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到了谢青鹤的准许,伏传就匆匆忙忙往萧银殿赶,只怕去得晚了,缵缵先一步死了。
爽灵能答应此事,就是为了研究“天谴”的真相,当然要全程跟随。伏传紧赶慢赶,也是担心他俩都不在幽精身边,万一有人来找陈起说事——现在勉强算是陈起补觉的时候,夏赏能帮着拦人,可幽精也不能从天亮睡到天黑吧?
不管是缵缵的身体情况,还是幽精的智力情况,都不能容许他俩慢腾腾地行事。
赶到萧银殿时,仆妇们都守在门外。
伏传跑在前边,隔着门就听见屋内低微的哭泣声,似乎在喊阿娘,掺杂着几声王爷。
“命元要散了。”伏传来不及往屋内穿行,绕开一条走道,推开东边的窗户,直接跳了进去。
爽灵远远地看了一眼,没有跟着伏传翻窗,仆妇替他打帘,他从正门进去。穿过堂屋,走了两道门,抵达了缵缵居住的寝室。缵缵目光散漫地坐在地上,挨着床沿,满眼是泪。
伏传已经用真元封住了所有走风的通道,指尖飞出一道真气,控住缵缵摇摇欲坠的命灯。
爽灵一眼看出伏传分身乏术,指点道:“天罡用柔。”
伏传秒懂。
原本四平八稳封住各处门窗的真元,在他的控制下如同清水微风一般流动起来,被死死钉在缵缵皮囊上的命灯也飞了出来,轻盈地停泊在真元涓流之中,循环往来。
固定住现场的真元走成小天地之后,伏传直接腾出了两只手,将缵缵扶了起来。
缵缵在迷茫中看见伏传的脸:“小郎君,怎么是你?”她歪着头,用手去摸伏传的脸,又仿佛不敢亲近,只虚虚地停在分寸之外,描摹着轮廓,“我死后看见的怎么会是你呢?”
“阿姊,你还没有死。”伏传在她人中上狠狠一掐,“醒了没有?!”
“嗷哟!”缵缵吃痛地躲了躲,“死了也会痛?做人辛苦,做鬼也不轻松啊。”
她这么坚持地认为自己死了,伏传哭笑不得。
“做事。”爽灵提醒。
“哦。”伏传方才起身,双手捏诀,从身佩的玉环中释放出一缕残魂。
缵缵才注意到站在屏风一侧的爽灵,确实有些惊讶不解,正要说话,玉环中素大长公主的残魂显出形状,凡人肉眼可见,缵缵只觉得浑身上下有一种深入骨髓的裂疼,疼得眼泪倏地掉了下来。
素大长公主保持着生前的模样,身披云霞锦袍,长发垂下,魂魄黯淡无光。
她和伏传斗法失败,早已知道伏传的厉害。而且,她被囚禁玉环之中,失去了对时间的感知能力,尽管现世不过一天时间,在她而言宛如万年之久。这么“长”的时间里,她无数次的拼命努力,无数次的失败挫折,早已失去了劈开樊笼、重获自由的信念。
此时被释放了出来,妘宝器也只是木然地飘荡在原地,并未选择攻击或逃跑。
缵缵的眼泪啪嗒掉在了袖子上。
与此同时,妘宝器的心口就像是有一滴清水掉进了油锅,嗤地一声烧穿了她的心房。
妘宝器捂住自己的心口,循着冥冥中的感应望去,看见了坐在床边流泪的缵缵。她苍白木然的脸上抖了抖,魂体往前飘了半尺,又远远地停住。先看伏传,再看爽灵,半晌才问:“缵缵?”
缵缵似乎从来没有见过她,陌生困惑又惶恐地望着她,像是一只受惊的小鸟儿。
妘宝器打量天地四周,没有错过缵缵胳膊上缺失的血肉,漂浮在真元涓流中的命灯。她问伏传:“技不如人,我可任凭处置。她一生不曾得我半分好处,也请不要迁怒于她。”
伏传听她说得稀奇,不禁问道:“你明知道她身在青州,却以咒术谋刺青州之主,这时候倒想着求情叫不要迁怒?你不知道这是牵累九族的罪过?”
