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青鹤与伏传吃过早饭,二人就窝在屋子里烤火。
伏传很幼稚地挤在谢青鹤腿间,非要靠在他怀里翻看书册。经过这一世的相处,谢青鹤已经能习惯地把他放在膝上玩耍,侧身倚在凭几上,含笑看着伏传翻书,偶尔给伏传解说两句。
伏传研读经典时,总有很多奇思妙想。他也不是有心询问,纯是话痨本性作祟,读一句就想点评两句。有些说得狗屁不通,有些倒也能让谢青鹤耳目一新。谢青鹤挺喜欢陪着小师弟读书。
这时光就像是偷来的。
他二人在寒山时,伏传要负责宗门事务,谢青鹤也要整理知宝洞书籍,专注修行。
两人都有自己必要履行的职责,谁也不能拉下脸皮闲散度日。再者,以伏传的年纪身份,也不可能像未履职的小弟子一般,每天挨在大师兄的跟前无忧无虑地读书玩耍。
到了入魔世界就不一样了。谢青鹤所修的知道漫无目的,伏传更是游戏人间毫无压力。
看着伏传稚嫩的脸蛋儿,谢青鹤又想起与小师弟错过的那些岁月。
小孩子就是可以任性无赖,理直气壮地懒散。
真可爱。
谢青鹤满眼含笑,越看越喜欢。
没多久,素姑在门前询问:“几位小郎来拜,请问小郎君今日可有吩咐?”
伏传侧过身来看谢青鹤的脸色,说:“想必是华泽和华谷听说家里出事了。”
杨奚与华家兄弟在紫央宫侍学陪读已经年余,各处混得精熟。不管谢青鹤每天做什么,只要没有事先吩咐次日停学,他们都会准时到偏殿书房听差。有长期的功课,诸如读书、抄书,就自己安排时间去做,没有长期的功课,就点卯上差,混到下学再自由活动。
今天突然请素姑来询问差事,只可能是拐弯抹角想要来打听家事的托辞。
“没什么吩咐,该做什么就做什么吧。”谢青鹤说。
素姑应了一声,门外便没了声息。
“大兄想保他们。”伏传问。
谢青鹤难得一回态度不那么坚定:“人与人所求所想皆不相通。有人愿意苟且活过乱世享新朝太平,也有人宁愿殉国死家求个念头通达。我放了缵缵一回,她自己又回来了。我保了华家一回,花费心思将他们监看起来——华辟都能生出乱子来。我想不想保他们,也不是我想就能成。”
“我听利叔说昨夜发生的事情,华辟涉事无疑,阿父想必不会放过华家。”伏传说。
“还记得上一回,我们住在周家小院的时候吗?”谢青鹤突然问。
伏传想了一会儿,才意识到谢青鹤说的是上一次入魔,他是伏草娘的那一世,旋即点头:“周家怎么了?”
“你我皆在周家的贫门小院住过。巴掌大的地方,人住得多了,就不会有秘密。那时候,我与你每天几时寝起,桌上吃什么菜,一天换几身衣裳……家里上下都清清楚楚。华家籍没之后,从旧宅搬出来,住在青州府拨给的驷院排房——华辟能藏得住多少秘密?”谢青鹤说。
伏传从懂事起就是寒江剑派的掌门弟子,连苗苗山居都没住过,很少考虑住处与隐私的问题。
排房里没什么花园草木,横来竖去都是屋子,住的都是人。隔壁打呼都能听见。华家上下不可能没人知道华辟私会缵缵之事,只是出于种种顾虑,没人去阻止,更不可能有人去举报,纷纷选择了视而不见。
“可利叔刚才说,阎荭的属下禀报,确认只有华辟单独接待了缵缵,没惊动任何人。”伏传说。
谢青鹤似笑非笑地说:“那你觉得他是看在我的面子上,故意撇清了华家其他人,还是束了个口袋放在那儿,等着我去替华家妇孺等无辜者求情呢?”
这说法就很骇人听闻了。
伏传问道:“他为何要害大兄?阿父如今深为器重大兄,与大兄为敌,不是自毁前程?”
“我也不大熟悉他。就目前来看,他的目的很可能不是害我,而是自保。昨天陈起叫我过去,架起阎荭又半路抽梯,大约是又犯病了——我能察觉出陈起不喜欢我与阎荭有正面的联系,阎荭能在他手底下办了十多年脏事,想必也很了解他的麻雀心眼儿。”谢青鹤说。
伏传认为,除了大师兄,可能没什么人搞得懂陈起的古怪心思。他直接放弃分析此事,问道:“那大师兄打算怎么办?”
