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7章 大争(49)

谢青鹤亲眼目睹过许多逼宫篡位的政变,得胜者无一例外,全都掌握着决定性的兵权。

燕城王的做法与谢青鹤对他的猜想略有些出入。

由始至终,燕城王都没有去联络过他在禁军的旧部,进宫之前,他把带出来的大部分心腹卫士都留在了东宫,守着意图奉旨自裁的太子。入宫时,燕城王只带了两个从人。

谢青鹤当然不在其中。他和大批卫士一样,被留在了东宫。

在燕城王府待了几个月,常常跟在谢青鹤身边盯梢的不再是符光,而是缵缵。

燕城王对谢青鹤始终戒心未除,缵缵却认为谢青鹤已经被她收拢在股掌之间,成为她的裙下之臣,对谢青鹤有着十二分的得意与信任。燕城王离开之后,缵缵去了内室探望陪伴太子妃,丝毫没有防备着谢青鹤生乱的意思。

谢青鹤与身边相熟的卫士们聊了两句,趁人不备,很快就离开了东宫。

——他肯定,燕城王此行绝无善意。

当机立断非常重要。如果被燕城王表现出来的孤独羸弱所迷惑,陈家就会迎来大敌。

这时候撵上去杀了燕城王不是最好的计划。马上通知小师弟,知会在韩瞿府上的姜夫人,让韩瞿进宫提醒天子,将燕城王截杀在宫中,使王都生乱,百姓生疑,才能让陈家的利益最大化。

谢青鹤离开东宫就藏匿了形迹,一路朝着伏传与林姑的住处飞奔。

伏传不在住处。

他俩各行其是各管一摊,都是在夜里碰面。以正常人的想法,燕城王就算想搞事情,也得事先联络旧部才能往下一步走,肯定会有个让谢青鹤联络伏传、提醒韩瞿的时间差。

哪晓得燕城王是个不按常理行事的奇葩。

谢青鹤与伏传压根儿就没有紧急联络的渠道,现在谢青鹤只能自己往韩瞿府上跑。

好在天子与太子之间剑拔弩张,王都各方势力都在观望,韩瞿更是心心念念要搞散了妘家天下向陈家投诚,燕城王刚刚出门往东宫跑,韩瞿就已经收到了消息。

常朝就蹲在丞相府附近早已废弃的枯井边,东张西望。

“九阳。”谢青鹤上前打招呼。

常朝被冷不丁从背后钻出来的声音吓了一跳,差点栽进枯井里,连忙从井沿上滑下来,左右看了一眼,确认无人之后,方才施礼:“小郎君怎么冒险过来?”

“你是在等隽弟?”谢青鹤问。

常朝点头:“韩瞿跟着燕城王进宫去了,夫人恐怕隽小郎来找,使我出来候着。”

伏传这些日子常常带着林姑去采药玩耍,未必那么及时地得到消息。谢青鹤从不肯说伏传一句不好,这时候也不肯挑剔伏传紧要时候联系不上,问道:“韩瞿独自进宫?”

“早几个月得了小郎君提醒,夫人就让韩瞿小心留意燕城王在禁军的几个旧部。今日燕城王突然进宫,夫人与韩瞿再次密谈,韩瞿才肯透露,燕城王留在禁军的几个旧部,多半都被天子笼络过了——就等着燕城王去联系。”常朝说。

谢青鹤有些意外,又觉得都在情理之中。十年前燕城王被皇帝幽囚,他在禁军的旧部若不肯向天子表白忠心,怎么可能继续在禁军留任?但,韩瞿这句“等着燕城王去联系”就非常可怕了。

燕城王为什么不去联络旧部?

