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7章 大争(59)

“可是,阿父……不,陈起,他每日都要处置家中军政事务。爽灵有智无情,若大师兄以爽灵代管陈起的皮囊,只怕行事比陈起更加冷酷三分。幽精多情却无智,根本无法理事。大师兄已经有对策了吗?”伏传没有提主魂胎光,盖因胎光无情无智,相比起其余两道魂,它更加无力处事。

“我以幽精托管陈起皮囊,有事即传召留在陈丛皮囊中的爽灵问策。”

说到这里,谢青鹤按住伏传肩头:“这事重点要落在你的身上。幽精无智,无法对爽灵的安排作出裁决取舍,你要随在幽精身边,时时提点。我只听你的。”

伏传眨眨眼,顿感压力巨大。

就算谢青鹤有能力使三魂独立久存,独魂毕竟有不同的缺憾。

要么冷酷无情,要么脑子不好。

谢青鹤让幽精掌权,爽灵献策,真正裁决的取舍就落在了伏传身上。幽精掌管着人所有的感情和癖好,不管伏传说什么,以谢青鹤对他的深爱,幽精都会言听计从。

“那如果大师兄的幽精不听我的,跟着大师兄的爽灵跑呢?”伏传先问对策。

人自身的三魂之间有着最天然的联系。幽精听从爽灵的智慧指引,爽灵听从幽精的情感指引。通常情况下,三魂都在一起不分彼此。像谢青鹤这样把三魂分开塞进不同皮囊的尝试,当属首例。

“我会处置好此事,尽量不让这种情况发生。此外我会将一段唤回咒文写在纸上,你施法封在黄纸中仔细藏好。若当真出了不可收拾的岔子,再解法念咒使我三魂合一。”谢青鹤说。

“不能直接告诉我吗?”伏传好奇地问。

谢青鹤起身去旁边写字,说:“此真灵咒。你若事先得知,偶然心心念念,我好好儿地待在陈起的皮囊里,说不得就被你念回来了。”

按说正常修士都能收摄心念,不至于出这种岔子。奈何伏传不大正常,心修功夫巨差。

提及心修功夫,伏传就不吭气了。

待谢青鹤写好咒文,晾干墨迹随手叠起,从外边看果然没有半点痕迹露出。伏传也不再好奇纸内咒文,直接施法将咒文封起,放在带锁的锦盒里。此物重要,他把钥匙直接挂在了脖子上。

两人把分魂的计划、对策都粗略商议了一遍,大致上没有疑问了。

伏传终于提出最重要的问题:“大师兄打算怎么处置陈起的魂魄?”

整个入魔世界是以陈丛的魔质为根基生成,谢青鹤穿上了陈丛的皮囊,陈丛的魂魄一直都在,且是以魔的形式存在于谢青鹤的体内。最神奇的是,这个以魔质生成的世界里,其他人也都具有真实的三魂七魄,但是,谢青鹤从来也没关心过,被小师弟占据皮囊的“原身”魂魄究竟去了哪里。

上官时宜久久不至,谢青鹤与伏传都与原身陈起相处了多年时间,不管是喜欢还是厌恶,毕竟竟产生了或正面或负面的感情,陈起的魂魄会去哪儿?还是会瞬间湮灭?伏传已经想了很多次。

他只是没想到,没等上官时宜降临,谢青鹤就要先一步夺走陈起的皮囊了。

谢青鹤的目光落在了书案上。

“逍遥符是给他用?”伏传很吃惊,“这不是轻身快行的符法吗?”

紫央宫防卫森严,谢青鹤又没有修为在身,伏传一直认为,大师兄是担心半夜去收拾陈起时惊动随从卫士,方才吩咐他事先写好十道逍遥符,方便潜入正殿。哪晓得居然不是大师兄自用?

