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此同时。
幽精与伏传正在军户驻地抚民,走访的都是去岁立过大功、受过嘉奖的军户。
安莹与沈俣各自带着相关负责的下属随行,幽精就抱着军户家里半大的孩子,坐在刚刚扫清了鸡粪的院坝里,跟军户家中的老父幼子说话,询问安家有没有困难,天时耕种如何,将军府有常常来关照吗?能不能吃饱穿暖……
“今天下初定,战事未平,吃用穿戴是艰苦一些。但是,再艰苦穷困,也不能让前线拼杀的将士家中饿死。旬月配给的口粮要足额拨放,家里有多生人口……这是好事啊,大大的好事。二郎们打下大大的疆土,那么多的城池,那么好的土地,山川,都要吾等子弟后代去经营耕作,不要怕生了孩子养不起,我来养!都记下来,家中生育三个以上孩子的,都可以去将军府……”
幽精一句话没说完,安莹脸都黑了。鼓励生育这事,也不该将军府管吧?将军府也没有余粮!
幽精的目光在安莹与沈俣身上流连片刻,改了主意:“这事交给青州府负责吧。英姿先把青州军户的底兜起来,具体缺什么,找丛儿商量。”
伏传差点喷了。我坑我自己可还行?还是幽精大师兄深信爽灵大师兄一定搞得定?
陈起对外、对下,本身就是个非常慈爱贤明的形象,幽精扮演的他更是和蔼可亲,更像是一位平易近人的大家长。被他抱在怀里的军户家小孩还在吸鼻涕,幽精直接就用手指给他擦了擦鼻子,半点没有嫌弃的意思——围观在侧的军户们都有点忘形了,真当在跟自家大爷唠嗑。
听说青州府大包大揽要发粮食养孩子,就有军户忍不住问:“郎主万岁,三个孩子是三个男娃吗?女娃娃算里头吗?”
“为什么不算?”幽精下意识地反驳,“没有女娃娃哪来的子孙万代?女娃也算。”
沈俣还没吭声,安莹先小声说:“郎主,额外给军户拨放粮食耗费巨大,这……素来都说一男半女,不若女孩子就照半数拨放粮食?”
幽精知道安莹说的话有问题,可是他很怀疑自己的判断力,沉吟片刻,没有说话。
伏传便小声提醒安莹:“将军,这可不是谏言的时候。”
安莹垂首退到一边,幽精则得了伏传的明示,说:“小娃娃分什么男女?同样在母亲怀里吃奶,男娃吃得多,女娃就吃得少?我替江山万代养育子女,岂有男女之别?”
这时候军户家中也未必都能吃饱,若是家里多养几个孩子,多半都要将女孩或是体弱的孩子舍弃。家主坚持男女小娃一视同仁,落在有女户的家中就是最大的实惠,纷纷磕头称呼万岁平安。
沈俣从头到尾都没有任何反对的情绪,侧头吩咐身边的书吏,准备统筹籍册、落实丁口。
正在此时,远远地有卫士打马疾驰而至,凑近幽精耳畔:“郎主,小郎君来了!”
幽精和伏传都很意外。爽灵一向只负责案牍上的工作,跑出来抚民慰军安抚民心的活儿,都是幽精和伏传搭伙干。今天的事情也不复杂,根本不必惊动在家的爽灵,怎么突然跑来了?
这卫士的马也没有比爽灵快多少,刚刚得了消息,单煦罡所赠骏马便飞驰而至。
在场围观的军户都看呆了,啧啧称赞宝马神骏,又钦羡马上驭手骑术精湛,听说这位风姿高岸的年轻人就是陈家少君,未来的太子,个个都惊得合不拢嘴。
与围观群众不同,随行的安莹与沈俣都很吃惊。小郎君突至,这是出大事了啊?
安莹即刻上前,把幽精怀里的孩子抱了起来,交还给他的祖父。得了殊荣接待陈起的军户也都是精挑细选之后的聪明人,原本全家都围在陈起身边拉家常,这会儿接了孩子就悄无声息地退了一圈。
爽灵下马之后,上前匆忙叙礼,说:“听说阿父在军户走访,阿母特命儿来赏些东西。”
他冲着四下的军户笑了笑,说:“我的马快些,夫人的赏赐还在后边呢。安将军看着安排人分一分吧。”
明眼人都知道小郎君是在粉饰太平。
姜夫人若真要赏赐军户,早几日就该安排好了,哪可能临时叫小郎君来送?
