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1章 大争(83)

白芝凤等人在路上遇见大雪,被迫迁延两日,没能照着预计的时间抵达青州。

正在筹办农部诸事的常朝、杨奚都挺惴惴不安。

谢青鹤催着先把架子拉起来,常朝就怕才把匠人从各处作坊里抽调出来,闹得人仰马翻,最后被陈起一声令下,连人带作坊都给收缴了,他不心疼钱和物,真的挺心疼匠人——熟手不好找。

杨奚则是激动得晚上都睡不着,激情澎湃地畅想着自己光明的前途,又担心家主和小郎君起了龃龉矛盾,祸从天降。

沈俣城府极深,外人看不出他什么想法,但是,他除了帮着在青州府附近找了个院子当办事衙门给杨奚栖身,这一两天他都在青州府忙着给军户发粮的事,顾不上这个刚搭建的新衙门。

谢青鹤左等右等,白芝凤都不来,没办法,只好把上官时宜祭出来稳定军心。

挑了个晴天的傍晚,盘算着沈俣在青州府的活儿都干完了,陈箭专门走了一趟,把沈俣请到了紫央宫正殿。上官时宜预备了一席酒宴,招待沈俣吃了一顿晚饭,觥筹交错中,君臣恳谈,相谈甚欢。

谢青鹤和伏传都没去凑热闹,以免影响师父发挥。

二人在偏殿玩搏戏。所谓搏戏,其实就是游戏版的手招切磋。他俩讲好规矩,不动修为真元,纯以指尖做戏。且不计绝杀,只计触点。以三十个来回为一局,局末点数多者取胜。

若以绝杀制服论输赢,不动修为真元的情况下,伏传毫无胜算。

但是,二人以触手记点,这就让伏传多了许多纠缠的机会,两人玩得有来有往。

谢青鹤原本是打算指点小师弟精细处的搏杀之术,伏传也确实玩得开心,且获益良多。多玩两盘之后,伏传越来越熟练敏捷,谢青鹤也被小师弟逗得常有奇思妙想闪现,很受启发。

伏传玩得额上细汗点点,突然举手示意暂停,噗地笑了起来。

不等谢青鹤询问,他就无声地笑着捶了捶桌子,小声向谢青鹤报信:“唱起来了……哈哈哈,我的天呐……饭吃完了,夏赏送了酒水,他们一边喝一边聊天,沈俣突然就唱起来了……”

上官时宜把沈俣哄得太好了,沈俣调治天下农事的理想得到了主君的支持和理解,就端着酒杯对着上官时宜大唱赞歌——令其名焉,咏其志焉。

这是这个时代的风俗,心潮澎湃情绪激动就满屋子乱转,给您高声唱一首美丽的赞歌。

“师父懵了,懵了。”伏传不敢大声笑,竭力憋着用手捏住榻上的茶案边沿,还是禁不住浑身发抖,很小声地哈哈哈呼呼呼,“师父他老人家哪里见过这个啊,沈俣给他唱懵了哈哈哈哈……”

谢青鹤的耳力听不到正殿那么远,但是,光看伏传转述时的模样,他也大概能想出是什么场景。

伏传平时都挺克制,难得一回笑得抽抽,谢青鹤看着他死死憋笑的模样,眼神变得非常温柔。小师弟额上还残留着激烈搏戏时熬出的细汗,谢青鹤拿毛巾给他擦了擦,又给他倒了一杯茶。

伏传正在欢乐中,没注意到他的细心照顾,竖起耳朵眨眨眼:“诶,诶?”

谢青鹤半点不意外。师父纵横天下二百年,什么场面没见过?

果然伏传就惊讶地说:“师父他居然能跟着和,他唱的好像是相州小调啊……还怪好听。厉害了厉害了,他还站起来了,还拉着沈俣一起跳舞……”

伏传有耳如眼见的本事,在极度熟悉上官时宜的情况下,几乎可以完美复刻正殿中的一切。

他听着站了起来,学着上官时宜的动作,抖肩抖腰,抬起左腿抬右腿,居然还完美地踩在了嘴里哼唱的相州小调上,学着学着又忍不住噗笑:“沈俣踩不着调,老是慢一步。师父不嫌弃他啊,拉着他跳得好开心!”

