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1章 大争(63)

爽灵专注处理竹简,幽精只顾着消遣,惟有伏传惦记着不知生死的缵缵,再三询问。

夏赏也不管陈起赦免奸细是处于本心,想要继续玩弄奸细,还是被隽小郎君央告求情才改了主意,最先确实是陈起下令赦回缵缵,此后伏传两次三番询问,他都当作是陈起的意思,前前后后派了几拨人去找缵缵。

不久就有下人来报,跟夏赏说,有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侍长先听哪一个?

夏赏已经被伏传催得心焦火燎了,闻言当即赏了这不着调的家僮一脚,怒道:“快说!”

好消息是这奸细是家主沾过的人,上上下下没一个人敢胡乱伸爪子,没有出不该出的事。坏消息则是州府施行峻法严刑,长史沈俣一个月总要公开剐死一两个刁民,熟练的刽子手是现成的,奸细已经被绑上刑桩开刀,这会儿胳膊上已经掉了不少皮肉。

“人还活着。”夏赏揣着忐忑进来回话,只怕没能如了陈起的愿,家主会发脾气。

“找大夫给她瞧瞧。”幽精虽主感情,可明显谢青鹤跟缵缵没有多少感情,往日出于理智评估,他对缵缵还能有几分关怀,这会儿爽灵正坐在一边目无表情地看竹简,失去理智的幽精完全随心行事,对缵缵的态度就比较冷淡,“保住性命,严加看守。”

夏赏领命而去。

余下幽精、爽灵与伏传三人,分坐各处,团团相觑。

要决定如何处置缵缵,先得弄明白她的来意。

就算谢青鹤特赦她回来,双方依然处于敌对状态。

事实上,谢青鹤对缵缵的态度一直敌我分明,他已经放了缵缵一回,自认为仁至义尽,缵缵不知死地继续横跳,若陈起没有逼奸羞辱之事,而是直接将缵缵处死,谢青鹤未必会插手管这桩闲事。

现在缵缵被接回来了,下一步他们就得考虑,由谁去主持这场审问或是试探。

首先,这种事显然不适合多方围谈。

一对一谈话更容易让人放下防备,哪怕缵缵不打算坦诚,当她面前只有一根稻草的时候,求生的欲望和狡猾也必然更强烈几分,更愿意施展自己的“计划”。

这事既然有了单独谈话的限定,幽精就直接出局了。幽精穿着陈起的皮囊,由他去刺激缵缵暴露出真实目的,本该是最合适的选择。可是,幽精毕竟没有智能,伏传和爽灵都挺担心,万一他被缵缵花言巧语哄骗住了呢?

再考虑到伏传身上。一来缵缵对伏传谈不上真心,二来陈隽的身份地位也不足以打动缵缵。

爽灵直接说:“我审。”

三人只互相看了一眼,很快就达成了共识。

——伏传与爽灵保持着默契,默认爽灵的决定是最合适的安排,幽精就跟着伏传点头。

“处置好竹简过去。”爽灵分得清轻重缓急。何况,此时缵缵受伤挨冻,还有死里逃生的激动,爽灵故意给她一些镇定回味的时间,让她想明白对策,再去见她,才能得到最多的信息。

幽精很快就雕好了一个玉山笔架,涂上油又擦了几遍,放在爽灵的手边。

哪晓得爽灵根本就没有喜恶之分,漂亮的玉山笔架与笨拙的桐木笔搁,对他来说,都是写完了字撂笔用的东西,实在没得搁了,直接怼笔洗里,等着书童小婢收拾也行。

幽精是觉得爽灵干活辛苦,才先弄了个笔搁讨好爽灵。当然,更重要的原因是,他早就看陈起那个桐木笔搁不顺眼了,破烂玩意儿也配出现在谢真人的案牍之上?

他开开心心地雕了个自认为堪称珍玩的好东西,被爽灵视若无睹,顿时有明珠暗投的失落。

伏传被他情绪中浓浓的失落惊呆了!大师兄居然这么爱炫耀这么闷骚?!摆个玉山笔架出来,没有得到爽灵的夸奖,居然会有这么深沉的失落感?爽灵他没有喜恶的啊!他不夸奖很正常!