但是,军户们并不懂得其中的道道,听说小郎君奉母命来赏赐,个个兴高采烈,又跪下称颂主母千岁万福。眼巴巴地等着分东西。
安莹被点名应酬此事,只得假装带人去接赏赐。
——这赏赐有没有还不一定呢。但是,小郎君说有,安莹就必须得自掏腰包把赏放出来。
掏就掏吧。想起沈俣那里还挨了一坨更大的放血,安莹的心情就晴朗了许多。替小郎君擦屁股放赏不过就是一次,沈俣那是旬月都要放血啊……想起沈俣的惨,安莹美滋滋。
沈俣则直接把围在附近的军户都拉了出去:“去前边领赏,各家各户排好队。”
顺便暗示身边的书吏,借着今天的机会,直接就把丁口人数落实了。
围观家主和少君当然是件开眼界的事,但是,围观也有好半天了,听说要排队领赏赐,军户们惦念着主母给的神秘礼物,也都开开心心地听从指挥马上退去。再则,家主不许围观了,谁也不敢再恋栈不去。军户们便纷纷磕头拜辞,成群结队去排队等赏。
“出什么事了?”幽精才有间隙询问爽灵。
“秦廷有巫女弄术。”爽灵的目光落在伏传身上,“看好阿父。”
伏传跟着紧张起来。实在是因为巫法咒术,防不胜防。这个时代的许多法术都已经失传,伏传听都没有听说过,若是攻击他自身,他马上就能察觉,自保比较简单。但是,若对方攻击的是陈起,一来很可能是伏传闻所未闻的术法,二来不能马上察觉,真到了陈起有反应的时候,大概率就迟了!
沈俣身为青州府长史,目前青州的实际治理者,这关头他们也不可能把沈俣关在门外说小话。
听闻秦廷弄术意图谋害家主之后,沈俣默不吭声地走出门去。
这时候田垄上都是冻土,没有任何草木存活,沈俣询问军户之后,军户拿来一篮子珍藏的稻谷,这是来年耕作的种子,又从灶房里找了一些储存着用来引火的枯草。
沈俣抽出几根干净的枯草,以手指作枝,很快就捆出一个小人儿的模样。
枯草里间或掺杂着一些稻谷,均匀其中,仿佛血肉。
做好之后,沈俣左手拿着枯草小人,右手捏诀,口中念念有词,吐息迅捷如风。
咒文念完的瞬间,沈俣原本红光满面非常健康的脸色,倏地变得惨白。他扶着军户灶屋粗劣的门框,低头喘息片刻,方才恢复了正常行走的能力。
走进堂屋时,小郎君还在跟隽小郎君低声说话,沈俣将这枚枯草小人交给陈起:“这枚小人能抵巫咒之术,家主贴身收藏,可保无虞。”
幽精左看爽灵,右看伏传,不知道这玩意儿能不能收,究竟是什么东西。
伏传也比较迷茫。他能感觉到这个小东西里面有着异常澎湃的力量,却不是他在后世所见过的任何一种。这东西超出了他的认知。
爽灵凝神看了一眼,直接伸手扶住了沈俣,让他在土床上坐下:“阿父,收下吧。”
沈俣有些意外地看着爽灵。
爽灵解释说:“这是上古黎族的祷术。黎族人擅长耕种,能调治山川,相传他们有一种法术,可以让风调雨顺,五谷不生虫害。外人不知道的是,通过大地上生长的五谷,他们掌握了一门‘五谷术’,以大地厚土之力,祈福除灾,祝祷太平。”
沈俣微微一笑,双手合拢作揖:“小郎君好渊博见识。”
爽灵再抬头时,发现幽精已经异常迅速地把枯草小人塞在了自己的怀里,还用手拍了拍,问身边付伏传:“这够不够贴身?放进里层?”——十足怕死的模样。
伏传安慰道:“这就好了,不用再往里。”
替身法在后世修法里属于禁法,一旦涉及牺牲,必然会有各种不平与胁迫。所以,哪怕谢青鹤的记忆里有各种替身法术,爽灵也从未想过让伏传施用。他不会“事急从权”,就让小师弟学坏。
然而,沈俣是个不讲规矩的古代散修。
这时候正在上古修门纷纷失传陨落的蒙昧时期,沈俣懂得一些家传的秘法,可他实际上不懂得如何修行,也没有显露出任何比凡人更强壮健硕的体格。
爽灵考虑片刻,吩咐伏传:“把草人拿出来。浮引法会做么?”
伏传才恍悟这是个替身草人,如果陈起受了咒术攻击,伤害会完全由沈俣承担。沈俣就是个懂得咒术的普通人,他这是拿命给陈起挡刀。
爽灵让他用浮引法,就是想把草人内属于沈俣的命源起出来,再把伏传的命源放进去。
——就算对方咒术厉害,伏传修行多年,肯定能撑得住片刻。但凡有一点时间,以伏传的修为与谢青鹤的见识策应,就可以解决掉这事了。
“会的。”伏传把草人拿了出来,正要施法。
幽精突然七窍流血!
沈俣也在同时双目、口鼻都渗出鲜血,急促地说:“快还给家主!”
