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谢青鹤闩了房门,在床上伪作了一个人形的睡相,从窗户离开了燕城王府。
他和伏传没有约定何时相见,伏传当然也不可能随时随地等着见他。谢青鹤一手提着从燕城王灶房里顺来的炙肉,趁着夜色一路往栖居的旧屋小跑,夜阑人静之时,古旧残破的窄巷阒然无声,流过谢青鹤耳边的仅有咻咻风声。
在苦闷悲辛的乱世中,抛下一切,步履轻快地奔向自己的心爱之人,这感觉非常好。
谢青鹤习惯了在入魔世界里轮回,心智足够成熟坚定,然而,他所修行的人间道,使他不可能彻底出世,去做一个高高在上的神仙修者,冷眼旁观世情。哪怕有了无数的经历,这一日夜泡在燕城王身边的时间里,去听排着队哭诉冤屈的百姓痛陈血泪,谢青鹤也会有情绪上的痛苦。
纵然仗着心修强悍,不使这庞大巨多的负面情绪太过影响自己,听闻见识带来的波动依然存在。
如此良夜清宵,黑暗遮掩了这座城池所有的贫穷与苦难,谢青鹤面前的目的惟有小师弟,就是谢青鹤非常新奇的体验——只有与小师弟一起入魔,让小师弟与自己相伴,才能得到的美好体验。
谢青鹤觉得自己像个毛头小子一样,没来由的雀跃又欢喜,浑身上下都带着轻快。
不过,这盲目的欢喜没有持续太长的时间。
隔着老远,谢青鹤就发现伏传与林姑栖身的小屋外布置了阵法,寒江剑派嫡传正宗,属于小师弟的真元纯阳清静,施法的手法更是干净利落,没有动用任何法器,只在屋前屋后放了几块石头。
这是惑人认知的灵法,正派称呼是迷踪术,也就是传说中的鬼打墙。如果来人看不出伏传的布置,只管冲着这间屋子往里走,只会在屋前屋后不停地打转,永远走不进法阵保护的范围内。
伏传刻意给谢青鹤留了一道通路。否则,以谢青鹤今世不修之身,想要破掉小师弟的迷踪阵法,只怕要蹲在门口研究到天亮。
阵法是以混淆认知达到使人迷路的目的,谢青鹤远远地找到伏传留下的后门,闭着眼睛往前走。
五感彻底封闭之后,往前走了快二十步,谢青鹤倏地睁眼,面前是朽烂的窗户。
伏传已经听见了动静,一骨碌从床上爬了起来,趴在窗前,惊喜地喊:“大师兄。”他压低了声音,显然是不想惊动已经熟睡的林姑。
谢青鹤揉了揉他的脸蛋,往里看了一眼。
伏传已经爬到窗台上:“出去。”
谢青鹤伸手抱他出来,有了伏传带领,谢青鹤不必闭着眼睛穿行法阵,二人手牵手踏着冰凉的泥泞往外走,再一次来到了上回说私话的窄巷荒街。
伏传不再往前走,返身抱住谢青鹤,仰头撒娇:“大师兄,我好想你。”
简单四个字就取悦了谢青鹤,他也双手搂住伏传,道:“我也很想你。”毕竟关心门前的法阵,紧接着就问,“有人来找麻烦么?难不成泄露了行踪?……客栈宋女的事发了?”
“不是那事。客栈那边住着几个卖身的娼妇,偷偷把赵二和宋女挖坑埋了,公推一个会交际的妇人做了掌柜,一声不吭又做起了买卖,谁都没提过赵二和宋女的事。”伏传那夜去客栈探望过,因记挂着尖的事情,事后也没有跟谢青鹤交代详情,这时候才随便解释了一句。
“大师兄离开之后,我就带着林姑去采药,她不是想养个孩儿么?我弄些药材给她补一补。”
“我和她出门半天回来,就发现家里被翻得乱七八糟。好在咱们的小包袱我都随身背着,家里只有一些衣裳钱币,还有那日采买的吃用家什。反正能偷走的都被偷走了。那群人也真是可恶,偷锅也罢了,还把我们砌在屋内的灶台踹了个稀烂——都是些什么人!”