他知道,他所谓的旧部,一个都靠不住。

“韩瞿不大想跟着燕城王进宫,只怕跟得太紧了,让秦帝生疑,反倒把燕城王摘了出来。”常朝提起韩瞿和皇帝都有着无数的轻蔑,满嘴不在乎,“夫人认为,这是个除掉燕城王的绝好时机。就算燕城王没有联络旧部,只是进宫向天子求情,也可以趁势杀了燕城王——天子必定欢喜。”

这与谢青鹤的盘算不谋而合。

唯一不同的是,谢青鹤认为燕城王必然还有杀手锏,姜夫人则是打算冤杀燕城王。

不管燕城王是不是去搞皇帝,韩瞿都要把谋反的罪名扣在燕城王头上,趁势将燕城王除去。

燕城王与太子的关系已经密切到让天子坐立不安。今日天子会颁下这一道逼死太子的圣旨,很大程度上也是因为太子与燕城王走得太近,让天子到了忍无可忍的地步。

“韩瞿能调动禁军?”谢青鹤问。

常朝被问得有些茫然:“他……不能?禁军一直在郎中令王琥手里,不让任何人插手。”燕城王只带了两个人进宫,韩瞿搞他,根本不需要调动禁军吧?

谢青鹤点点头:“好。”

眼见谢青鹤转身就走,常朝急问道:“小郎君这是要往哪里去?”

谢青鹤要冒险潜入宫禁。

姜夫人催促韩瞿入宫栽赃截杀燕城王,韩瞿也听话进宫去了。但是,姜夫人在背后能做的事太过有限。韩瞿迷信兵力,燕城王没有去联络旧部,孤身入宫,韩瞿就不把燕城王放在眼里,这让谢青鹤觉得此事变数太多。

燕城王绝不可能进宫跪地哀求天子对太子施以仁慈。他要保住太子,肯定还有杀手锏。

谢青鹤进宫的目的是做最后的兜底,以防燕城王真的干掉皇帝,窃得秦廷大权。不过,这事就不必向常朝交代了,平白让姜夫人担心。

谢青鹤挥挥手,人已消失在僻静的街巷中。

这年月的宫禁也没有后世那么难以侵入,一来宫苑范围太大,守卫难以兼顾,二来宫墙不高,混进去也不大费力。常有百姓误入宫苑被逐出的消息,只要不是跑得太远、触及核心区域,没有冲撞了贵人,倒也不会把误入宫苑的百姓怎么样。

这时候王都市面缺粮已经持续了一段时间,皇庄内部供给充足,皇帝倒还知道要笼络拱卫自己的卫士,从近卫到禁军都足额发放粮饷。架不住中间也有趁势发财的贪官污吏,禁军的粮饷不敢克扣,守宫的近卫倒成了欺凌对象,不给发粮食,只给铜币。

市面上哪里还买得到粮食呢?能吃的东西才是硬通货。把近卫们饿得满腹怨气。

谢青鹤往宫里翻的时候,就看见守宫的近卫歪在一边打瞌睡,压根儿没人认真值守。

处处都是灭国之象。

谢青鹤与伏传把整个王都都踩了一遍,唯独没有来宫中行走。这时候只能凭着情报中的记述复盘宫中各处建筑,推测天子起居之处。这时候的皇帝也不是非得固定在什么地方住着,隔三五个月就移宫挪窝也不稀罕。

谢青鹤混进宫扒了一身宫奴的衣裳,没有问出天子的居处,只管匆匆往里边赶。

——宫殿群也分邑苑宫室,核心区域都在同一片,大方向不会出错。

就在此时。

一声毫无征兆的惊雷,轰隆劈了下来。

谢青鹤抬头望着晴空万里的苍天,既无阴云,也没闪电,这雷是怎么来的?

就在此时,天边涌起大片铅云,急速翻滚,朝着响雷的方位积聚一团,天地瞬间变得阴黑无光。这就是谢青鹤很熟悉的雷法了——寒江剑派的天诛之法,小胖妞的手笔。

小师弟在前方。

意识到小师弟在与人斗法,谢青鹤不再迟疑,朝着前方一路飞奔。

往前奔了几个宫室,谢青鹤就发现有近卫频繁出入,大方向都与他一样。和他一样穿着灰衣的宫奴也有不少,都跟没头苍蝇似的满地乱转,匆忙赶路的近卫也根本懒得顾及。

偶尔碰见有相识的宫奴互相传递消息,喊的都是:“雷祖降临接引天子啦!”