就在此时,殿外有侍卫快马赶到,风尘仆仆地往正殿禀报:“郎主,白先生到了!”

白芝凤是收到新天子包庇的消息之后,一路披星戴月地从菩阳赶来青州。为了赶时间,没法儿坐车慢慢走,一路都是骑马。实在累得不行了,就把自己和卫士捆在一起,一路“背”来了青州。

上官时宜和沈俣正在赤脚跳舞,闻讯即刻出门迎接,鞋子都来不及穿。

白芝凤眼膛发黑、满脸憔悴,勉强保持着名士风度,与上官时宜叙礼问候。

众目睽睽之下,上官时宜仗着陈起莽夫体魄臂力不弱,竟然直接把白芝凤抱了起来,大步跨入正殿,将人安置在独属于他自己的坐榻上:“叫丛儿来!仙瑞心力交瘁,即刻用药!”

伏传一直听着正殿的动静,马上转述:“大兄,好像不大好。快去救人。”

谢青鹤不紧不慢地回身去穿衣裳,说:“来得及。”

伏传好像有点明白了。他玩搏戏出了汗,不想穿厚衣裳,顺手把常夫人送来的毛皮帽子戴上,满头毛绒绒地跟着谢青鹤出门。

到了正殿,谢青鹤上前给白芝凤搭了搭脉,所有人看清楚了他的欲言又止。

上官时宜关切地问:“如何?还不开方子煎药?”

“白先生路途辛苦,吃些细软的饮食,睡上一觉,明天就好了。”谢青鹤用小心又不冒犯的口吻上禀,“不必吃药。”

“那就好,那就好。”上官时宜就坐在榻边,握着白芝凤的手,“你就慢走一步又如何?”

白芝凤一路上确实遭罪,主要是连日骑马,娇嫩的屁股和大腿都受不了。偏偏这痛苦也不好意思对任何人说。这会儿躺在榻上都感觉还在马背上颠簸,整个人散架成一百零八片,片片都不靠拢。

“凤再也不离开郎主半步了。”这是白芝凤的血泪教训。谋主哪儿能离得开主君?

上官时宜亲昵地拍了拍他憔悴的脸,心疼地说:“先生就在这里歇半日吧。有事明日再议。”

白芝凤跑得挺快,主要是表明立场。跟他同行的王督、褚瑷等人早就骑不动马了,陈家的谋士稀里哗啦丢了一路。东楼议事俱是合议,陈起很少单独问策。白芝凤对此也没有异议:“叨扰家主。”

跑得散架的白芝凤往殿前一瘫,夏赏送了汤水来,他才吃两口就呼呼睡着了。

上官时宜轻声叮嘱道:“好好服侍。”

所有下人都跟着屏住了呼吸,惟恐惊动了正在沉睡的白先生,只管屈膝俯首应诺。

沈俣当然也不好意思再拉着上官时宜喝酒唱歌跳舞,叙礼拜别之后,上官时宜将他送出殿门,特意叮嘱陈箭,要提灯牵马将沈俣送回家去,沈俣走的时候明显非常开心。

伏传偷偷给上官时宜竖了两根小小的拇指。

“没穿衣裳就跑出来了。”上官时宜顺手把伏传拎了起来,丢给谢青鹤,“别冻着。”

谢青鹤熟知伏传的修为境界,倒不担心小师弟冻着。不过,人都被师父丢怀里抱着了,干脆就就这么着往偏殿回去。夏赏派人来提灯照明,伏传不大好意思,示意了一下,谢青鹤不肯放手,他就挨近谢青鹤怀里,伸手挂住了谢青鹤的脖子。

回到偏殿之后,伏传瞅着四下无人了,才跟谢青鹤窃窃私语:“论演戏,就我最差。”