可是,幽精就是不开心。

惊得伏传连爽灵读了竹简什么内容都没听清楚,只管拿起那座玉山笔架,先端详查看了一番。

他是想做出个爱不释手的样子,对着这雕件狠狠拍上一通马屁,讨大师兄欢心。哪晓得将这玉山入手之后,越看越觉得亲切喜欢,玉山的每一个弧度线条,仿佛都停留在恰到好处使人特别惬意舒适的位置。整个笔架看上去特别简单质朴,看得越久,越能品味出一种古雅稚拙的美感。

“我怎么看着这么眼熟啊。”伏传用拇指摩挲了片刻,突然福至心灵。

下一瞬,一道剑光从伏传的眉间紫府飞出来,悬停于屋内半空中,不断伸缩吞吐。

伏传拿起玉山笔架,对准空中的剑气,先惊喜错愕地问幽精:“是不是这一道剑气?肯定是,就是它!大师兄虽然不记得那些复杂的术法经典,可多年磨砺的剑意早已侵入魂魄,随手雕琢玉件也会不自觉地驭道于形,这也太厉害了吧?!”

幽精连怎么镇压陈起皮囊里七魄的小法术都忘了个精光,哪可能认得出剑气与雕件之间的联系?

只是本能地觉得飞出来的剑气与自己十分亲近,他无意识地伸出手指,很自然就捏成了剑诀,在空中不住伸缩的剑气咻地朝他飞去,在他身边宛然流动,就像是依附在父母膝下的幼子。

伏传正要再拍几句马屁,哄大师兄开心,冷不丁听见爽灵问:“听见了吗?”

他打了个磕巴,回头才发现爽灵已经读完了一册竹简,根据他俩一起刷奏报的经验,这时候爽灵大师兄大概已经把批复方案也说过了——他什么都没听见。

仗着爽灵没有喜怒,伏传小心地问:“没听见。大兄能不能再说一遍?竹简我来看!大兄只要说准备怎么处置就好了。”他求生欲极强地去拿竹简,也不敢让爽灵再从头到尾朗读一遍。

爽灵把竹简让给他,指尖轻点,围在幽精身边打转的剑气就飞回了他的身边。

这就太欺负人了。两魂都在没有修为的皮囊里蹲着,爽灵拥有谢青鹤所有技艺知识,起码有十三种方法召回自己锻炼的剑意。而且,剑气一道飞回了爽灵的手里,幽精就再也拿不回去了。

“我做事,你玩耍。你还与我捣乱。”爽灵冷冰冰地教训幽精。

爽灵确实没有喜怒,他也不会生气,但是,他的目的性非常强。幽精和伏传一起玩耍,影响了他安排中的工作,打乱了他的计划,他就会马上剔除障碍。

幽精见他冷冰冰地抗议,也有些不好意思,正要道歉。

——划水的总不能比干活的还横。

爽灵已经拎住了伏传的领口,将他推摁在书案上,用卷起的竹简啪地揍了一下屁股。

伏传都懵了。

幽精的怒火瞬间就炸了起来,腾地起身,隔着三尺远就飞踹爽灵的脑袋。

爽灵毕竟智能极高,身穿的皮囊更是打小习武,身手灵便,飞速从容地躲开了这一脚。顺便拽住了幽精飞起来的脚踝,使力一扯!轰隆一声,幽精直接摔在书案上,满桌子竹简飞了一地。

这一切都发生在火石电光之间,伏传直接就看蒙了,直到陈起的皮囊倒地,他才想起阻止。

“别打,别打!”伏传连忙去扶地上的幽精,回头向爽灵赔罪,“我记住了。不要打。”

屋子里闹出这么大的动静,夏赏与卫士很快就进来查看。

幽精不是真的蠢,而且,他情绪强烈,没有丝毫理智可言,死死记着爽灵打了心爱的小师弟,虽然打得也不重,但是,怎么能打小师弟!他还打我!

