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小郎看了笑话。”
黎王收拾好自己的伤口,缠上纱布,戴上顶冠,与花折云同在偏殿待客。
——主殿被伏传踏出个大洞,一时半会也收拾不出来。
花折云跟黎王吵架的时候毫不示弱,见了外人就重新挂上了温柔内敛、不善言辞的面具,只管安安静静地守在一边,充作陪衬,绝不主动开口说话。
伏传也没想到到了青州之后,居然是跟妘氏王族来谈判。
出乎意料的是,黎王对伏传的态度很温和。没有面对灭国仇家的仇视,反有些矜持的善意。
“自王逆弑君篡位之后,孤王府之内禁制宛如虚设。王逆鹰犬公然来去,肆意翻检孤案上文墨信函,窥视王府前后起居行止……孤实惭愧。”黎王说。
伏传回头去看花折云。
花折云点头:“这儿有王琥的奸细,若是知道你在王都,只怕不安全。”
伏传并不担心自己的安全。
他在这个世界基本上没什么敌手,当初谢青鹤不放心他孤身来王都,也是担心王都有陌生传承杀小师弟一个措手不及。现在灵间鬼修已覆灭,素大长公主妘宝器也化身魂灯成了缵缵的一部分。王都虽大,禁军虽多,能扛得住他一招半式的势力也几乎不存在。
只是,花折云看上去和黎王夫妇感情都很好,惹怒了王琥,黎王府上下怎么顺利出城?
“我有自保之道。”伏传还不大了解花折云的想法,“花氏阿母,大兄命儿来接您回青州。”
花折云表情就有些激动了。
伏传连忙补充:“阿母容禀。大兄自然最关心阿母的安危,儿临行之前,大兄千叮咛万嘱咐,一定要保护好阿母。大兄还特意叮嘱儿,照顾好女弟。”
花折云与黎王交换了一个眼神,黎王闭嘴不再说话,由花折云出面与伏传商谈。
“丛儿使你来王都督事,我便不拿你当小孩子。我被陈君厌弃,未得契书,逃家自适他人,又有了册儿……若我去了青州,以此见罪于陈君,于丛儿未必是好事。”花折云说得忧心忡忡。
上官时宜与谢青鹤、伏传师徒三人的亲密关系,不足为外人道。
伏传明知道花折云担心的事都不是事,可空口白牙安慰起来也没什么说服力:“大兄使儿来接阿母与女弟,必有自保之法,这倒不必担心。不过,阿母似有别的打算?不妨说来听一听。”
“王逆弑君篡位已有两年余。”黎王突然开口。
“他倒也不敢公然屠戮妘氏血裔,面上假惺惺地延续了旧朝官爵,使人保全妘氏太庙香火,似孤这等旧朝王族也照常供奉,并未下旨褫夺封号。”
“不过,面上不敢强来,私底下动作可不少。”
“去年借口饮宴,在宫宴上用滚油烫死了衢王,今年春猎之时,又使人给恕王送了鸩酒。”
“孤想知道,陈氏屯兵恕州,何时才能兴兵讨逆?”
黎王这一番话,很轻易就解释了自身的立场。
原本妘氏与陈家有破国灭家的血仇,哪怕陈家攻入王都,妘氏王族为了家族荣耀也不能苟活。
事情微妙的地方在于,陈家对王都的攻势缓了两年。
不等陈家来踩熄妘氏最后一缕火苗,外戚王家先蹦跶了出来。甭管陈家吞了妘氏多少州县土地,杀了妘氏多少兵力,弑君与自立这最拉仇恨的两件事,王琥抢着先一步办了。
如日中天、绝不可能战胜的陈家,远在王都之外。
宛如秋后蚂蚱般不断蹦跶、显戮暗杀妘氏诸王、欺负到脸上的王家,近在咫尺。
这几乎是妘氏王族最后的出路。
——请陈家攻城“讨逆”。
以江山为酬,请陈家为死去的天子复仇,诛灭王氏。
这样也能体体面面地完成政权交接,安心在新朝某个闲散安乐的爵位,将血脉延续下去。
黎王说完之后,花折云又跟着补充:“丛儿若有讨逆之心,黎王府愿为他摇旗呐喊,缴书传檄,他日兵临城下,也由黎王府居中接应,托城献印。”
换句话说,黎王宁可背负千古骂名,以妘氏血裔的身份,把秦天子之宝献于陈起。
谢青鹤与伏传保持着一种心照不宣的默契。
他俩都不想去动王都,不止是因为天京河陈家元气大伤,对内要保持秩序安稳。
王都对他俩而言,更像是一只装满了好斗蛐蛐儿的虫罐。只要不去打破罐子,里面的蛐蛐儿就会互相厮杀,这些代表着旧朝势力的高官显贵无法逃跑,最好死得七七八八,陈家再去收拾残局。
历史上陈起是来硬的,进王都之后屠了十天,王公贵族死得干干净净,底子就清白了。
谢青鹤与伏传的做法更温和一些,也不像陈起那么不分青红皂白,全都赶尽杀绝。先把王都当虫罐养蛊,爱搞事情的请自由内斗,不爱搞事情的留下也无妨。
黎王就是虫罐里比较先觉的蛐蛐儿,他不想斗了,也不想看着身边人再斗下去。
他想投降。
“阿母的意思,儿已经明白了。”伏传也没有马上答应。
他这两年也没有来过王都,情报都是由奸细递回青州,再由阎荭转述,多少有些出入。
想要办成这件事,黎王手里没有兵马,他得去禁军几位将军处转一转。毕竟王琥是掌兵之人,真要打起来又是兵荒马乱、血流成河。伏传已经不想再看遍地死人的场景了。
黎王与花折云也没指望他这么小小少年拿多大的主意,只希望他把消息传回青州,告知陈丛。
说完了正事,黎王和花折云还是担心走漏了消息,会给伏传惹来麻烦。不等他俩再次劝说伏传暂时离开躲一躲风头——春山殿被弄了那么大一个洞,王琥放在黎王府的眼线哪可能不打听呢?
