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青鹤从不觉得爱护小师弟是很值得一提的事情,内外亲疏他一向分得很清楚。
伏传纠结多日终于释怀,拉着他的袖子挨挨蹭蹭满心温柔,谢青鹤能察觉到小师弟的情绪,却根本不知道小师弟在感怀什么——他一向洞彻,却一直也不明白小师弟来来回回的纠结,更不知道伏传内心里已经兜兜转转打了几个结又悄无声息地自己解开了。
“退出来了么?”谢青鹤向伏传打听,他比较关心今夜分魂之事。
“夏赏还在里边熄灯,检查门窗。往日也不觉得稀奇,今日听他行事,走路一点儿声息都没有,也不知道是哪里学会的功夫,着实厉害。”伏传感慨一声,又不禁追问,“夏赏这些年都在陈起身边服侍,陈起每天肚子响几回他都门儿清,我只怕分魂之后,大师兄的幽精瞒不过他。”
谢青鹤并不觉得夏赏是个麻烦:“他是个聪明人。纵然发现了什么,又能去找谁求救?”
一旦掌握了陈起的皮囊,就等同于站在了不败之地。
就算夏赏发现“陈起”不正常,他敢到处嚷嚷吗?他有一万处疑心,也无法对任何人吐露。
而且,人的记忆留存在皮囊之上,辗转于七魄之间。谢青鹤分出一道魂去代管陈起的皮囊,也会继承陈起所有的记忆,就算起居日程的习惯发生了改变,陈起所知的一切谢青鹤都能知道,想要拆穿他的身份根本不可能成功。
“出来了。”伏传听着越发好奇,“他……就睡在外边?”
“今日陈起睡前反常困倦,又常在病中,夏赏或许是担心他病情反复,是以就近照顾。”谢青鹤跟着陈起住过几日,熟知陈起的起居日常,计划里就没有夏赏在门外碍事,“用药吧。”
在青州住了这么长时间,谢青鹤伙同伏传一起,偷偷囤了不少打家劫舍必备的药物。
伏传开箱子拿了两包药,对谢青鹤示意:“我们门口也得撂倒一个。”
谢青鹤与伏传很早就不许素姑安排下人守夜服侍,但是,偌大的偏殿必然要安排人守殿,主要负责照管灯烛,策应安防。一旦发生意外,马上通知睡梦中的主子们起身避灾。
伏传身负修为,负责在前面开路打前站,用药撂倒了自家的守殿使女,冲谢青鹤招手。
谢青鹤放下帘帐,关好了一层层殿门,跟着走近殿前。雪夜冷月如银,照得到处都明晃晃。陈起在的地方必然有卫士值守,正殿那边尤其防守森严。
伏传做了个“快上来我背你”的姿势,谢青鹤考虑再三,还是毫无尊严地爬上了小师弟的背。
伏传原本就有非常精妙的走位,再有登云术加持,就如月光下一道模糊的影子,轻捷无比地越过了重重守卫,直接蹿进了正殿。为了保暖,大殿内外都门窗紧闭,伏传走的是散气的烟道,没惊动任何人。
到了寝殿之后,伏传先把谢青鹤放下,手里拿着一包药,蹑手蹑脚往外撂守夜的夏赏去了。
谢青鹤走到床前。
吃过加料汤药的陈起睡得非常深沉,口鼻微张,发出沉重的鼾声。
谢青鹤立在床前沉默片刻,从袖中掏出一张逍遥符,贴在了陈起的眉心上。旋即又贴一张。再贴一张……总共十张逍遥符,一层覆盖一层,尽数贴在了陈起额间。
伏传轻手轻脚地走进来,眼神示意:好了吗?怎么了?
谢青鹤尽量放轻声音,小声说:“药沉昏神,魂不起身。”
“那怎么办?”伏传凑近床前看了一眼,“我给他把魂拉出来?”
谢青鹤即刻摇头。不管在什么世界,强行拘役生魂都是会被天谴的恶事。他自己随心所欲处置魂魄,是因为他觉得自己有能力承受天道谴责,这样的脏事却不大愿意让小师弟做。
二人又等了片刻,陈起的元魂始终在皮囊里沉沉不起。
谢青鹤在寝殿里转了一圈,屋子里没有任何利器,谢青鹤翻箱倒柜,好不容易才找到一根拨香的铜签,用细布擦了擦,快步走到床尾掀开陈起身上的被子,用冷津津的铜签在陈起脚趾间滑过。
这根铜签却似有奇效。沉睡中的陈起浑身一颤,元魂瞬间就飞了起来。
他看见了守在自己身边的谢青鹤与伏传,明知道这两人在弄鬼,元魂却轻飘飘地暴露在天地冷月之间,舒服至极。感觉就像是在做梦,一个念头就能飞行十万八千里之外。
——等陈起反应过来时,早已经距离青州万里之遥。这时候,他也不再挂念青州。
无穷无尽的太虚正在吸引着他,使他无忧无虑地飞上天去。
伏传亲眼看见陈起的元魂飞了出去,非常惊愕:“他……就走了?”