也有不懂事的小宫奴两眼发直:“天子被雷劈啦!”马上就会被身边人大惊失色地捂住嘴。

谢青鹤再往前走,近卫已经把天子接受群臣拜谒的大正台围了起来,这群人也都很懵逼,多数人困惑又紧张,对里面发生了什么事一无所知,想要互相讨论一句,又忌惮着身边整队监督的上司,只得悄悄递眼色,在无声中用默契交流。

谢青鹤要不着痕迹地突破这层近卫的防线就比较困难,正在想辙时,轰隆一声。

小胖妞的雷也下来了。

此时天空中飞起十多道熟悉的剑气,伏传稚气的身形御剑而起,倏地从天边飞过。

目睹了这一幕的近卫都不可思议地仰着头,一半呆着没动,一半急切地想要寻找见证者:“看见了吧?你看见了吧?我不是眼花吧?……有个人在天上飞啊?!”

谢青鹤已经追了出去。

伏传御剑飞行速度极快,谢青鹤循着剑气赶到时,斗法已经结束了。

一间挂着“灵间”匾额的宫室被剑气削塌了大半,不属于世间的真火悄无声息地燃烧着,无数厉鬼在真火中惨叫,一点点化作飞灰。伏传手中握着一根散发着纯阳之气的灵索,另一端缠绕着一只女鬼的脖颈,一人一鬼正在对峙。

察觉到谢青鹤走近,伏传狠狠一拉,被灵索束缚的女鬼便飞入火海,一样被烧成飞灰。

伏传双指轻点,将剑气收入眉间紫府,转身走向谢青鹤:“大师兄。”

他近前屈膝跪下,双手平摊,掌心齐齐整整地排着十二枚镇魂钉。

这是当初他替凉姑养魂时赐给凉姑的镇魂之物,如今已经被他亲手收了回来。不等谢青鹤说话,原本钉在凉姑魂体上的镇魂钉一阵噗噗闷响,尽数钉进了伏传体内。

镇魂钉?

飞入小师弟体内?!

错愕震惊之下,谢青鹤有些上不来气,盯着伏传瞬间苍白的小脸。

伏传也不说话,低头跪着。

二人僵持片刻,谢青鹤压抑着怒火,低声命令道:“起出来。”

噗。

伏传体内的镇魂钉飞出来一枚,沾着血,落地就无形无状地消失了。

谢青鹤胸臆间那一股气非常上头,咿咿呀呀要往上冲,又死死地被多年修行出来的冷静镇压着。

又是噗地一声。

第二枚镇魂钉从伏传肩头的小眼儿里飞出来,落在地上,又是一沓飞溅的血花,无比刺眼。

就在此时,已经有守宫近卫成队地赶来,脚步声嘈杂凌乱,隐有兵甲碰撞之声。

伏传还能稳稳地跪着不动。

谢青鹤咬牙道:“走。”

伏传即刻起身,熟练地背起谢青鹤,登云天外,远远地滑向宫禁之外。

宫城之外就有一座御苑,原本是皇室围猎之用,皇帝不爱骑射,很少巡幸此地,底下人也懒得打理,荒疏已久。这时候更加无人值守,连饲养在此的各种禽兽都已经被卖了个七七八八。

伏传按下云头,与谢青鹤在荒草丛生的林间停步,解释宫中情况:“燕城王一拳捶死了皇帝。”

谢青鹤再三忍耐,终究还是忍不住:“你身上还有十枚镇魂钉!”他很想控制住伏传,又觉得周身钉着镇魂钉的小师弟根本碰不得,只能气愤却轻柔地捏住伏传的后颈,“起出来。”

“说完再起。”伏传仰头盯着他的双眼,并不听话,“大师兄不关心宫中情况?”

“你就是仗着我此生不修,拿你体内的镇魂钉没办法么?”谢青鹤问。

伏传张了张嘴,低头服软:“没有。大师兄,你别生气,我马上就弄出来。”

噗。

噗。

噗。

……

镇魂钉只有在飞出伏传皮肉时才有一点闷响,落在地上悄无声息。

镇魂钉是魂魄鬼类的保命之物,因魂魄无形无质,不知疼痛,钉入魂体也没什么知觉。伏传直接把镇魂钉往自己的肉身上钉,浑身要穴捅出十二个窟窿,拔了钉子,伤口也血流不止。

谢青鹤问道:“带药了吗?”