伏传说得生气,谢青鹤已经大概知道会是怎么个发展了,好气又好笑地摸了摸伏传的脸蛋。
“反正这事也不可能是外人干的,这么轻车熟路来摸我们的屋子,必然就是附近的‘恶邻’。我就摆了个阵把住处隐了起来,半夜去找了一遍,把偷了我们东西的‘邻家’统统光顾了一回。”
谢青鹤处世多少存了三分慈悲,对人性从不苛刻,甚至称得上宽容。
伏传就不一样了,没有惹着他就罢了,一旦把他激怒,他的行事就会十分激烈,毫不容情。
究竟怎么去“光顾”那群偷盗家资的邻居,伏传没有细说,谢青鹤也没有细问。以寒江剑派的教养,这事倒也不至于闹出人命,但是,轮到伏传去挟恨报复,没收赃物是必然操作,说不得还要偷一赔三,外加一顿鬼神难测的恐吓。
“这时候鬼神之说风行,秦廷也有古修士供奉。”谢青鹤比较担心伏传闹出太大动静,引来王都巫祝窥伺,“你费心些再写几道守中符,贴在门窗之上,以保不虞。”
伏传点点头,伸手去拿谢青鹤提着的包袱:“这是什么?”
谢青鹤便微微一笑,与他一起找干净的地方坐下,摊开包袱,分吃带来的炙肉。
“我今日去见舅父了。据说丞相府今天高兴得跟过节似的,宰了十几只羊开宴。”
伏传在丞相府也享用了常朝的投喂,只是月下挨在大师兄身边,跟大师兄一起吃东西,滋味又不一样。他细短的两根指头捏着油光水滑的炙羊肉,一抬手就是一口,小嘴叭叭吃得可香:“舅父也不催我们回去了,他说,燕城王心志已泯,方寸大乱,只怕没多久就要倒台。燕城王家里也宰羊呢?”
伏传说话没有前因后果,谢青鹤理解起来倒没有太大的障碍。
韩瞿在丞相府宰羊开宴,是因为燕城王不知死活地包揽了百姓申冤诉苦之事,得罪了整个王都的世家贵族。不管燕城王拒陈之功何等显赫,这都是毋庸置疑的政治死亡。
韩瞿庆祝燕城王倒霉才宰羊开宴,燕城王居然也宰羊自娱,他是完全不担心自己的处境?
“看不透此人。”谢青鹤说。
伏传特别好奇:“大师兄看不透他?”
“做事似是而非,细究背后想法似乎都背道而驰。昨夜他做的事你也听说了吧?荆王与太子都再三恳求他为国全身顾全大局,他就偏要在这时候捅开世家王族的脓包,洒出一地脏血。这么看起来,他对秦廷的未来也是非常失望,认为不可能再有秋后算账的时候。”谢青鹤说。
伏传已经吃饱了,意犹未尽,开始舔手指上的蜜汁,还有一些残留的香料。
谢青鹤掏出帕子给他擦手,他擦了一把,借着月色低头打量:“诶?”
清晨谢青鹤起床的时候,穿的还是旧衣裳,下午缵缵就派人把新衣裳送到了谢青鹤的屋内。谢青鹤穿着旧衣出门,手帕已经换了新的。丝绸柔软细腻,价值不菲,伏传摸一下就知道不对。
不是大师兄带在身上的帕子!这是新帕子!一块很贵的新帕子!
谢青鹤解释说:“他看似对时局绝望,私底下却很积极地笼络我。虽没有明确地说出口,我大概知道他是想哄我去青州刺杀陈起。”
伏传知道谢青鹤卧底凶险,擦好手连忙把帕子还给他,说道:“这么看来,他是做戏?”
