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4章 大争(76)

谢青鹤与伏传都做好了竭力帮助师父适应生活的打算,然而,上官时宜从来都是强援,处事从不拉垮。在最初魂魄与皮囊的适应完成之后,他很快就接手了陈起的生活,根本不需要徒弟随时跟着。

伏传还惦记着大师兄要换皮囊的事,两人回了偏殿,伏传就问:“现如今是换不了了?”

谢青鹤低头调香,颇有些心不在焉:“什么?”

“不是要借我的皮囊么?”伏传脱了袜子,往谢青鹤的暖被里钻,两只脚熟练地踩在谢青鹤的脚上。他身负修为寒暑不侵,大冬天两只脚也是暖烘烘的,就像是两只小暖炉。

谢青鹤再是心不在焉,和伏传的默契却是下意识,暖炉里两人四脚很惬意地抵在一起,很快就找到了彼此都很舒服放松的位置。这让伏传忍不住感慨:“往日我与爽灵大师兄就要打架了。”

谢青鹤拥有爽灵的全部记忆,当然知道爽灵不是伏传的对手,常常被武力克制。

正殿里幽精与小师弟恩恩爱爱,偏殿里爽灵与小师弟委委屈屈,当时的记忆一分为二,现在想起来就有些微妙。人很难将自己的理智与情感完全切割成两部分,谢青鹤的经历可谓绝无仅有。

他不禁笑了笑,伸手迎接挨过来的伏传,将小师弟搂在怀里:“不要再提借皮囊的事。”

伏传不解地看他:“真的不借了?”

谢青鹤用手按住他的脑门,些微遮住了他的视线。

伏传低声笑道:“师父来了。大师兄也怕师父责怪么?”他竟然突发奇想,“不若咱们悄悄地换。反正陈起皮囊没有修为,师父也看不出来。到时候大师兄假扮成我,我假扮成大师兄……”

换了别的师弟生出这等臆想,谢青鹤早该以愚弄师父的妄行,对其施以训责。

然而,说这话的是伏传。这时候该端着大师兄的架子,还是用亲密爱人的身份去相处?师兄弟之间当然不该开这种玩笑,可是,道侣爱人之间说说笑笑,那又有什么问题呢?

谢青鹤捏了捏他的脸颊。既没有训斥他,也没有附和他对师父的玩笑。

“我有些说不清的感觉。”多年修行的经验告诉他,肯定有地方不对,可谢青鹤也确实弄不清楚哪里不对劲,感觉影影绰绰又清晰无比。

他的态度让伏传意外且担心,问道:“是好是坏?哪方面的?”

“不觉得太凑巧了吗?你才答应把皮囊换给爽灵,正要互换魂魄,师父就来了。”谢青鹤也不能肯定这里一定有问题,修行人的感觉没什么道理,就是下意识地这么认为。

伏传顿时来了精神:“大师兄的意思是,冥冥之中有什么东西,不想让我们互换皮囊?”

谢青鹤点头。

伏传用眼神望了望被偏殿穹顶遮挡的苍天。

谢青鹤默认。

“大师兄,我有件事不明白。为什么师父来了,我们就不能互换皮囊了?”伏传问。

谢青鹤将香席挪到一边,让伏传坐在自己膝上,二人相对而望:“幽精偏执,爽灵无情,它们是我,也都不是我。你要记住,不管是谁,想要你的皮囊,都不要答应他。”

伏传没有问为什么,大师兄说得如此郑重其事,他先点头:“我记住了。”

谢青鹤才解释说:“一个人所有的秘密都会残留在皮囊之中,过往记忆,起居日常,心思习惯,修行念想……我只要得到你的皮囊,就可以知道你的一切。”

伏传正想说,我与大师兄何分彼此?就算被大师兄掌握一切,主宰生死,我也不在意。

然而,这句话还没说出口,他突然意识到,大师兄说得很克制。

为什么师父来了就不能互换皮囊了?重点并不在于谢青鹤占据了他的皮囊,掌握了他的弱点,而是,上官时宜绝不会准许他占据谢青鹤的皮囊,去了解掌握谢青鹤的一切。

——哪怕陈丛的皮囊里根本没有属于谢青鹤的修法,依然不会被上官时宜所允许。

——谢青鹤身为寒江剑派掌门,他没有资格随便让出自己的弱点。

“你恰好也赶上了师门那段旧事。互换皮囊的事,在师父看来比较碍眼,若是联想到前事,难免要受训斥。爽灵做事只求结果,不问其他,换了我来决定,不会提出那样出格的要求。”

谢青鹤挠了挠伏传的头发,哄道:“夜了,睡觉吧。”

伏传这才悚然惊醒!