伏传摇头:“没有。”

“你打算就这么敞着十二个小洞洞一直流血?”谢青鹤问。

伏传小声说:“是大师兄叫我起出来的。”

谢青鹤被他惊呆了,一时之间,竟然有了一种与小师弟无法沟通的知觉。

自从安安夜宿观星台之后,谢青鹤一直都在反省自己,是不是有做得不够周到的地方,不知不觉地就让小师弟吃亏受苦。他竭尽全力地控制自己,注意与伏传的每一句对话,结果却背道而驰。

谢青鹤终究没有放纵自己的脾气,再三忍耐地说:“大师兄现在叫你止血。”

伏传也不是真的拿伤口没办法,眼看谢青鹤要翻脸了,他就用真元屏障把十多个伤口封起来,很快就止了血。见谢青鹤气得梗住不肯松懈,他上前黏糊糊地抱着谢青鹤,在谢青鹤跟前蹭来蹭去,小声说:“大师兄,我只是想赔罪。”

“我知道你一直耿耿于怀,不能释然。我不知道的是,你为什么觉得需要赔罪,又为什么想用这种方式赔罪?”谢青鹤捧着伏传仍旧苍白的脸蛋儿,与他对视,似乎想从伏传的双眼看进他的心底,“我与你相处的越久,越不知道你的心思。你从前不是这样的。”

情侣之间,通常说出“从前不是这样的”话时,就是指责现在的状态不够好。

伏传被这句话戳得难过,低头说:“我会改的。”

谢青鹤知道伏传状态不对,可他俩的问题绝不是一两句话就能说明白。现在伏传身上的镇魂钉起出来了,伤口的血也止住了,谢青鹤就转而询问宫内发生的一切:“我听传言说天子被雷劈了。”

伏传见他岔开话题,顿时精神了几分,解释说:“被雷劈的是燕城王。”

燕城王只带了两个从人进宫,谁都没有怀疑他的来意。两个人能顶什么用?而且,卫士只能留在宫门之外,不可能跟着燕城王一起谒见天子。

天子在大正台接见了燕城王,叔侄二人假惺惺地守着君臣之分,谁都没想到燕城王会中途发难。

“他离着秦帝只有三尺丹陛。突然爬起来冲到秦帝跟前,举手就是一拳。”伏传指了指面门正中,“该是把后颈这处要害捶断了,秦帝马上就死了。秦帝跟前有个阉人,大喊一声,屏风后边跑出来一群宫娥,齐声颂念咒文,就有厉鬼显身,晴空霹雳。”

谢青鹤大概明白了其中的关系:“法雷是朝着鬼类去的?”

“是。那鬼故意落在燕城王头顶,雷就劈在了燕城王头上。奇怪的是,雷法加身,燕城王居然没有死!”伏传说。

谢青鹤倒不觉得很意外:“雷是冲着厉鬼去的。燕城王若非德薄歹毒之人,便不受雷法所刑。”

秦廷供奉的修士擅长养鬼之术,以此借用雷法,以谢青鹤的见多识广也觉得颇为玄奇。不过这类雷法也有很多限制,就算能指哪儿打哪儿,却不能控制雷法降下之后的结果。

一个雷劈在燕城王头上,竟然没有把这一介凡夫俗子劈死,就证明燕城王于心无愧。

哪怕他杀死了自己的君主,雷法也不忍降罪于他。

伏传继续解释说:“那阉人颇有几分修为,雷法下降之后,察觉到了我的气机,使厉鬼扑我。我本不欲与他交手,他缠得太紧,我就请文师妹帮了帮忙。我也没有滥杀无辜。那群厉鬼皆血食人类,秦帝使臣下进献美人,宠幸过后就丢去灵间饲养厉鬼,这两年吃了不少人。”

“燕城王呢?”谢青鹤问。

伏传眨眨眼。

谢青鹤就明白了,燕城王是死在了小师弟手里。

但,事实上,不管伏传是不是顺手杀了他,燕城王都不可能活着离开宫城。

守宫近卫能那么快地把大正台围个水泄不通,背后是韩瞿在指挥调动。姜夫人的指点是,不管燕城王有心无心,韩瞿都要栽赃他谋反之罪,将他截杀在宫墙之内。现在燕城王弑君之罪坐实,韩瞿手中握着兵权,绝不可能放过燕城王。