谢青鹤摇头:“倒也不像是做戏。”
他把前天至今在燕城王身边的见闻,挑着要紧的对伏传说了一遍。
“我想,或许是十年监禁生涯摧折了他的情志,使他的想法不那么坚定专一。一时想要救国于倒悬,不惜倾尽一切,一时又思量绝望,想要在家破国灭之前孤注一掷。”谢青鹤很难把燕城王当作长者来看待,燕城王才活了四十来岁,在谢青鹤眼里,不过是个孩子罢了,“他也只是个人。”
“要我说,燕城王也不过就是一介武夫。他要真有几尺城府,足以谋国安邦,也不至于混到今天这份上。当初他是监国的叔王,手里还握着禁军兵权,就这么被皇帝偷偷拿了,不明不白关在牢里快十年,还是皇帝开恩把他放出来,他才有了出头之日。”伏传也不大看得起燕城王,“古往今来会打仗的悍将多了去了,得了善终的又有几个?”
谢青鹤想起燕城王病弱憔悴的背影,难得附和地点了点头。
燕城王从受命监国辅佐侄儿幼帝开始,一辈子的操作中规中矩,没有任何出彩之处。也就是临危受命跑出来杀了陈起一个措手不及,给苟延残喘的秦廷续了一命,才被安上了神一般的光环。
伏传看着谢青鹤的脸色,问道:“大师兄,你对燕城王心生好感?”
“如此处境下,还肯撑着病体聆听下民哭诉,竭力为下民主持公道,总算对得起王子身份。”谢青鹤不完全认同燕城王粗犷的判罚方式,但,相比起包庇贵族士人,将百姓视作草芥的昏官恶吏,燕城王绝对是这个时代难得一见的清流。
“姜夫人跟韩瞿已经在动计了。今天朝堂之上,韩瞿和王琥都在天子跟前指责燕城王越权擅杀,赭家还派了人去大理寺喊冤,状告燕城王杀了他们家的平小郎君。太子出面说和此事,暂时无事。”
“我听舅父说,韩瞿和姜夫人商议,这段时间他们会拼命上书弹劾燕城王。”
“再过一段时间,他们就偃旗息鼓。”
不等伏传说完,谢青鹤已经明白了这个计划的刁毒之处:“东宫?”
伏传点头:“太子揽了燕城王捅的大篓子,其实,谁都知道,太子想保的不是燕城王,而是王都未来三五年的太平。韩瞿已经生了异心,越早摧毁秦廷、献出王都,他在陈家新朝的功劳越大,所以,他是不会等着王都一点点失去先机被陈家蚕食。”
“太子替燕城王接了这么一瓮烫手山芋,韩瞿打算构陷太子与燕城王密谋篡位。”
“天子与燕城王本就有旧怨,就算燕城王不计较十年监禁之苦,天子也要担心燕城王记恨。这时候群臣‘听从’太子的劝说,不再攻讦弹劾燕城王,甚至对燕城王礼遇三分,天子必对太子生疑。”
“到时候不管是太子还是燕城王,天子总要除去一个。混乱之中,就能做很多事了。”
伏传把姜夫人与韩瞿的计划和盘托出。
这一招太狠了。
如今掌握着禁军兵权的郎中令王琥,是太子妃的亲爹,太子的岳父。
太子年少仁爱,素有贤名。为了保全国祚,不惜亲身趟雷,去接了燕城王捅出来的大篓子。此举必然会得到民众的敬服,广得民心。