谢青鹤正在拨陈起额上贴着的逍遥符,厚厚一沓捏在手里:“十分逍遥。”
伏传对逍遥符原本还有几分好奇之心,这会儿已经彻底不敢去碰了。
这玩意儿简直有毒!
陈起是什么人?只差一步,他就是天下共主,万乘之尊。被人出魂之后,陈起分明知道发生了什么,他居然一点震怒怀疑留恋的想法都没有,就这么走了?天下不要了?皇位不要了?辛辛苦苦半辈子基业都不要了?
谢青鹤把逍遥符收好之后,元魂随之一分为二,幽精脱体而出。
伏传能看见他分出来的魂魄。
谢青鹤元魂之雄浑,哪怕只是三分之一,依然无比纯粹璀璨,是伏传前所未见的强大。
伏传据此暗暗评估了一番,发现自己哪怕三魂七魄齐全,好像也不及大师兄一道分魂凝实健壮——这就有点高山仰止、无比欣羡的滋味了。当然,最让伏传心动的是,从陈丛的皮囊里走出来的是谢青鹤的原身模样,清俊庄严,威仪赫赫。
不等伏传犯多会儿花痴,谢青鹤的这道分魂就投入了陈起的皮囊之中,接管了他的身体。
陈起出魂只带走了三魂,七魄依然存在于皮囊之中。
谢青鹤以一道分魂去主宰完全陌生的皮囊,且要与陈起残留的七魄取得联系,过程并不轻松。就类似于空降的大将去统领无主的士兵,无能之将说不得就会死在乱军之中,就算大将将才纵横,将大军一一收服也要花费些时间。
伏传颇为挂心地守在床前,看着陈起额上冷汗频出,浑身痉挛抽搐,脸上一时火红发烫,一时煞白如雪。这事他也帮不上忙,连碰都不敢碰陈起一下,只怕相触时气机碰撞,坏了大师兄的事。
谢青鹤剩下两道魂也站在不远处,静静地看着自己的另一道魂在陌生躯壳中拼杀。
伏传冷不丁回头,看见陈丛冰冷平静的模样,就有一种见鬼的错觉。
——大师兄在收服陈起的七魄和皮囊。
——大师兄在看着大师兄。
苍了天也,要了命了。
“不好。”谢青鹤突然说。
“怎么了?哪里不好?”伏传连忙问。
一向对他温柔无比、有求必应的谢青鹤,却根本没有正眼看他,更没有回答他的意思。
下一瞬,谢青鹤的另一道魂爽灵也从陈丛的皮囊里分了出来,倏地投入陈起的皮囊中。
伏传张了张嘴,看着静静站在原地仿佛雕塑的陈丛,心知这会儿也问不出什么来了——现在陈丛体内只剩下命主胎光,胎光无情无智,既不喜欢他,也没有任何智能,宛如空壳。
好在这种局面没有维持太久,爽灵加入战场之后,两道魂很快就掌握了陈起的皮囊。
二魂合一,就是伏传最熟悉的那位大师兄。
谢青鹤从陈起的皮囊中醒来,浑身大汗淋漓,难得尴尬地说:“大意了。”
伏传仍旧没想明白怎么回事:“难道是陈起皮囊里留着什么遗患?居然能陷住大师兄?”
谢青鹤尴尬地说:“幽精无智。”
伏传好像有点明白了,但是,他是真的不敢相信!
“进了陈起皮囊之后,想着要把七魄镇压住,可怎么也想不起来该怎么办……”谢青鹤也很无奈,幽精就是主宰情感癖好的魂,它没有智能,只有本能。太复杂的东西,比如谢青鹤自幼修习的各种道术经典,它全都搞不懂。
伏传努力不笑出声,转身抱住了静静站立的“大师兄”:“这可……不大好……哈。”
谢青鹤评估了幽精的情况,觉得自己一时半会儿很难离开知情人,安排道:“明日我会卧病,召陈丛来侍药。恰好你今日向陈起央告求宠,明日就随陈丛一起来侍疾。先过了这几日再说。”
有了昨日下午的经历,伏传对陈起的皮囊十分厌恶,事先也没觉得会很依依不舍。
这会儿谢青鹤将二魂分开,爽灵重新回到了陈丛的皮囊中,只剩下幽精孤零零地待在陈起处,想起大师兄这会儿傻呆呆的,但凡复杂一些的精妙道法知识都忘得一干二净,伏传就很不舍。
“我若是走了,大师兄独自在此,万一应对不来,这可怎么办?”伏传担心地问。
幽精只管含笑看着他:“你早些来。”
回到陈丛皮囊中的爽灵则给了解决方案:“他七魄受惊皮囊有损,本就睡性沉重。你若是不放心,用沉疴术使他坐病,明日惊动下人,请你我来正殿拜见,再替他解开。”
“对自己下手也这么狠吗?”伏传错愕地问。
谢青鹤面上没有一丝喜恶情绪,说:“这是最好的解决办法。动手,走。”
伏传:“……”
大师兄好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