“拿下逆子!”幽精冲着卫士怒吼,“拖出去打他二十板子!”

夏赏和进来查看情况的卫士都惊呆了。家主和小郎君闹得最厉害的时候,也没动过板子。

这是怎么了?有些懂事的卫士分析屋内乱糟糟的竹简书案,以及陈起与陈丛分布的位置,二人的衣衫姿态……顿时心中掀起惊涛骇浪。难道小郎君跟郎主动手了?儿子揍爹?不会吧?这么勇猛?!

伏传也惊呆了。这都叫什么事啊?相安无事不过两三个时辰,大师兄和大师兄先干起来了!

“阿父息怒。”伏传还得替大师兄向大师兄求情,心情十分凌乱,“都是儿的错。求阿父宽恕大兄,阿父……”他上前拉住幽精的衣摆,可怜巴巴地哀求。

幽精十分心爱伏传,且是完全没有理智的心爱。伏传求他一句,他马上就有千肯万肯的冲动。

但,也是因为心爱伏传,他还一口气咽不下去,更有几分恨铁不成钢:“他岂敢打你!”

爽灵的目的是告诫伏传和幽精不要捣乱,已经达到目的,他就不再节外生枝。冷静的分析让他意识到这时候哄住幽精才是最好的解决办法,他没有情绪,也不觉得低头很丢脸,直接起身上前拜倒,满脸痛悔地说:“儿知错。原本也没有打疼隽弟的心思,不过是提醒一二。以后再不打他。”

伏传看着爽灵真情实感的一张脸,心情越发地复杂难言。

原来爽灵大师兄不是无法做出情绪反应。他是本身没有情绪,却可以通过分析判断,决定什么时候模拟出什么样的情绪表现,达到迷惑众人的目的——这也太恐怖了。

爽灵还伸手十分爱怜地摸了摸伏传的脸蛋,说:“没有打疼的吧?你与阿父说。”

伏传这会儿屁股尖儿上还麻酥酥的。大师兄存心告诫,哪可能没打疼?可他不敢火上浇油,只管配合着爽灵去哄幽精,不住点头:“嗯,嗯,阿父,不疼。阿父息怒,不要生气了。”

幽精见小师弟楚楚可怜地哀求,爽灵也姿态驯服,不再狂妄无礼与他对打,这才对卫士挥挥手。

待夏赏与卫士都退下去之后,伏传才松了口气。

爽灵恢复了目无表情的模样,弯腰捡拾地上的竹简。

幽精则搂住伏传,不住询问他:“有没有吓着你?你以后离我近些,不要坐他身边。”想了想,他又叮嘱伏传,“他不过是学了几年拳脚功夫,你身负修为,就不敢打他,难道不会躲开?以后不许任他责罚。”

伏传是真的被吓住了。

自从谢青鹤决定分魂以来,他考虑了很多事情,唯独没有想过,这两位大师兄有多可怕。

幽精拥有大师兄所有的感情癖好,却没有半点理智。这勉强还能应付,毕竟幽精从皮囊到魂魄都是个初级菜鸡,也就是手握着属于陈起的权柄,有时候显得比较噎人——就如刚才非要打陈丛板子,他不改变主意,谁都杠不过他。

真正把伏传吓得遍体生寒的是爽灵。

爽灵拥有大师兄所有的智慧知识,却没有半点感情!他还可以模拟情绪感情,演技收放自如。

难怪大师兄会写一道咒文给我应急。伏传摸了摸颈上的钥匙,这才找到一点安全感。

这哪里是应急的东西?这是保命的咒文!

——一旦爽灵觉得伏传成了他计划里的绊脚石,绝对会毫不客气地算计伏传,除掉伏传!

——想要成为绊脚石也很简单。只要在爽灵给幽精献策的时候,伏传多驳回几次,常常与爽灵意见不一致,以爽灵的冷漠无情,只怕很容易就会起杀心。

伏传已经顾不上嫌弃陈起的皮囊了,他歪在幽精大师兄的怀里,心跳咚咚。

这是在玩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