伏传先一步下手,一来可以凿实燕城王的死亡,二来也不必使燕城王受过多折磨。

皇帝死了,燕城王伏诛,太子妃的父亲是掌握着禁军兵权的郎中令王琥,他必然扶持太子登基。

“走吧。”谢青鹤问明白情况,着急出城,“一旦太子登基,韩瞿必然失势。在此之前,我们得赶紧离开。”带着韩瞿逃跑太累赘,不带韩瞿就得担心他反水卖了姜夫人,只能抢个时间差。

至于说姜夫人与韩瞿商议好的盟约条件,谢青鹤压根儿也没打算承认。

——燕城王都死了,还真的把韩瞿带回陈家,让他在新朝继续祸祸百姓?

二人在御苑说话没花费多少时间,伏传用登云术带着谢青鹤下山,直奔韩丞相府。

这时候宫中还没有消息传出来,街面上平静如昔,常朝仍旧蹲在枯井边等伏传。与常朝汇合之后,伏传说道:“舅父,此间事了,快去请阿母与夫人收拾行李准备出城。我去接个人。”

常朝愕然道:“这时候去接人?万一走散了呢?你可千万别动了!”

谢青鹤知道他要去接林姑,说道:“走散了便去城外汇合。”示意伏传,“去吧。”

常朝也不敢耽搁,连忙进去寻找姜夫人和常夫人说明情况,谢青鹤就在原地候着。

姜夫人对谢青鹤十分信任,尽管常朝说得语焉不详,她还是冒着得罪韩瞿的风险,马上指挥带来的几个陈家奸细女婢收拾好要害细软,一身轻便地从侧门溜了出来。韩瞿是个极其谨慎之人,丞相府里没有任何人知道姜夫人的真实身份,丞相的妻妹也不是囚犯,她要出门散心,谁都没有起疑心。

车驾路过窄巷时,常朝打了个呼哨,谢青鹤一溜烟跑了过来,钻进半掀开帘子的马车。

姜夫人与常夫人都在车中。

“你这要了命的不孝子!”姜夫人一把抓住谢青鹤,先骂了一句,目光在他身上上下打量,“清减了。模样怎么也变了?”

谢青鹤无奈地说:“脸上带着妆。”

常夫人则问道:“隽儿呢?”

谢青鹤简单解释了一句。

姜夫人则问正事:“妘黍死了?确实死了么?”

“嗯。”谢青鹤与燕城王旦夕相处好几个月,生出了几分好感,不大想提他的死讯,“皇帝与燕城王都死了。恰好韩瞿在宫中主持大局,只怕没那么快出来,我们赶紧离开。”

姜夫人喝止了车驾:“等一等。停车!”

驾车的奸细只听姜夫人吩咐,马车吱吱呀呀地停了下来。

“不能就这么走。妘使乃中宫所出,素有贤名,也不比皇帝那么疯狂昏聩。若他承继皇位,必是我家劲敌。快,纱女,你即刻进宫去见韩瞿,让他瞒住皇帝驾崩的消息,矫诏赐死妘使!”姜夫人命令道。

坐在车辕上的男装少女即刻跃下地:“是。”

姜夫人又吩咐车夫:“走。”

韩瞿在朝中的靠山是已经死掉的皇帝,太子对韩瞿素无好感,两边还隐有龃龉,一旦太子登基,韩瞿势必要倒霉。姜夫人出的主意,韩瞿很难拒绝。

不过,姜夫人显然也只是碰运气。

运气好,韩瞿就把太子杀了,运气不好,那就是太子把韩瞿杀了。

她根本不在乎王都谁来掌权,不过是在临走之时再给王都添一把火,让妘家死得更快些。

常朝带着丞相府的令牌,姜夫人一行坐的又是丞相府的马车,城门吏低头哈腰言辞恭敬,更加不可能来掀帘子查问车中贵人身份,出城非常顺利。

谢青鹤指点车夫往东走:“隽弟会去那里与我们汇合。”

他指的方向是他与伏传来时的方向,只要沿着驰道行走,绝不会与伏传失散。

真正出了城踏上归途,姜夫人就不怎么担心追兵了。

韩瞿被她临走时出的主意绊住,短时间内根本没有出卖她的机会,此行所有人都会骑马,快一步跑出来几十里路,王都想要派兵追赶也得担心会不会跑得太远被陈家伏击。

她更担心的是如何向陈起交代:“你到底是怎么想的?就这么带着隽儿来王都涉险!”