谢青鹤摇摇头,说:“逍遥此身外,太虚任遨游。最初就是魂法,用在皮囊上不过小道。”

见伏传若有所思,谢青鹤马上告诫:“入魔修行对元魂增益非常,你只须耐着性子日夜累积,自然会有元魂脱壳、霄行天外的时候。到时候大师兄陪你一起去诸天游荡。”

伏传不禁好笑,答应道:“我知道。用逍遥符魂游天外若是好事,此法怎会逐渐落寞失传?大师兄也不会使在陈起身上。”

谢青鹤被他这点儿狡猾闹得哭笑不得,想了想,还真没法承认这是一件好事。

最初逍遥符被修士用于束魂出窍,参悟天道,早年还有修士以此遨游太虚,观测诸星。坏就坏在元魂失去了皮囊的束缚,人会有一种直接与天地万物联系,无比自由畅快的感觉。元魂出窍会上瘾,常常出窍的修士会不自觉地厌恶愚笨的皮囊,厌恶透过皮囊去沟通天地太虚,沉迷出窍。

不少修士荒废了肉身修行,常以逍遥符在天地间穿行,最终彻底抛弃皮囊,转为灵修、鬼修。

用逍遥符送走陈起的元魂,让陈起见识享受凡人绝对无缘接触的仙缘旷景,让他自由自在地于太虚中遨游逍遥,这是谢青鹤能够想到最温和无害的处置方式。

“再等一等。夜阑人静之时,再送陈起出窍。”谢青鹤说。

伏传对大师兄一向盲目信任,谢青鹤提出分魂的方案,他就不怀疑大师兄有执行的能力。

但是,想起从此以后就要面对两个大师兄,一个多情却无智,一个多智却无情,他还得夹在两个具有缺憾的大师兄之间帮着拍板做决定,光是想一想,他就觉得往后的日子水深火热,充满艰难。

过了一会儿,伏传又忍不住问:“大师兄,若我叫你的幽精不听你的爽灵安排,你的爽灵对我发脾气,我可怎么办啊?”

谢青鹤见他细眉微蹙,是真的在烦恼此事,不禁好笑,安慰道:“爽灵无情,自然也没有恼怒生气的情绪,怎么会因为幽精不听话就迁怒于你?我这样安排,总不会让你为难。放心吧。”

“对哦。”伏传松了一口气。

很快到了二人日常安寝的时候,素姑领着下人敲门,送来热水服侍洗漱,整理床上寝具,用熨斗把被窝暖过一遍。收拾妥当之后,谢青鹤与伏传就上了床。素姑将屋内大多数灯烛吹熄,只剩一盏孤灯留在外间照明。

伏传钻进被窝就滚进了谢青鹤怀里,二人都在等正殿那边陈起休息,皆无睡意。

过了片刻,伏传突然震惊地说:“大师兄的幽精才喜欢我。可是,幽精去了陈起那里,只剩下爽灵。那我以后岂不是不能跟大师兄一起睡了?!”

谢青鹤被他问住了,半晌才说:“啊。”

伏传蔫儿了。

谢青鹤见他可怜巴巴的样子,于心不忍,只管给他出馊主意:“我此世不修,皮囊上的功夫哪里敌得过你?若是爽灵不乖不与你好,你只管制住我。想抱就抱,想亲就亲——爽灵没有喜恶,它又不会生气。我自然更不会与你生气了。”

这说法新奇得很,想起以后可以对冷冰冰的大师兄肆意逗弄,伏传听得有点心动。

——不是他冒犯大师兄,这是大师兄特许的!

“不会与我秋后算账吧?”伏传小心地问。

谢青鹤不禁失笑:“你又能欠上多少账?”

伏传转念一想,大师兄说得对。他能对大师兄做什么事?真欠了账,加倍还给大师兄也不亏。

这会儿谢青鹤还好端端地不曾分魂,伏传靠在他怀里,已经开始想着等大师兄分魂之后,他要怎么怎么,如何如何了,想到得趣的地方,禁不住嘴角上翘。

谢青鹤想了想,还是提醒了一句:“玩闹归玩闹,师哥的规矩你还记得么?”

