此困境么?”

伏传诚恳地说:“我不忍杀人,也不怕杀人。伯仁将军三思。”

许宽闷头沉思片刻,从马上落地,屈膝下拜:“罪人愿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