“顺从本心。”谢青鹤从不因噎废食,“华家人或许不无辜,妇孺总是无罪。”
往日陈起在前线屠城灭家,杀人从不眨眼,谢青鹤年纪小,又不在跟前,实在无法阻止。如今他人在青州,又受命理事有了参赞之权,就不会担心被陈起罪责而闭口不言。
伏传开始为今天将要发生的一切担心了:“以阿父的脾性,只怕不肯饶恕华家妇幼。”
谢青鹤神色不变:“总有办法。”
他俩在屋内坐了半天,陈起睡到中午才起来。夏赏过来请谢青鹤过去侍奉汤药,伏传明明记得谢青鹤说要给陈起停药了,今日也不曾准备煎药,谢青鹤却依然拿了一包药材出门。
抵达正殿之后,陈起还在床上,等着儿子去孝顺。
谢青鹤服侍他更衣洗漱,这时候阎荭来拜见,谢青鹤借口煎药,直接避了出去。
果然不出谢青鹤所料,陈起根本不惧怕什么刺客,对于女刺客,他甚至有一种病态的感兴趣。
药还没煎好,缵缵已经被送到了紫央宫,就在殿前谒见。
——陈起既未称王,也没有世禄世爵,无数败在他手下的诸侯至不济也有个将军、太守的官职身份,陈起是一概没有。往昔他与诸侯们文书通信,也被对方尊称过“将军”,对此陈起并不稀罕。
缵缵身为秦廷公主,被送到紫央宫殿前时,她却很谦卑地对陈起使用了“谒见”二字。
与缵缵的谦卑恭敬截然相反,陈起双腿大张坐在榻上,简着中衣,袍子披在肩头。莫说是接待秦廷公主,他接待东楼幕宾时都不会这么吊儿郎当。
很显然,在陈起眼中,他见的就是个花言巧语、垂死挣扎的小奸细。
“你说,你是大秦公主。我知道燕城王出狱之后,你就在他身边行奴婢之事。那之前呢?”陈起也不关心什么死间名册,他似乎对缵缵的身世深为好奇,“燕城王在秦帝的监狱里待了十年,这十年你在什么地方?……给太子当奴婢?”
这不仅仅是质疑缵缵的身份作假,认为她不是真正的秦廷公主,还带着非常明确的羞辱之意。
缵缵孤身立在殿中,面不改色,说:“妾自幼侍奉经典,充任灵间女史。燕城王出狱还府之后,身体不甚康健,天子诏命妾往王府侍奉燕城王起居。妾在燕城王府,确是行奴婢之事。”
“从未听闻一国公主不受万民供养,却去看守书册。秦廷说你是十一世皇帝的公主,为何故天子在世时不曾册封,他死了,妘使才将你册封为长公主?”陈起又问。
这问题戳中了缵缵的痛处,她依然神色不变:“天心难测,妾也不知。”
陈起马上就对她失去了兴趣,挥手道:“剐了吧。”
“妾此来是奉天子密令,献死间名册于陈君,愿与陈君商讨共和之事。”缵缵急忙说道。
陈起将岔开的双腿抽回来,掖了掖自己肩上的袍子,看着缵缵满眼好笑:“小丫头,我这里就有一张全舆图,你睁开眼睛看一看,你的大秦还剩下多大的地盘?这些年我从西打到东,从南打到北,你名单里的妘家的死间,可曾有一个跳出来为你的大秦效死拼命?当日他们都龟缩不出,如今你妘家天下亡了大半,还指望他们逆势而出,为你的大秦以死报效力挽狂澜?”
缵缵张了张嘴,她突然也意识到,华辟给她的死间名册有些不对头了。
十年前,陈家尚在西隅养精蓄锐之时,埋伏在各地的死间为什么没有建功?五年前,陈家疯狂攻城略地,大肆侵吞诸侯城池的时候,埋伏在各地的死间又为什么没有消息?现在陈家已经打下了大半个天下,将王都围成孤城时,才突然出现了一份死间名册?