最坑的是,太子得了民心,却会因为接手百姓伸冤之事,失去世家贵族的支持。
韩瞿想要坑死太子,朝堂之上的世家贵族们多半不会吭气,还很可能跟着韩瞿落井下石。一旦韩瞿与其党羽默契地制造出太子得到了燕城王的支持,又得到了大臣们的支持的假相,天子必然心怀忐忑,一日不能安寝。
——事实上,就算韩瞿没有故意加快这个使天子生疑的过程,在太子咬牙替燕城王扛雷的一刻,就注定了这件事的结局。天子不可能坐视!不管太子如何去向天子坦诚表白,说明自己绝无私心,他对燕城王的“善意”就一定会让天子坐立不安。
天子与燕城王有隙。太子与燕城王亲密。结局就已经注定了。
谢青鹤若有所思地看着伏传:“如果,太子死了。”
伏传也醒悟了过来:“燕城王在上下掣肘的情况下想要辟开一条生路,绝不可能。他若想救护家国,必要重掌监国之权,或是自己坐上皇帝之位!天子声名狼藉,东宫却素有贤名,这种情况下,他根本就没有掌权的余地,所以他只能另辟蹊径——大师兄,我说他没有城府,是我看错了。”
谢青鹤摸摸他的脑袋,说:“你有空去见阿母,提醒她此事。若是燕城王掌权,韩瞿必死无疑,就算韩瞿不及出卖阿母她们,住在丞相府也不再安全。”
说到这里,谢青鹤神色冷静:“真有那一日,我不会让燕城王活着称帝。”
伏传敏锐地察觉到谢青鹤心情不大好,跟着叹了口气。
燕城王姓妘,他要守国守庙,绝对不可能向陈家投降。谢青鹤与伏传则是姓陈,到了如今的地步,更加不可能放纵秦廷王都孤悬在外。惟有旧的秩序与王室彻底湮灭,新朝才能降临。
“他就是生错了地方。”伏传说。
谢青鹤不再谈论这个话题,改问伏传:“两日不见,吃喝安好?与林姑相处安妥么?”
伏传点头:“我去舅父那里弄了些吃的。街面上各样肉菜成色都差,听说是哪一家贩肉的商户又出事了。现在王都已经开始闹粮荒……”他说着去看谢青鹤的脸色,“舅父也担心阿父会派人来找咱们,不过,就目前打听来的情况,阿父根本就没有透露走丢了儿子的消息,他直接把东献两州前往王都的路给堵了——以前还能托个人情私下往来,现在彻底没戏了。”
百姓们始终认为两边交战之时,双方必然会隔绝对方的粮道,互不往来,彼此仇恨。
事实上,只有开始打仗、你死我活的时候,才会管束得这么严苛。在双方停战之时,在各家出仕的世家贵族们私下都会做点赚钱的小生意,互通有无,双方安插到对方阵营的奸细棋子,也常常会混迹其中,处境十分暧昧。
现在,因为谢青鹤的失踪,陈起彻底疯了,直接就把这条谁都不肯承认的商路掐断了。
秦廷这边只知道陈起在发疯,不知道他为什么发疯,更加不知道陈家少君已经悄悄潜入王都。
——谢青鹤孤身偷入王都这件事,做得太过疯狂,正常人都不会往这个方向想。
谢青鹤比较惊讶的是:“陈起掐了商道,王都就粮荒?”