被他恰好赶上的师门旧事,师父看不顺眼的互换皮囊。还能有什么事?

二师兄束寒云与他生父伏蔚的日升月落术,每天都互换身体,日渐混淆的记忆。若不是谢青鹤提醒,伏传压根儿就没想到这上面来。仔细一想,二者之间,除了没有魔尊勾引,其余有何不同?!

“大师兄,你有没有觉得很奇怪?”伏传突然问。

谢青鹤正在点香:“何事奇怪?”

“我们所处的世界,好像都没有魔类的存在?”伏传问。

不止是这个世界,他俩一起入魔的上一个世界,也全然没有堕魔之事。连那个时代的寒江剑派弟子,冼花雨祖师,对魔类也都是侃侃而谈却从未见识。仿佛大家都知道有魔类的存在,可谁都没有见过魔类的事情,全都习以为常,毫不奇怪。

谢青鹤回过头来,做了一个“全都在我胸口”的示意。

这就超出伏传的认知了:“不是我们那个世界的魔吗?是三千世界所有的魔都在——?”他用手做巨球状,在谢青鹤胸口糊了一遍。

谢青鹤点头。

伏传很早以前就知道大师兄辛苦,现在才意识到自己从前还是太低估了这份难度。

他俩的谈话没有耽误睡觉的进程,不管是幽精还是爽灵都比不上完整的谢青鹤与伏传默契十足,谢青鹤把香盏放在帐后,伏传则爬起来将床帐解下银勾,两人各自掀开被子,钻进同一个被窝,一前一后躺下。

伏传熟练地靠在谢青鹤怀里,说:“我现在觉得好多事情都挺奇怪的。”

“嗯?”

“为什么九转文澜印可以在这里劈雷?”伏传问。

“九方封魔阵?”谢青鹤也考虑过这个问题。入魔世界就像是魔类共生的某种特质,每个魔类都有一段使之堕魔的往事,修士若能为魔类解除心中症结,便可以破魔而出。

在谢青鹤看来,小胖妞的九方封魔阵就类似于某种介入的主宰,既然可以挑选魔类、介入入魔世界的时机和身份,那么,小胖妞想要接管雷劫,应该也不会是很艰难的事情?

伏传问了最重要的问题:“文师妹连雷劫都能左右,她也能管缵缵的天谴么?”

谢青鹤沉默片刻,说:“明日把缵缵接到紫央宫来。”

“不换皮囊,大师兄用陈丛不修之身,能看得出来端倪么?”伏传又问。

“看看吧。”谢青鹤的想法很实际。能不能看明白是两说,先确认缵缵会不会走背运、疯狂倒霉,再来确认天谴究竟来自何方也不迟。

伏传闭眼挨着谢青鹤躺了一会儿,始终睡不着,忍不住又问:“大师兄,文师妹是从天生掉下来的?真的是从天上来的?”

谢青鹤伸手轻拍了他一下:“睡了吧。”

入魔世界发生的一切,文澜澜都一清二楚。就算有什么困惑怀疑,也得出去了再说。

事实上,谢青鹤并不怀疑文澜印。文澜澜化人之后,一直在谢青鹤间里修行,与轮回树、多情不苦花同生共长。谢青鹤对她有一种无法解释的知悉与认同。

但,有些事情,文澜澜确实没有解释清楚。她是真的忘了?无法认知?还是不肯透露?

小师弟睡不着怎么办?谢青鹤贴合着自己的呼吸,用手轻轻抚摩伏传的背心,一下一下富有节奏,很快伏传就被他带跑了,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次日,谢青鹤与伏传都早早地去正殿问候,以备师父垂问诸事。

上官时宜跟小徒弟没多少共同语言,何况两人还存着几分心知肚明的尴尬,饭后没多久,伏传就告辞出来,去萧银殿接缵缵了。留下谢青鹤陪着上官时宜,师徒俩难得消遣无事,就坐着聊天。

夏赏哪里知道主人的皮囊里来来回回换了两茬儿,照着幽精的习惯来送酒。

谢青鹤早十多年就爱去飞仙草庐蹭酒喝,倒也不担心被师父嘲笑训责不知自制。只是当初幽精穿着陈起的皮囊,喝几盅也罢了,陈丛的皮囊年纪还小,脏器都还稚嫩,也不大适合饮酒。