远在秦廷王都的咒术发动了。
草人不在幽精身边,陈起的皮囊遭受重创,又因为幽精曾拿过草人,沈俣也遭受重创。两人分摊了咒术带来的伤害,伏传的浮引法还没来得及施用。
“来不及了。替身草人放在中间,支应住。”爽灵只顾得上和伏传说话。
伏传将手一抛,草人悬浮在空中,恰好是与幽精、沈俣各半的位置。旋即左右手蕴气弹指,死死镇压住幽精与沈俣的眉间紫府,绝不许魂魄外溢,肉身受戕。
爽灵伸手蘸了蘸沈俣眼角淌出的鲜血,先低头闻了味道,旋即放进舌尖尝了尝。
片刻之后,爽灵对伏传做了个手势。
伏传秒懂。
秦廷的灵间法术主要是针对鬼,驭鬼使鬼。什么是鬼?鬼即魂魄所化。
和死在伏传手里的灵间巫女不同,秦廷新请出山的巫女明显比较厉害,驭鬼也没那么笨拙,能够相隔千里之外,直接针对陈起的魂魄——不巧的是,陈起的三魂早就离家出走了。
现在咒术唯一攻击的只剩下陈起皮囊里仅剩的七魄。若是被对方得逞,陈起的皮囊就会全面崩溃,变成缠绵病榻无胆无魄不能对外界产生正常反应的死肉。
但是,现在已经搞清楚对方的攻击方式,不必爽灵指点,伏传就知道怎么应对。
伏传直接切断了草人与陈起与沈俣的联系,爽灵扶了沈俣一把,神魂受创的沈俣直接昏了过去。伏传左手施法镇定住陈起的七魄,还能抽空用右手给沈俣画了一道定神符,飞入沈俣紫府之内。
幽精用手擦了擦眼角碍事的鲜血,问道:“这是没事了吗?”
伏传一遍又一遍地将保身符贴在他额头,说:“没事了。等我把做法之人抓来——”又侧头看爽灵,“他既然做法抽魂,我可以把他抽出来吧?”
爽灵点头。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是很朴实的对等报复,被门规所允许。
伏传倏地释放出眉间的剑气,剑诀横扫,剑气如同辉光一般飞逝。
爽灵点评了一句:“不修正道。”
伏传修的是枪法,是一心道,自从在里梁山脊得了谢青鹤的剑气之后,就一直在偷偷地玩剑气。谢青鹤也曾经提醒过他,架不住伏传就是心生艳羡,特别喜欢。
幽精脸上的血都没擦干净,先护着小师弟:“心之所往,便是正道。你懂个屁!”
爽灵目无表情地说:“束寒云心之所往就是恃强凌弱、践踏蝼蚁,他行的也是正道?你只管爱宠放纵,他日不可挽回,又来祸害自己。”
伏传都吓傻了。怎么敢提二师兄?!
幽精强撑了片刻,竟然流下泪来,伸手抱住伏传:“你岂敢将他们相提并论。”
爽灵伸手探了探沈俣的气息,确认他一时半会不会醒来,才说道:“你若无心情爱,认真修行履职,早已参悟天地造化,至不可言说的境地。只顾着心尖一点血,胯下二两肉,荒废多少光阴?”
“你给我滚出去!”幽精怒道。
伏传连一句话都不敢说。然而,听见爽灵毫无感情的指责,他还是深觉失落。
就在此时,剑气飞至王都,锁定了做法戕害陈起的巫女。伏传以心观剑,以剑远摄千里之外,看见那边的场景就惊呆了:“大……大兄,阿父,这……这事好像……有点奇怪。”
幽精还在伤心,眼泪啪嗒啪嗒地流,不大关心伏传的说辞。
爽灵完全没觉得刚才的说辞伤害了伏传和幽精,还能如常地与伏传相处,仿佛刚才无事发生:“施术巫女是缵缵的母亲。”
“不是这个奇怪……好吧,这也让我有点吃惊……”
伏传控制着剑气悬停在素大长公主的头顶,素主身披云霞锦袍,长发垂至脚踝,瘦弱的双手举向苍天,口中不断地念诵着咒文。然而,在她面前的祭坛上,放了两张红纸。
“除了阿父的名讳与久居地,还有……她好像也在诅咒妘使。”
“妘使是秦廷的新天子吧?!”
爽灵歪了歪头。
幽精也不哭了,擦了擦满脸的血泪,问道:“不是窃我的命给妘使续命?”
伏传将剑气绕着祭坛转了一圈,把桌上的红纸看得更清楚:“不是借命之术。她在同时攻击两个人,而且,代表阿父命源的红纸一直飘飞略显黯淡,妘使的红纸已经快烧光了……我是不是等一等,等她把妘使咒死?”
爽灵与幽精目光一碰,各自点头。
“等着。”
“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