“王都封城已经半年了,普通百姓哪有那么多存粮?说是说库中存粮足够全城上下三年食用,官仓里多半要供给禁军属吏,世家私库里的存粮更不可能市上售卖。听林姑说,今年新麦歉收,只怕是天亡妘家。”伏传说到这里,又联想到燕城王身上,“说不得他就是看中了世家的私仓。”
这样一来,燕城王的盘算就更加站得住脚了,王都内忧外患,燕城王已存破立之心。
谢青鹤面对即将席卷而至的饥荒毫无办法,与伏传挨着坐了片刻,各自分手离去。
※
回到燕城王府之后,谢青鹤就开始了他平平无奇的卧底生涯。
燕城王很用心地笼络他。
名义上,谢青鹤是燕城王的卫士,其实更像是作陪的嘉宾。每天清晨睁开眼,谢青鹤就去陪着燕城王吃饭玩耍。燕城王身体不好,日常大多数时间都是在休息养病,没什么运动量,半点不爱折腾。
而且,燕城王有仆婢服侍,并不需要谢青鹤去近身照顾。
年轻活泼的缵缵每天都围绕在谢青鹤身边,陪他聊天说话,做游戏取乐,对他大献殷勤。
谢青鹤控制着与缵缵相处的分寸,让自己像个真正不懂事没见识的小子,渐渐地对漂亮小姐姐卸下心防,开始依赖缵缵,让缵缵进入他的生活。缵缵也像是与他有了默契,与他日渐亲密。
燕城王从来不打听朝廷中的是非纷争,就算有人上书把他骂了个狗血淋头,他也“全然不知”。
这关头就算有人弹劾他,责备他,天子也不可能召他上朝自辩,更不可能对他问罪。燕城王就像是不知道宫中发生的一切,每天只管养病,休养生息。
没有人怀疑过他的用心和意图。
在所有人的心目中,燕城王都是一个远离了政斗的清高伟岸之人。
他被天子无故下狱十年,受了那么大的委屈,临危受命力挽狂澜,立下赫赫战功,又再次被朝廷所辜负,被迫交出了兵权,在早已残破陈旧的家中凄凉独居。
这样一位谦谦君子,明明武德充沛,却不争不抢,不哀不怨,忠心卫国,堪为万世楷模。
谢青鹤在燕城王府听不到任何与朝堂相关的消息,只有半夜去与小师弟相见,才能得知常朝那边准确的朝廷消息,以及小师弟与林姑行走市井收集到的乡野传闻。
伏传为此偷偷嘲笑:“大师兄前往燕城王府原本是为了收集情报,谁曾想那里什么也没有!”
然而,谢青鹤与伏传都很清楚,听来的情报不重要。
目前最重要的情报,就是燕城王的一举一动——他打算什么时候联络旧部,废帝自立!
王都的局势,照着韩瞿与姜夫人的设计,一步步成为现实。
韩瞿与王琥为首对燕城王一通弹劾,天子充耳不闻,假作不知。这一波吵闹结束之后,赭平之死的案子自然也不了了之。这种时候,谁又敢去问燕城王的罪?
太子为了理顺从燕城王府接回去的诸多百姓冤案,召集东宫掾属,编成两班,日夜审理。
这些案子多半都不是疑难案件,但凡去查,多有实证。痛苦的地方就在于如何去抓人。
让谢青鹤非常意外的是,就在太子痛苦无比的时候,荆王出现了——太子要做仁君,就不能被抨击苛烈,一口气把世家贵族都得罪光的时,太子不能做。但是,荆王可以做。
太子与荆王不同母。按照后世的说法,荆王应该巴不得太子倒霉,被众臣所厌弃。
然而,大厦将倾之时,荆王对太子表现出了十二分的孝悌。东宫掾属负责审案,荆王就亲自带着卫士去抓人。他骑着马,手持长鞭与长刀,只要东宫下了手令,他就敢去砸任何世家贵族的大门。
听说荆王帮着太子去抓人的那一夜,燕城王没有吃晚饭,早早地熄灯睡了。
次日清晨,谢青鹤看见他赤红的双目。很显然,燕城王熄灯躺在了床上,一夜未眠。
谢青鹤意识到,燕城王以太子之死做饵、废帝自立的想法,很可能被动摇了。太子与荆王都在竭尽全力守护即将覆灭的家国,面对这两个不惜前程的小辈,燕城王会心软吗?
