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青鹤去正殿向上官时宜禀告了任命沈俣之事,借着沈俣欲回相州治农的想法,顺便商讨了新朝定都一应事宜。上官时宜的态度很明确,我都没意见,一切你说了算,照从前的规矩来。
伏传毕竟年纪小,没经历过大师兄代掌门的时候,听得一头雾水。
从前是什么规矩?
谢青鹤被上官时宜捉壮丁处理文牍事,谢青鹤就捉了小师弟代笔,师徒俩闲坐喝茶聊天。
好在这些日子事情不多,处理得也很及时,伏传很快就做好票拟,呈谢青鹤翻看。
既然是大师兄差遣办事,伏传做得非常细心,严格按照后世内阁处理政事、交皇帝审决的规矩做事,票拟条陈细心整洁,前因后果、利害分析都简略切要地写了上去,文牍工作非常漂亮。
谢青鹤非常得意自豪,忍不住专门拿给上官时宜翻看,说:“阿父裁决,儿从旁手记。”
上官时宜懒得干活,倒也不是不通人情世故,大徒弟得意献宝,他接过来瞥了一眼,只见小徒弟一笔字写得工整清隽,文法简洁,词章有度,也不免夸了一句:“转头去学你大师兄的字了。”
伏传就像一个被全体先生夸奖表扬的小学生,乐呵呵地坐在书案边嘿嘿。
上官时宜借着午后的天光翻看竹简,对照伏传所写票拟条陈,从中挑选他自己觉得合适的方案,用笔画个圈,交给谢青鹤。谢青鹤便照着此方案措辞,用陈起的笔迹作出批示。
伏传则在一边帮着整理竹简,偶尔给师父和大师兄研墨,收拾砚台。
这就注定了上官时宜会被谢青鹤早一步完工,他把最后一册竹简和圈好的条陈交给谢青鹤,朝伏传招了招手,伏传乖乖地挨了过去,上官时宜便摸摸他的脑袋,说:“大兄处事辛苦,你能悉心帮扶襄助,为他解忧,为父深为欣慰。以后也要互相扶持,好好过日子。”
上官时宜平素眼高于顶,尘世间很少有他看得上的人,对徒弟们也不是个个都亲和夸奖。
伏传冷不丁被他专门招近身边夸奖,反倒有些不习惯,磕巴地点头:“是,弟……儿遵命。”
谢青鹤满面春风地写完最后一个字,将笔放下,笑道:“阿父不知道,素日里都是隽弟照顾起居饮食,服侍案牍,人前人后周到细致,儿全无后顾之忧。”
上官时宜知道大徒弟在秀恩爱,分明心里很高兴,面上还得一碗水端平:“扶持重在‘相互’二字,他是小的,侍上恭敬勤恳,你也要多教导栽培他才是。”又摸摸伏传的脑袋,“光看这一笔字,你兄长是有指点你吧?倒是兄友弟恭。”
话都让上官时宜说完了,伏传还能说什么?只好乖乖地赔笑附和:“是,大兄很关照我。”
两人从正殿辞出,谢青鹤拉住伏传的手,问道:“可是委屈了?”不等伏传说话,他就把伏传搂在怀里,一手贴着伏传的脸颊,“乖。”
“没有。”伏传否认了谢青鹤的猜测,“我在想,我以前是不是太懒散了些。”
“嗯?”谢青鹤低头去看他的脸,小师弟的想法怎么总是很曲折?
伏传对谢青鹤总有一些不切实际的憧憬与仰慕。
谢青鹤坐在屋里剥颗花生吃,他都会联想到大师兄是不是在花生里发现了一个新世界。
以至于平日里谢青鹤平时抄经注疏时,伏传根本就不敢多说话,他觉得自己没有能力去掺和大师兄的“丰功伟业”。
谢青鹤也不会省着小师弟不用,每到他给伏传安排差事时,伏传都会用尽十二分的力气去做到尽善尽美,惟恐让大师兄失望、看不上,怀疑他的能力和修养。偏偏谢青鹤也不知道伏传心内的忐忑,随口给的夸奖也不是很“真心”,口吻更像是亲昵地哄小情人开心。
今天伏传不过是照着平素处事的原则,给大师兄干活,必然要细致周到,不出任何偏差。
恰好撞见上官时宜在场,谢青鹤有心向师父炫耀,这才让伏传发现——原来大师兄很满意我的文牍工作,满意到甚至想要美滋滋地向师父夸耀。
上官时宜摸着伏传的脑袋,叮嘱他要“悉心帮扶襄助”大师兄的时候,伏传都很是汗颜。
“阿父拉着我的手叮嘱时,我就想,这些年除了给大兄端茶倒水、收拾收拾衣裳,我还真没怎么在正事上‘帮扶襄助’过大兄。”伏传考虑的压根儿就不是师父偏心大师兄的问题。
谢青鹤贴着他脸颊的手指摩挲片刻,面对这么乖的小师弟,一时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伏传已经仰头问他:“今天才知道大兄很喜欢我服侍文牍事。以后我陪着大兄多做一些……我知道大兄的功课高深严谨,若是我哪里不懂,或是做得不够周到,还请大兄教一教我,我尽力学好。只待教会我了,大兄也可以多一个帮手,好不好?”