妘宝器不好辩解。毕竟,在踢到伏传这块钢板之前,她根本就没想过自己会失败。
“你用她的命拱卫自身,充作盾牌。我与你斗法之时,若不能斩去她的命盾,就不能将你魂魄抽出皮囊。你先将她当作牺牲,这会儿倒来假惺惺地充好人……十月怀胎就这么了不起么?”伏传问。
妘宝器摸着自己被女儿泪水烧穿的心口,突然就不说话了。
爽灵突然说:“她不知道。”
缵缵母女与伏传都闻言回头,爽灵继续说道:“上古时,凡人只知其母,不知其父,尊母至大。守庙祭祀之人,也多由女子充任。繁衍后嗣时容易丧命,就有巫法以子护母——有母则有子,死了一个孩子,还可以再有无数孩子,若为生子殒命,孩童没有母亲抚育,多半也不能存活。”
“你所学古籍传承,是不是已经看不懂最初的古字了?多半也不知道借子息命元维护自身的法门出自哪一道咒文。”爽灵说。
妘宝器微微抿嘴,不肯承认妘家的传承已失落大半,也没有否认爽灵的说法。
缵缵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通过几人的对话勉强总结出自己的遭遇,莫名其妙地问出一句话:“我在藏书楼时,守殿的老妪告诉我,古早之时,守庙之职母死女继,母亲主持祭祀,女儿就充作侍卫,为母亲守殿执剑……阿娘,我虽不能为阿娘执剑守殿,能以命为盾守护阿娘,也对得起阿娘赐我的这个名字了吧?”
妘宝器突然释出魂力,飙风一般冲向了正缓缓流向她的那一盏属于缵缵的命灯。
伏传也吃了一惊。
妘宝器这人到底怎么回事,他也没搞清楚。
真要让妘宝器拿到了缵缵的命灯,就等于把缵缵的命交给了妘宝器——这疯女人素行不良,连自家皇帝都敢搞死,也拿女儿的命当过盾牌,伏传并不深信她的人品。
所以,必须抢!
妘宝器在全盛时期就斗不过伏传,现在只剩下一缕残魂,正面对抗的结局没有悬念。
伏传早已用真元掌控了全场,心念一动,缵缵那盏已经流动到妘宝器身边的命灯,完全没有道理地隔空出现在伏传的手中。妘宝器也急了,本就虚弱的残魂疯狂分解,朝着命灯冲去。
“你疯啦!”伏传一边护着命灯,一边结印将妘宝器分解的残魂一一拼回去。
然而,破坏比重建简单,这是世间真理。
妘宝器把残魂轰然粉碎,充作力量做殊死一击,伏传不仅要应对她的攻击,还要把自动炸得粉身碎骨的“她”重新拼回去,简直手忙脚乱,又恨又气:“你这个疯婆子,抢什么啊,我又不害她!”
疯狂的妘宝器根本听不见他的意见,两人一个砸来一个拼回,好不热闹。
直到伏传怒喊:“你这人怎么回事啊,再弄几回,你的魂都不够给她续命了!死都要拉着女儿垫背是吧?她倒八辈子霉才从你肚子里爬出来!”
妘宝器的攻势有了一瞬的迟疑。
伏传趁势把她糊了回去,死死钉在屏风上,一只手护着缵缵的命灯,退到床边。
妘宝器和缵缵都很意外,双双拿眼睛望着伏传。
“为何这么看我?我本就是来给阿姊续命的。”
伏传将命灯重新放在缵缵的头顶,缵缵吓得都不敢动,伏传又安慰她:“人身上三盏命灯,不会灭也不会掉的。不是修行之人,想拿也拿不下来……”
缵缵很聪明,落寞地说:“人都有三盏命灯,我只剩下一盏了,对吗?”
伏传尴尬地笑了笑。缵缵的其余两盏命灯,都在伏传与妘宝器斗法的时候被绷得四分五裂,最后这一盏命灯,也差不多要熄灭了。
“你娘已经死了,只剩一缕残魂。我用她的残魂给你的命灯添油,再给你做两个灯芯。你以后好好地吃饭睡觉锻炼身体,那两盏灯也能慢慢地养起来。等到三盏灯都点亮,你就没事了。”伏传说。
缵缵下意识地拒绝:“不,不行。阿娘还要去投胎……”
妘宝器一口答应:“好。给她续!——真能救活她吗?”
伏传点头:“保管有效。”
“那就给她!我愿意给她续命,何必听她的想法?只与我相干,不干她事!”妘宝器催促道。
伏传犹豫片刻,还是不敢违背寒江剑派的门规,必须把事情轻重给缵缵说清楚:“这事我要和你说明白。你若用了母亲的残魂续命,将为天道所弃,就是……运气会很糟糕,处处不顺遂,”
伏传的话还没说完,妘宝器已经发脾气了:“这是什么道理?我自愿给她续命,哪个天管得着?凭什么叫人倒霉?!”
缵缵本来就不愿意用母魂续命,尝试着跟妘宝器沟通:“阿……阿娘。”
妘宝器对着伏传张牙舞爪,看着缵缵却有十二分的小心翼翼:“你也不要害怕。你自离了娘的怀抱,活到今日,又有哪一天是走运的?再也不会更坏了。”
缵缵竟破涕而笑,继续说服妘宝器:“阿娘与我,此生都不走运。阿娘不在了,我也要死了。人既有神魂,将有来世,想来也不必眷念此生。我与阿娘都去投胎重新做人,来世再做母女。”她眼底竟然还有几分憧憬,“我也想为母亲执剑守殿,堂堂正正地承继母亲的一切,不负此生之名。”
妘宝器被糊在屏风上下不来,闻言只得苦笑:“傻孩子。你的命灯碎了。”
缵缵不大明白:“嗯?”