伏传乖乖点头:“知道的。未长成之前,不许想敦伦之事。”他翻身面向谢青鹤,留住谢青鹤的脖子,说话前先叹了口气,“往日我总觉得大师兄守得太过严苛,你我定情日久,虽穿着孩童皮囊,也不是真的孩子,为什么连一句荤话都不许说?今日……耳如眼见,才知道有些事就不能开玩笑。”

下午陈起对缵缵所做的一切,与伏传所享受的一切截然不同,给他留下了太羞辱恶心的印象。

谢青鹤觉得他尚有未尽的辞意,便含笑看着他,用手轻轻抚摩他的背心,鼓励他。

伏传对整件事若有所得,也没有彻底厘清自己的思绪,只能边想边说:“陈起并不心爱缵缵,他对缵缵做的事……是权力。君主支配生死,主人羞辱奴婢,他所有的一切都是权力。但其实人行媾和之事,是彼此仰慕,因为情动,所以身热。”

“往日我只看见大师兄的背影,就想扑上去紧紧抱住,想让大师兄亲近我,与我好。”

“此世虽也亲近如常,其实从来没有身焦体燥的时候。可我又忍不住想从前的事,忍不住要摸一下,忍不住要说几句荤话,故意逗弄大师兄。”

“大师兄,我总是这么想,也这么做,是因为我也想对你行使身为道侣的权力。”

权力二字一旦与爱慕纠缠在一起,人常常会被爱慕所混淆,淡化去权力残酷自私的本质。

直到今日,伏传目睹了陈起对缵缵所做的一切,没有任何爱意粉饰太平,使他看清楚纯然的权力支配究竟如何下流无情,他才想明白为什么谢青鹤始终拒绝与他闺中嬉戏。

两个半大的小屁孩,初精未出,元阳未炽,能有什么闺戏值得玩闹调弄?

无非是想要行使“你是我的”这种权力。

谢青鹤单纯就是觉得年纪太小,生不出更进一步的想法而已,真没有伏传想得这么透彻。只是随着伏传思索着一句句分解,他又不得不承认,伏传的这种解释也能与他潜意识里的想法暗合。

这事深想下去,反而让谢青鹤有了几分歉意。

他是掌门,是师兄,始终是行使权力的那一方,伏传作为宗门弟子,作为师弟,只能服从。

唯一能让伏传也对他行使权力的身份,只是道侣。

可道侣之间能够提供的义务,远非弟子对掌门、师弟对师兄能比。伏传不能说,你是我的道侣,你要每天给我请安,见面给我行礼,我安排你去送死,你就马上去。

道侣之间,唯一能够理直气壮行使的权力,就是我要和你行敦伦之礼,你马上配合我。

谢青鹤在有意无意之间,连这种权力都彻彻底底封死了,没给伏传留下丁点儿缝隙。

“小师弟。”谢青鹤低头在他额上亲了一下,声息微沉,“与我在一起,是不是很艰难?有烦闷忧愁之事,都要与我说。我常常担心有顾忌不到的地方,总让你受委屈。”

伏传正在反省自己对大师兄行权,冷不丁被谢青鹤低沉的两句话定住了。听得出来,大师兄是真的动情,且真的觉得他度日艰难,怕他受苦?伏传都没弄明白,大师兄这脑回路是怎么回事?

“我……没有艰难啊。”伏传胳膊上的汗毛都竖了起来,小心翼翼地回答,“我没有烦闷忧愁之事,也从来都不觉得委屈——我倒是常常担心,睡觉总骑到大师兄的脖子上,让大师兄受委屈。”

谢青鹤知道小师弟打小养得好规矩,真在尊长跟前受了点委屈,也绝不会放在心上。

他这样的身份,哪怕是二人结侣,伏传也不可能把他当作单纯的爱人,真受了些委屈,小师弟也不会多说,背着默默消化罢了。想到这里,谢青鹤也只能摸摸他的脑袋,暗想自己还得多注意。

“没有就好。”谢青鹤说。

“不好!”伏传霍地坐了起来,“大师兄,等不及了。陈起要杀缵缵!”