谢青鹤微微一笑,道:“这才到哪里?明天再看。”

次日。

青州的随军幕僚奉命到紫央宫议事,青州将军安莹与青州长史沈俣列席旁听,白芝凤以谋主身份主持合议。众人坐齐之后,上官时宜才从门外走进来,身边跟着三个人,分别是少君陈丛,隽小郎君,斐小郎君。

少君正式出现在合议现场,这本该是今天最震撼的一件事,其重要程度甚至超过了今天的议题。

谁都知道,秦廷新天子驾崩没什么好商议的。真要有什么动作,兵贵神速,陈起早就决断了,哪里还能按捺到今天?今日的合议是为了恢复幕府的运作,从不正常的休假中清醒过来。

偏偏项斐也出现了。

陈丛是陈起唯一的儿子,或早或晚,他迟早都会进入中枢,参与决策。众人重视归重视,今天在合议时看见了谢青鹤,却不会特别震惊。

真正让人震惊的是项斐的出现。

项斐是已故大将项兰的独子,被陈起所收养,说是要当亲儿子看待。

——家主就真的把项斐带来合议现场了?亲儿子来了,养子也一碗水端平?

在场大多数人与项兰都是旧识,关系好或不好,随着项兰救主战死,一切都成为过去。当他们看见项斐穿着素衣,风度翩翩的出现在屋内,所有人都生起一股由衷的唏嘘与感动。

在朝不保夕的乱世之中,死后依然能够保证妻荣子贵,就是最大的心安和保障。

有项斐顶在前面,谢青鹤与伏传就波澜不惊地坐在了上官时宜身边。

和伏传想象中紧张严肃的氛围不同,合议还没开始之前,大家都在聊闲天,屋子里嗡嗡响。

夏赏带着奴婢来送蜜浆酒水,坐着聊天的人都是东倒西歪,连一向最讲风度的白芝凤和今天早上才赶到的王督都躺在席上——骑了太多天的马,腰和腿实在支不起来。最让伏传瞠目的是,安莹带了两个品级比较高的副将来,那位陈副将把脚翘得老高,居然就舒舒服服地抠起脚来……

有人喝水,有人吃东西,有随军幕僚击磬清堂,屋子里才逐渐消停了下去。

白芝凤躺着主持合议。

在场还有许多人不知道秦廷新天子暴毙之事,白芝凤才说了此事,屋子里又嗡嗡响。

伏传不禁跟谢青鹤小声议论:“这要是在山上,都罚去跪经了。”

谢青鹤把一盘子剥好的盐水花生推到他面前,示意他多吃少说。

伏传果然听话,只管低头吃花生米。

项斐悄悄注意着他俩的动作,也学着伏传抱了一碟子盐水花生,不紧不慢地往嘴里摁。

陈起到现在都没有调兵的动作,在场所有人都知道不会兴兵。这事就没什么可议的。但是,总有人要唱唱反调,彰显自己的存在感。端水大师白芝凤躺着灭火,快刀斩乱麻地搞定了此事。

不趁着秦廷国丧兴兵攻打王都是一回事,秦廷一连死了两个皇帝,咱们总得捞点好处吧?

今天的合议内容主要就是,怎么更好地趁他病吃他肉。

这个时代的风气就是不能让谋士受气,谋士受气可能会自杀!所以,只要是受邀进到这间屋子的人,都有资格发言,且绝不会因言获罪。

谢青鹤不怎么说话,只是静静地听着。

很多事情一开始都没有好的解决方案,大家吵着吵着互相启(对)发(骂),理越辩越明,事越理越清,渐渐地局势就明朗了。讨论到最后,基本上也就三两个看上去还行得通的方案。

这时候谢青鹤就“拾人牙慧”,挑他认为有道理的想法,直接向上官时宜“复述”一遍。

上官时宜就点头:“我儿说得对。仙瑞,就这么办吧。”

众人:“……”

苍了个天,家主是被姜夫人扎小人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