“你死了,就会成为飘荡在天地间的残魂,慢慢失去记忆,归于天地。”妘宝器说。
缵缵有些惊慌地望向伏传:“是……这样吗?”
“倒也不是。你还有一盏命灯,保全的人魂是可以再去投胎的。只是其余两魂会重回天地。其他人也差不多都是这样,天魂归天,地魂归地……你就是……人魂和天魂不会再重聚……但是反正下辈子你也不会记得前世的事了,天魂换了对你也没什么影响……”伏传尽量克制地说。
准确来说,命灯不全,转世投胎之后,就确实不是今生的这个人了。
缵缵更大的惶恐来自于对妘宝器的担心:“那……小郎君说,我阿母也只剩残魂了?”
伏传点头。
妘宝器继续劝说女儿:“我原本就不能再投胎。你想与我相约来世,只怕不能了。”
缵缵原本还保持着平静,闻言突然伤心,低头哭泣。她眼泪刚掉下来,妘宝器心口就被灼穿,妘宝器也只能无奈地看着女儿,并不强求她止泪。
伏传提醒道:“你再哭一会儿,素主心尖都要烧没了。”
缵缵惶然抬头,妘宝器心口的灼痕才刚刚消失。
妘宝器继续哄着女儿:“若我的残魂续成你的命灯,如此生生世世跟着你,护着你,为何不好呢?你生阿娘的气,不愿与阿娘在一起了吗?”
缵缵只管摇头。
伏传守着规矩,没有掺和缵缵的决定,只静静地守着。
妘宝器与缵缵来来往往拉扯了好一会儿,终究是“与母亲永世相伴”的说辞打动了缵缵,她问伏传:“若用阿母的残魂续命,命灯会一直随着我么?”
伏传点头。
缵缵又问:“阿母不能再投胎,会……失去记忆,归于天地?”
伏传看了爽灵一眼,这事也不能隐瞒:“她与我斗法,受了雷法天诛,若不能在玉环中养息,很快就会湮灭。与寻常人不一样。”所以,想要重归天地也不可能,会直接消失。
缵缵再没有迟疑:“请小郎君为我续命。”
伏传再次问道:“以母魂续命,真的会很倒霉。”
缵缵摇头道:“没关系。”
“那好吧。”伏传把妘宝器从屏风上抠了下来,再到爽灵跟前施礼,“请大兄为我护法。”
爽灵颔首。
妘宝器与缵缵母女都有些伤情感怀,伏传对着从未施用过的续命法则是跃跃欲试,隐隐带了点兴奋。他正想动手,发现妘宝器正看着缵缵,又忍不住问:“要么,我出去坐一会儿,两刻钟之后再来?”他指了指缵缵的命灯,“也不能等了。”
缵缵不明就里:“为什么?”
妘宝器则摇头:“不必。我与她……从前不相认,此后不相离。也没什么可说的。”
缵缵后知后觉地明白过来:“阿母要……沉睡了吗?”
伏传解释说:“她是自愿给你做灯芯、灯油,我也可以让她保持清醒。不过,这样一来,你不觉得太残忍了吗?让她永生永世保持智识,做你的命灯,再也接触不到一切却永远清醒……”
缵缵忍不住想哭,想起妘宝器心口会痛,又连忙捂住眼泪:“怎么会这样……”
伏传后退了一步。
妘宝器态度一直很坚决:“施法吧。”
不等伏传动手,妘宝器主动关闭了魂识,彻底陷入了沉睡。
她的决定太过干脆,且没有半点犹豫,甚至没有给缵缵留下半句遗言。缵缵哭道:“永远都是这么对我……说不见我,就不见我。说不要我,就不要我。阿娘,你好狠心!”
伏传将手一指,勉强维持着生前形状的妘宝器就化作了一片沙砾,以免缵缵触目惊心。
他先取了一些魂沙捏诀施法,通过自身修为真元,将之化作命灯灯油,灌注在缵缵头顶的命灯之上。那盏灯已经快要熄灭,伏传小心翼翼地控着灯油,只怕或急或沉,不小心将命灯按熄。
随着灯油的灌注,命灯逐渐恢复了明亮,命元也渐渐地稳固了下来。
“好了。”伏传也松了口气。
这是他第一次干这种精细活儿,完全顺利没出错,也是很不容易。
做完之后,他下意识地回头去看爽灵,想要得到大师兄的反馈。爽灵微微点头。
“现在捏灯,做灯芯。”伏传重新调用魂沙,聚精会神地继续搓灯。
爽灵则看着缵缵头顶的那盏命灯,看着属于缵缵的灯油与由妘宝器残魂做成的灯油逐渐混淆,他很肯定没有任何反馈征兆与天地四时发生勾连……所谓的天谴,究竟来自何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