反倒是上官时宜给他舀了一盅酒,说:“我也曾听江湖传闻,说你擅知百艺,艺则通神。原以为是你太聪明,不管什么看一眼就能学会。”说话就有些感慨,“才知道你是真的喜欢杂学手艺……这些年,你都在观星台抄经注疏,整理馆藏,太辛苦啦。”

谢青鹤笑道:“抄经注疏,整理馆藏,我也很喜欢,不敢称辛苦。”

上官时宜早就劝过他放松些去快活度日,谢青鹤倒也听劝,没多久就和伏传结侣定情,脸上重现容光。唯一不好的地方在于,谢青鹤是掌门,伏传是掌门弟子。上官时宜还记得幽精对伏传说的情话——那也是大实话,好玩的事情,总得带上爱人一起玩。可他俩都去玩了,宗门的事谁干呢?

不说上官时宜也不想干,就算他愿意重新出山,也没有权力倒行的道理。

叫伏传收徒吧?这事也不好说。

为了陪谢青鹤玩耍,就剥夺伏传掌权的未来,直接培养下一代,伏传会怎么想?也不公平。

上官时宜前后左右都想了一遍,没辙。再是心疼大徒弟,也叫他继续顶着吧。

“昨天小的在,我便没有问你。”上官时宜还给谢青鹤续了一盅酒,“为何分魂?岂敢分魂?若是为了修行,为了参悟天地至道、穷究生死之理,这也罢了。只为了护短!”

谢青鹤就知道躲不过这顿训斥,老老实实起身,垂首躬身听训。

“不是不叫你护短。你与小传情深义重,爱护他是该当的。若是危机了性命……就不涉及生死,有人害他你救不了,你的急迫之心,我也能体谅。你自己想一想该不该?他那一日真吃亏了吗?他处在弱势吗?他不是把人耍得团团转?!就到了你不出头不行的地步了?”上官时宜问道。

谢青鹤不做任何辩解,屈膝跪下:“儿错了,阿父息怒。”

救华家妇孺,救缵缵,都只是原因之一,却不是促使谢青鹤必要分魂的理由。

他之所以决定分魂操控陈起的皮囊,就是因为陈起恶狠狠地踹了伏传一脚。没有这一脚,谢青鹤都可以很冷静地策划其他营救方法。然而,看着小师弟被踢得飞了出来,谢青鹤就忍不了。

大徒弟已经跪下了,低头认罪,绝无狡辩之心,上官时宜也不忍苛责。

从前,上官时宜知道与伏传结侣会让谢青鹤高兴,可情侣之间的欢喜,对他来说就像是话本里的故事,明白有这种东西存在,却无法感同身受。如今继承了幽精那一段记忆,因陈起的七魄与幽精无法相合的缘故,上官时宜也不能感知幽精的情绪,但他大概知道了幽精的欢喜是何种具体的模样。

就是太喜欢了,喜欢到一点点伤害都不能忍受的地步。上官时宜不大理解,但他尽力去体谅。

“起来吧,也不是责怪你。”上官时宜最终提醒了一句,“你是宗派掌门,身重如山,做事之前先想一想你的师弟、弟子们。亘古未闻的新鲜法术,又不知深浅,就不要拿自己冒险了。”

谢青鹤只管赔笑:“是,知道了。”

上官时宜也不过分唠叨,说完了就不再提。师徒二人坐下又喝了两盅。

“行了,时候也不早了。”

上官时宜没感觉与徒弟们分别多久,在他的时间认知里,他前脚入魔,后脚就见到了大小徒弟。

平时他也不爱跟徒弟们啰嗦,陈起的皮囊“老旧虚弱”,他钻进来浑身不舒服,只想修炼。

谢青鹤也知道上官时宜的习惯,听声就要起身告辞。哪晓得上官时宜指了指墙角垒起来的竹简,说:“你看看,给人家写个批复。我这……眼睛也花了,手也抖,再给人家胡说八道,不好。”

忘了这茬儿了。

师父啥都好,就是不爱干活。

准确来说,上官时宜只热衷修行。对打天下、治理军政等事务,他毫无兴趣。

在现实世界,谢青鹤帮上官时宜代理寒江剑派掌门之职已成习惯。这时候也只能老实认命,乖乖地去收拾竹简。当初爽灵干的活,今天谢青鹤也逃不掉。

抓壮丁么,谁不会呀。谢青鹤默默地想。明天就让小师弟来代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