“小丫头,你如今只有一条活路。”陈起站了起来,缓步走到缵缵跟前。
伺伏在旁的卫士都紧紧地盯着缵缵,只等她有任何异动,即刻上前救援。陈起距离缵缵已经近在咫尺,他看着缵缵脸上吹弹可破的肌肤,还带着少女稚嫩的绒毛,说不出的娇柔可爱。
“说服我。”陈起伸手托住缵缵的侧脸,“让我相信,你确实身怀妘氏血脉。”
迎着缵缵错愕的目光,陈起低笑道:“老子还没日过公主。”
谢青鹤很恰好地端着汤药走了进来,说道:“阿父,吃药了。”
陈起并没有被儿子撞破好事就得避开的想法,他依然挨在缵缵的身边,当着谢青鹤的面,用粗大的手掌在缵缵脸上刮了一遍。蛮横无理地吃了个小豆腐之后,他才接过药碗,一饮而尽。
陈起喝尽了药,见谢青鹤站在一边,哐当一声将漆碗扔在了地上:“小儿来了,与阿父一起听听,这个满嘴谎话的小丫头,怎么才能证明自己是大秦的公主。”
缵缵看着谢青鹤的眼神有些恍惚。谢青鹤也不说话,只静静地站着。
陈起继续恐吓缵缵:“突然就不会说话了?小丫头,你能证明自己是秦廷公主,我就将你收入后院做个姬妾,以此存身。你若不能自证身份,”他猛地揪住缵缵的头发,很轻易地把缵缵提了起来,“我就使人一刀一刀地剐了你。滴水成冰的天气,你的血和伤口也会冻起来,想必会很好看。”
缵缵梳起的发髻被揪住,身体悬空,疼得脸色都变了,却不肯呼疼求饶,只抿嘴不语。
谢青鹤越发看不懂了。这姑娘跑来青州究竟是为了什么?不是为了刺杀陈起么?难道还真是打算用一卷没有价值的死间名册,向陈家求和?——那为什么不公然派出使节,堂堂正正地拜访?
就在此时,陈起突然伸手,撕开了缵缵的衣襟。
常年征战的陈起眼锐力强,下手十分精准。缵缵并未展露出任何过人之处,仍是那个谢青鹤所熟悉的手无缚鸡之力的少女,衣襟骤然敞开,露出一片雪白。
陈起一生御女无数,很熟悉地上了手,抓捏住缵缵的胸脯。
谢青鹤知道陈起是个混账,每每见他作恶还是觉得破下限。当着儿子的面淫辱少女,这事都能干得理直气壮!不管缵缵是什么身份,有什么企图,杀人不过头点地。
奸淫妇女乃是寒江剑派不赦重罪之一,谢青鹤绝不可能纵容此事在眼前发生。
他正要出手相救,却发现缵缵咬住下唇,倒在了陈起怀里。
呼地一声。
陈起肩上披着的外袍飞落在地,缵缵纤细的胳膊绕了过来,搂住陈起的脖子。
——她不仅没有拒绝陈起的揉捏,反而靠了过去,甚至还随着陈起的动作给了反应。
陈起的身影遮住了缵缵的不雅之处,谢青鹤才能望向她的双眼,确认她究竟是想做什么。刺杀?乞命?还是……早已决定了献身?缵缵却没有看他,流着委屈又乞怜的泪水,说:“妾与皇父肖似,陈君还要妾如何自证身份?”
陈起一把将她抱起,动作渐渐不堪入目。
谢青鹤提醒道:“阿父,前车可鉴。”
“阿父这辈子就喜欢日女刺客。”陈起说话时咬着牙,带着笑,还有几分报复的快感,“公主易得,做刺客的公主可不易得!”
缵缵受惊鹌鹑似的窝在陈起双臂上,满眼是泪:“妾奉天子密令,有心求和,绝不是刺客。”
缵缵的态度很明确。
她不抗拒陈起的冒犯,她愿意配合陈起的淫威。
谢青鹤不想再看下去。哪怕缵缵确实是身怀绝技的刺客,就凭着陈起今日所作所为,被刺死也是咎由自取。他冷着脸径直出门,陈起与缵缵也没人顾得上理会他,任凭他独自离开。
回到偏殿之后,伏传正在吃午饭,见他阴着脸回来,连忙起身去接:“怎么啦?”
谢青鹤也不说话。
素姑带着人过来给他布置好餐具,整理好羹汤饭食,复又退下。
待屋内没有外人之后,谢青鹤才冷冷地说:“你准备着,待会儿说不得要去给师父抢命。”
“啊?”伏传听得满头雾水,“是缵缵吗?‘说不得’是什么意思?现在也不知道她是不是刺客?大师兄你怎么不就近盯着啊?万一我来不及跑过去呢?”
谢青鹤拿筷子夹了一颗烘得硬邦邦的豆子,咬在齿间,一点点碾碎。
若缵缵是刺客,该骂的就是陈起,不知死活。
若缵缵不是刺客,该骂的就是缵缵,不知死活。
谢青鹤现在还不知道该骂谁,总而言之,那边正在行脏事的两人,总有一个不知死活!
“不知所谓!”谢青鹤难得骂了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