谢青鹤也在考虑这个问题。陈起必然已经气疯了,拿唯一的儿子没辙,以他的脾性肯定会迁怒身边人。最容易倒霉的是还躲在里梁山的陈利等侍卫,紧跟着就是小师弟,姜夫人。

但是,小师弟拿了一张免死金牌:“燕城王死于隽弟之手。”

姜夫人马上就明白了儿子的顾虑,说道:“不必担心我。”

她在王都一直躲在韩瞿背后,给韩瞿出了不少阴招。最得意的一件事,就是唆使百姓去燕城王府门口哭诉伸冤,才会有此后一连串的事件。与此相比,让韩瞿去离间太子与天子的关系,在荆王受刑时做手脚,那都是微不足道的小事。

陈起这人再是翻脸无情热衷迁怒,只有一条好处,不但论功行赏,他还赏罚分明。

姜夫人办的事一桩桩一件件都有陈起安排在她身边的奸细作证,就算杀死燕城王的功劳被伏传分去了一半,她在王都所做的一切也足够让陈起消除对她的戒心,重新将她视为妻室。

何况,姜夫人走的时候,谢青鹤还老实待在青州。这事和姜夫人实在关系不大。

姜夫人叹气:“你说你来有什么用?”

谢青鹤把这段时间的经历梳理了一遍,好像是没帮上什么忙,顿时哑口无言。

常夫人在旁细声细气地替谢青鹤与伏传鸣不平:“若不是小郎君来通风报信,我们在丞相府不知道宫中情况,韩瞿得势,说不得要拿我们要挟家中。韩瞿失势,必然会出卖我们。”

皇帝和燕城王一起死去的局面,谁都没有事先预测过。

韩瞿失势卖人是必然的,这点都没有疑问。唯一不能确定的是,如果韩瞿矫诏控制了王都,他会怎么做?识时务地按照先前约定直接向陈家投诚?还是不自量地想要取代天子之位?

身边没有伏传这样的高手迅速传递消息,在王都失去了先机,下场会非常可怕。

姜夫人不喜欢认错,厚着脸皮结束话题:“罢了。”

常夫人掀起车帘张望一番,失望地说:“隽儿能追得上来么?要不要等一等他?”

跟车的纱女离开之后,常朝就换来车辕上守卫。听见姐姐担心,常朝隔着门帘请示道:“阿姊别担心,我去迎一迎。”

“他不会丢,你往别处跑就说不定了。”谢青鹤不让常朝离开,“再走几里路,挨着荒废的驰道,找个地方扎营。最迟天黑之前,隽弟一定会找过来。”

姜夫人不大喜欢这个计划,看了常夫人一眼,倒也没有出声拒绝。

车内一片沉默。

过了许久,姜夫人才突然说:“妘黍就这么死了?”

她这时候才慢慢回味过来,意识到她对家族的报复彻底落地了。

此前一直分析燕城王想要弄死太子、篡位自立,谁也没想到燕城王为了保住太子,居然孤身入宫,一拳捶死了皇帝。经营了大半年的计划突然就成功了,凶险的王都之行就这么轻易落幕。

“想必他也早就知道在禁军的旧部不可靠。”谢青鹤说。

今日韩瞿才透露了燕城王旧部是鱼饵的事,燕城王不曾上钩,也得不到丝毫助力。

但是,燕城王会跑去宫中来个极限一换一,拉着皇帝一起死,这也太过荒谬。在此之前,谁都想不到燕城王会这么疯。倒回去考虑审视燕城王的种种作为,又觉得各种反常都有了原因。譬如燕城王为什么要把卫士留在东宫,为什么要对荆王之死不闻不问……

“他所做的一切,是为死谏。”谢青鹤结论。

只是燕城王效忠的对象已经不再是皇帝,而是被天子逼得险些自裁的太子。

姜夫人认为燕城王所做的一切都没有意义,嗤笑道:“他若有废立之心,王都或有三五年苟延残喘,他死了,指望妘使用仁爱守城?”