伏传半点不担心此事,说:“阿母担心王妃病体,引儿过去看一看吧。”
花折云本意是向陈家神乎其技的医药求援,被伏传提醒了一句,她才惊喜地想起,陈隽得了桑山旧藏,是传说中不得了的天才少年。惊喜之下,花折云也不念叨去躲风头的事了,连忙起身:“好。快来,我竟忘了此事!快快,劳烦辛苦你了,隽儿,这边请。”
黎王闻言皱起眉,显然很不赞成花折云“不知轻重”的态度。
不过,他是个识时务的男人,知道陈隽只看重花折云的态度,并不关心他的态度。他此时说话不仅不会被陈隽重视,反倒是很可能因反驳花折云惹来陈隽的厌恶,他只是皱眉不语。
花折云领着伏传去了姜氏寝殿,因伏传年少,也勉强不去讲究男女大防,直入中殿。
姜氏卧床不起,咳嗽,发热,奄奄一息。
伏传并不施用医药,直接用真元替姜氏扶正培元。他掌心吐出一点儿最纯粹的先天真元,化入姜氏体内,祛除病邪,补气补血补阴补阳。不过片刻时间,姜氏体内热邪褪去,咳嗽也平息了不少。
缠绵病榻多年的姜氏焕发出前所未有的生机,她不可思议地问:“我……我这是好了吗?”
花折云就站在床边,满眼欢喜又温柔沉静地望着她,替她开心。
“还没有好呢。不过是暂时去了病邪,病气缠身浊蚀了身体,还得养一养才能痊愈。”
伏传一句话说完,见姜氏与花折云都两眼灼灼地望着他,他又解释说:“正常人的身体能自然调和阴阳五行。嗯,就像是体温,夏日炎炎,冬日严寒,正常人的体温都是这样不冷不热,这是因为我们的身体会自然协调。王妃坐病日久,体魄受损,就有些协调不过来了。”
“好的身体,就得损有余而补不足,有阴阳双向协调的能力。王妃还得再养一养。”伏传说。
花折云犹豫了片刻,还是不大好意思地请求:“还请隽儿多多周全。”
伏传笑道:“是儿首诊,必然由儿治好。阿母放心吧,这两日儿再来替王妃看看,差不多就能好了。”他如今修为突飞猛进,替人调养身体就方便了许多,再不像从前要采药进补那么麻烦。
姜氏与花折云都是千恩万谢,伏传还惦记着要去见见皮裕,便起身告辞。
“你要去何处?”花折云很意外。
伏传才说这两天要给姜氏看诊,怎么突然又要离开?
“尚有差事在身。阿母替儿留一间房吧,待事情办完,儿就回来了。”伏传说。
花折云满口答应。伏传转身见黎王脸色不好,说:“黎王是担心王琥的眼线发现了我的行踪,派兵来把黎王府端了吗?”
黎王不避讳承认这一点:“隽小郎身份贵重,还请保重。”
——他倒是想跟陈家勾兑,一起对付王琥。可现在毕竟是在王琥的眼皮底下,陈家再兵强马壮也难解燃眉之急。若是把王琥惹急了,把黎王府与陈隽一起杀个干干净净,陈家又能咋地?
伏传左右看了一眼,朝卫士中某个人招了招手:“来。”
黎王卫士中身手高超、从不与人往来、看上去十分冷僻高傲的楚琬走了出来,屈膝下拜:“仆栾处琬拜见隽小郎君。”他说话的时候也不再是冷冰冰拒人千里之外的模样,眉目舒展开,热情洋溢。
黎王知道身边就有陈家的奸细,也知道花折云联系了陈家的奸细,他万万想不到的是,陈家的奸细不止三五个,连他十分信任倚重的心腹卫士楚琬,居然也是陈家的奸细!
“替黎王把嘴封了。”伏传说。
栾处琬跪在地上还未起身,只做了个手势,就有三个卫士突然拔剑,杀了另外四人。
很显然,出手的都是陈家的奸细,被杀的则是王琥派来黎王府的眼线。黎王没搞清楚身边的奸细谁是谁,陈家的奸细倒是把身边人都调查得很清楚。目睹一切的黎王心情无比复杂。
栾处琬补充道:“尚有眼线探报三人,隽小郎君初至春山殿时,仆已使人拿下了。”
伏传点头:“我去见见皮裕。”
栾处琬的眼里压根儿就没有黎王了,只管跟着伏传打转:“这就替您安排。小郎君乘车或是骑马?若是担心引人瞩目,仆换了常服背您过去。”
“不必跟着。我去去就回。”伏传没有走正门,说话就飞身上了屋檐,消失无踪。
栾处琬:“……”
黎王:“……”
花折云:“……”
……
殿前所有人都怔怔地抬头,看着空荡荡的屋檐。
——什么天才少年,根本就不是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