谢青鹤跟着起身,伏传说得太含糊,他不好策应。见谢青鹤眼神询问,伏传马上解释:“不是他动手,他好像是打算去睡觉,正在洗漱,突然吩咐夏赏,叫把缵缵拖下去剐了。”

谢青鹤就不着急了。

若陈起吩咐将缵缵绞死、枭首,一间僻静屋子就能处置,营救必须得快。

偏偏陈起心狠手辣,吩咐将缵缵千刀万剐,这事就不那么好办了。光在青州城里寻找合适的施刑人就得花点功夫,不到明天早晨只怕开不了刀。

伏传能清楚地听见夏赏奉命而出,正殿的卫士得到指令,去“清理”寝殿内的缵缵。

正在昏睡的缵缵被惊醒,面对冷酷无情的卫士,她万分不解还有无数震惊,她想不通陈起为什么会出尔反尔,为什么在她献出低入尘埃的顺从之后,陈起依然对她痛下杀手。

唯一好心的卫士给她披上了一件斗篷,很快她就被拖了出去,仿佛一件残破的货物。

伏传紧抿双唇,说:“她是真没有反击之力。”

这么寒冷的冬天,缵缵只有一件斗篷御寒,不说保暖的鞋子,她连一双袜子都没有。伏传确认她没有身怀修为,就开始担心不必等到刽子手就位,缵缵就直接被冻死了。

就在这时候,伏传又被陈起震惊了:“啊?不好,大师兄,他……陈起,他……叫夏赏去望月宫接姜夫人……”

谢青鹤已经在准备去正殿接管陈起的皮囊,听了伏传的转述,他也沉默了。

那能怎么办?陈起与姜夫人是正经夫妻,人家要行周公之礼,谁还能跑去阻止不成?

只是一旦姜夫人留宿紫央宫,这事就很不好办了。姜夫人不是没身份的妾室,她不可能跑去给陈起侍寝完就灰溜溜地离开。她躺在陈起的身边,分魂成功之后,就是谢青鹤与她睡一张床了。

“几时了?”谢青鹤突然问。

伏传能感应天时,答道:“戌时末了。”

“等一等,未必能成。你听着消息,若是姜夫人来了,我出去拖延片刻。”谢青鹤说。

伏传满心疑惑:“啊?”拖延姜夫人,难道还能拖半晚上?

正在困惑时,他听见陈起说困倦,又吩咐夏赏,叫不必去接姜夫人了。夏赏匆匆出门吩咐,再回来的短暂功夫,陈起已经倒在床上,呼呼入眠。

这显然太过反常。

联想到刚才大师兄问时辰,伏传突然想起,下午大师兄离开时,拿走了一包药。

如果一开始大师兄就准备用分魂的方式接管陈起的皮囊,那就完全没必要下药,让陈起缠绵病榻无法视事。而且,伏传记得很清楚,大师兄最开始的计划,是想办法替华家妇孺求情。

“大师兄,”伏传回头拉住谢青鹤的袖子,看他的脸,“分魂是临时起意吗?”

谢青鹤把书案上的逍遥符一一叠好,放在袖子里,说:“早就有想法了。”

“但是下午大师兄还打算用药消减陈起的心力,使他无力视事,再伺机说服他改变想法。”伏传已经知道是什么让谢青鹤改变了主意,“他踢我一脚,大师兄生气了。”

谢青鹤也不耻于承认这一点:“你我定情结侣,我必然会护你周全,不许任何人碰你一下。”

伏传与他闹了许久别扭,耿耿于怀许久,这时候突然就想通了。

他总觉得大师兄对他不真诚,分明心中不满,却又总是隐忍不发,让他觉得非常难过。

他喜欢大师兄坦诚直接一些,生气就发泄出来,做师弟的也不觉得下跪认错很委屈,就是受些责罚,他也不会放在心上,觉得大师兄不疼爱自己了。

现在他终于想明白了。大师兄所有的隐忍不言,不是不坦诚,而是源于爱护。

大师兄何止不能容忍任何人动他一根毫毛,大师兄是连自己气死了都不肯动他一下!

在这个问题上,大师兄没有双标,态度非常一致。

谁都不能动小师弟,包括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