时间过得很快。
谢青鹤亲眼见着伏传与林姑居住的旧屋被一点点修葺,逐渐变得坚固敞亮。
有了迷踪术驱赶外人,伏传和林姑很用心地经营了住地,重新打了家具,给屋顶铺了茅草,林姑甚至还在院子里养了鸡鸭和兔子,种了一些快熟的蔬菜。
伏传给她用药调养身体,年纪轻轻就失了月信的她已经恢复了行经,脸颊红润,发丝柔亮。
与这间逐渐体面的屋舍,逐渐健康的林姑不同,整个王都正陷入混乱与饥饿。
市面上的粮食逐渐售罄,地主们因小麦歉收,非但没有宽限免除雇农的农租,反而因市面上的粮食缺乏,对雇农大肆盘剥逼租。王都最底层的百姓早已死了一批,如今陷入困境的则是薄有家资、相对体面的手艺人、商贩与小吏,到处都是插标自卖的百姓。
天子下了一道旨意,彻底禁绝百姓流亡出城。
哪怕饥饿无比的百姓身无分文、孤身离开,想要去城外找些吃食,也被城门吏打了回来。
最令人发指的是,最开始城门吏只是将欲要出城的百姓拦回,不知那一日开始,城门吏开始捕捉所有意图出城的百姓。这批百姓被送入监狱之后就彻底失踪。
有小道消息说,自从城门吏开始抓人之后,后街的肉市就重新开张了。
荆王为此进宫向天子陈情,怒斥城门吏草菅人命,跪在天子席前流泪:“皇父为天下父,岂能坐视小吏分食子民?民间易子而食,诸侯争抢菜人,是乱世之罪。王都官吏售卖百姓尸骨,是我妘氏之罪啊皇父!”
这番话激怒了天子,抱起案上的香炉哐当砸在荆王头上,怒道:“朕只知孝子贤孙亲爱君父,竭尽心力维护君父令名,岂有你这样往君父脸上泼墨抹黑的歹心之人!你说王都官吏售卖百姓尸骨,可有证据?心急火燎来给君父扣屎盆子,是何居心!”
荆王直接就被那个金灿灿的铜炉砸晕了,想要辩解一句都做不到。
天子兀自不能消气,喝令道:“将这个不孝歹毒之人拖出去,脊杖八十,不许他再进宫来!”
当初鲁邱行不道之事,也不过是被判了八十脊杖,荆王替百姓说了几句公道话,也被皇帝拖出去打了八十脊杖。被砸晕的荆王被打得醒了过去,又被打晕了过去,抬回家中已是奄奄一息。
太子闻讯赶到时,荆王已经被送出宫去。
内侍们看见素来沉稳自持的太子,怔怔地站在殿外。
宫室之内,天子歪在坐榻之上,怀里搂着臣下刚刚献上来的美人,满脸嬉戏欢乐——就仿佛刚刚的暴怒并不存在,才被他砸晕痛打的儿子并不存在,满城饥饿死去的百姓并不存在。
太子站了片刻,缓缓转身,隐忍无声的泪水才簌簌而下。
有君有父如此,夫复何言?
※
荆王替太子充当打手,数月间砸开了无数世家贵族的大门,得罪了无数人。
他被天子责罚,奄奄一息地抬回家中,不少人都暗暗拍手称快。又因为他暴力示人,对百姓也不见得很温柔,同情他的百姓也并没有多少。
太子派人去探望荆王,竟然被天子申饬,认为太子同情荆王,是对君父的不孝不恭。
太子被迫上表请罪,被天子惩罚闭门自省十日,东宫一应事务全部停摆。
——一部分因为涉事罪犯背景太过强悍、不得不悬而未决的案子,跟着无限期停办。
太子被禁在东宫不能外出,对此毫无办法。
更让太子心碎的消息,很快通过密信传到了太子手中。
荆王府下人来报,荆王受杖之后高热不退,伤口接连化脓,人已经快不行了。
“药呢?孤从陈贼那面重金采买的伤药呢?”太子呼喝宫中奴婢,急得目眦欲裂,“快找!找到了给荆王送去!陈贼军中小兵尚能断臂剖肠而不死,荆王岂能死于杖伤之下!”
※
与此同时,燕城王府。
谢青鹤坐在燕城王身边客座,两人都在吃柰。
跟着燕城王总能吃到天家供奉,不说平时的鸡鸭鱼肉,闲暇时吃着玩儿的四时鲜果也都齐备。燕城王是很天家的作派,将柰削皮切成小块,蘸着蜂蜜吃。
谢青鹤对蜂蜜没有多大的兴趣,吃果子也不削皮,拿在手里一口一口啃。
缵缵匆匆忙忙进来,说:“荆王来了!”她眼中带了一丝悲怆与慌乱,一向清脆的声音也带着两分哽咽,“他说,临死之前,想见一见王爷。”
燕城王叉着柰的铜签顿在半空,很快离席起身:“他在哪里?”