二人定情多年,伏传在日常相处时已经松快了许多,然而,提及谢青鹤的“功课”时,他还是小心翼翼地祈求着谢青鹤,请大师兄准许自己去“帮忙”。
谢青鹤在他心目中高山仰止的地位,可见一斑。
“好。”这是谢青鹤唯一能给的答案,“你这样虔诚勤恳,总能帮得上忙的。”
在谢青鹤的“功课”上,夸奖天资聪慧都没有用,惟有耐性与勤恳才能真正帮得上忙。
谢青鹤从不觉得小师弟缺乏这两样特质,伏传总有很多时间陪伴他,可是,论武艺、修行、文牍,他的种种功课都没有丢下,甚至常有让谢青鹤觉得进步飞快的惊讶,这绝不可能是每天吊儿郎当“玩儿”出来的成绩。
说话间,二人已经回到了偏殿。
早先被闹得一片狼藉的客厅已经收拾了出来,使女来送了饮食暖炉,复又退下。
伏传盘膝坐在榻上,忍不住问:“阿父说,照从前的规矩来,到底是什么规矩?”
谢青鹤闻言竟然忍俊不禁,解释说:“先斩后奏、假传圣旨的规矩。”
“简单来说,就是事情我去做,黑锅他老人家背。”
“那时候我年纪小,说话不管用,行走江湖扯虎皮做大旗罢了。反正不管我在外边说了什么混账话,人家问到他老人家面上,他都认——对,我徒弟说是我说的,那就是我说的,真是我说的。”
“人家问,隔着三千二百里呢,怎么说得上?”
“他老人家说,不知道我家有飞鸢吗?半夜飞了一个来回,特请的不行?”
谢青鹤说着往事,自己都忍不住乐。
上官时宜以白道魁首的身份主宰江湖百余年,熟知他行事作风的人都知道,他一直恪守着不出世的宗门规矩。谢青鹤初出江湖年轻气盛,且修的是人间道,行事做派和上官时宜截然不同,不仅不肯吃亏,有仇必报,一旦被人求上门来,他还喜欢主持公道。
两套规矩发生冲撞摩擦时,就有武林世家、江湖豪门在谢青鹤手里吃了亏。
打又打不过,气也咽不下。以前都能干的事儿,现在怎么就不能干了?以前你们寒江剑派不管的事儿,怎么就突然跑来伸手伸脚了?年轻人,不讲武德啊!
那怎么办呢?
上寒山,找旧主上官时宜,哭诉告状。
遗憾的是,这波人都没能踏进山门,就被上官时宜几句话怼了回去。
伏传听得惊奇又好笑,他印象中的师父就如同龛上的偶像,八风不动,十足体面,实在不能想象师父跟着大师兄一起撒赖的往事,忍不住磨着谢青鹤说更多:“大兄和我说详细么?”
谢青鹤回首从前,遗憾地摇了摇头:“岁月支离,记不大清楚了。”
他在入魔世界度过了太漫长的岁月,那些记忆都沉淀在极深处,若是没有支点提醒,单凭他自己去回忆就只剩下一片茫然。
伏传也不坚持追问,左手按着棋盘,右手按着谢青鹤装文稿的书匣:“哪一个?”
“农书里拆出来的书页还未装订,劳烦隽弟翻检整理一遍,取厚纸订好。”谢青鹤在石砚里加水研墨,铺平裁开的纸张,“我现给常朝和杨奚各写一份冶炼农具的诸事提点,写好了再下棋。”
“好啊。”伏传打开书匣,整理书页的时候,时不时抬头看谢青鹤一眼。
谢青鹤低头写字不曾抬头,问道:“东张西望什么?”
“没有东张西望,看的都是一个方向。”伏传只是整理书页,不动笔墨,也不必全神贯注,“与大兄共用一张书案的感觉……很好。”
“回去给你加一把椅子。”谢青鹤说。
伏传才意识到,他说的是在观星台的书房加椅子,想了想,又说:“靠山崖那边的窗榻上放个棋案,在那边吹风看云下棋多好。”
谢青鹤喜欢坐在那边抄经,伏传要把他的老窝都抄了,放上棋案,谢青鹤居然也没有抗议。
“好哇。”谢青鹤答道。
伏传又说:“大兄就挪到书房抄经。”
谢青鹤哪会不懂得他这搁明面上的小心思,一张书桌两把椅子,小师弟申请加入。
谢青鹤低头含笑:“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