谢青鹤隐隐约约地觉得,燕城王可能早已经不指望守城了。

车驾在谢青鹤指点的驰道边停下,随车的奸细们很麻利地扎营,给主子们送来热汤。

没多久,常朝就发现了远处的探哨,即刻翻身去追:“不知道是哪边的人马,我去截下来问一问!”

在王都待了这么长时间,所有人都知道禁军很懒散荒废,应该不会在这么远的地方放哨。

但是,这地方距离王都太近,要说是陈家的探哨,好像也有点跑得太远?

——都杵到秦廷的鼻子了。

“我随你去。”谢青鹤也很上心,有探哨的地方必然有成队人马,若是没能把探哨截下来,让他跑回去报信,接下来很可能就是大队人马来追杀。他们一行只有不到十个人,应付不了。

哪晓得才刚刚站起来,生生被姜夫人拉住了胳膊:“你不许动。”

被姜夫人拉扯片刻,已经有两个奸细女婢牵出马,追着常朝一起远去。

谢青鹤:“……我骑术很好。”

“骑术再好也不必你去冲锋陷阵。在外野了半年没人管,你连自己是谁都忘了?王都皇帝占的地盘且不及你阿父指尖大,他那儿子是什么排场?你可收一收心吧,待你阿父打下王都,你才是这天底下最金尊玉贵的孩子。”姜夫人拉着他在身边坐下,细心地给他捋了捋散乱的发丝。

谢青鹤只好乖乖坐着,仰望着常朝离开的方向。

常朝的马非常好,奈何对方的探哨离得太远,追起来非常痛苦。眼见前面的探哨就要跑出视线范围,常朝不得已张弓搭箭,刷刷刷射了几波——毛都没沾着。

又过了片刻,谢青鹤就看见常朝和两个剑侠女婢都下了马。

“嗯?”谢青鹤很意外,以常朝的机敏刚烈,绝不可能阵前下马,“该是自己人。”

姜夫人与常夫人对视一眼,都叹了口气。

谢青鹤不禁问道:“有什么我不知道的事么?”

远处地平线上已经出现了一支数百人的骑兵队伍,呼啸着朝着扎营处奔驰而来。他们直接就从常朝和两个女婢身边掠过,这也证实了他们的身份——若是敌手,绝不会放过常朝三人。

这波人又跑了一阵,为首一人骑术不咋地,背后扈从都死死控着马,没人敢跑他前头。

谢青鹤默默地认出了他的身份。

“不知死活的狂妄小儿!”来人隔着老远就勒马,显然是怕马匹冲撞踩踏了眼前的少年,嘴里却骂得非常大声,“还不快过来跪下!老子今日要抽死你!”

谢青鹤:“……”

你勒马的动作别那么小心翼翼,我就相信你的恐吓了。

姜夫人马上就要上前护着,谢青鹤心中明白,他如今很得陈起看重,地位比姜夫人高了不少。陈起手里的鞭子未必舍得抽他,却肯定舍得拿姜夫人撒气。

不等姜夫人出来,谢青鹤就往前疾走两步,屈膝下拜:“儿拜见阿父。”

陈起的马已经控住了,疾驰中突然被拉住,马儿焦躁地跺了跺蹄子,不大开心。谢青鹤不想让姜夫人扑上来,凑得比较近,以他的身手,倒也不担心陈起的马突然发疯踹他一脚。

反倒是陈起被吓住了,连忙下马,叫夏赏把马匹牵开。

谢青鹤知道他还要耍一耍威风。不过,看陈起的模样,整个人黑了一圈,瘦了一圈,显然是一直带着人在王都附近搜寻接应,只怕照顾不及。谢青鹤低头不语,就让他骂几句吧。

陈起提起马鞭子作势要打,冷不丁看见谢青鹤的脸,愕然道:“这是什么鬼样子?”

“带了些妆,洗了就好了。”谢青鹤解释。

“那就快去洗了!”陈起气咻咻地叉腰,脸颊上还有马上疾跑熏出来的汗渍,“这么一张脸,我只当抽的是别人家的儿子!还不快去洗干净了再来请罪!”

此言一出,谁都知道郎主是舍不得鞭挞小郎君。只是嘴上嚷得厉害,总要找个台阶下。

常夫人连忙去拉谢青鹤洗脸,姜夫人则上前拜见:“夫主万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