谢青鹤跟着燕城王匆匆往外走。
他每天半夜都会去见伏传,消息非常灵通。荆王被天子责罚的消息他前几天就知道了,只是谁都没有料到,宫中针对荆王的脊杖会那么凶狠,后续竟然是荆王感染不治的消息。
——当然,这个时代的太医也没什么屁用,治病基本靠赌。
荆王已经下了马车,下人正用坐榻把他往里边抬。燕城王也是个病患,深一脚浅一脚往外迎,两边相逢之时,恰好是待客的文春台,下人就把坐榻放在了避风处,燕城王迎了上去。
谢青鹤没有近前,就在旁侧停下了脚步。
“濮?”燕城王握住荆王垂在榻边的手,那只手仍旧是热的,却不再有血脉跃动。
他已经死了。
燕城王握着他纤细的手,这只手有使用各种兵器磨出的薄茧,之所以显得纤细,是因为这只手的主人尚在少年。哪怕头顶着荆王的封号,锦衣金冠之下,这仍是个不足十六岁的少年。
燕城王带过兵,打过仗,见过太多的死人,他知道死人是什么样的,他知道荆王已经死了。
满庭寂静。
燕城王就这么蹲在荆王的榻前,握着他的手,沉默不语。
许久之后,燕城王仰起头来,在荆王逐渐变冷的手背上轻拍数次,重出了一口气。
“抬回去吧。”燕城王吩咐一句,对荆王之死显得异常无情。
荆王下车的时候还有一口气,上了坐榻往里抬的途中才断了气。他临死之前还想着来见燕城王,燕城王却如此冷漠,荆王的下人都有几分悲愤。然而,谁也不敢在燕城王跟前撒野,荆王的下人们只得忍着愤怒悲痛,将荆王的尸身往回抬。
燕城王府的下人们也都面面相觑,谁都不敢做声。
燕城王回屋之后,借口疲惫,很快就上床躺着了。这时候才是中午,缵缵非常担忧。
谢青鹤与缵缵就守在燕城王的寝屋外边,缵缵压低了声音,问道:“你刚才远望一眼就知道荆王咽气了?所以你才站在边上,没往前走。”
“嗯。”谢青鹤的心情也谈不上好。自从认识荆王以来,他没有听见过任何与荆王道德瑕疵相关的传闻,这个年轻人汲汲营营地想要救护他的国家,去所有能使力的地方使力。
他或许不大聪明,也没有太多高屋建瓴的见识,然而,他努力去做了、承担了所有能做的事。
荆王是为了替百姓说话,才被天子凶蛮无情地打死。也许天子不是故意打死他,也许天子只是想告诫他、让他安分一些,他还是就这么悄无声息地死去了。
最让谢青鹤难过的是,直到看见荆王的尸体那一刻,他才意识到,荆王还是个孩子。
“很小的时候,我就知道他不是好人。”缵缵突然说。
谢青鹤有些意外。他?
“可能后妃生下的孩子多了,就像猫儿狗儿一样不值钱了。我听说,他连皇子公主的名字齿序,都记不大清楚。”缵缵用小刀咯哒咯哒地切着盘子里的柰,“我一直以为荆王很受宠。他是王贵人的头生子,又生得健康英俊,早早地封了王……就是很心爱的儿子吧?”
“原来,”缵缵狠狠切了一刀,冷笑道,“爱子也会早夭。”
缵缵是个心思非常重的女孩儿,她奉命笼络谢青鹤,数月以来,除了服侍燕城王时流露出的担忧、焦恼,谢青鹤从未见过她在别处展露真情。
这会儿她一边切柰,一边恶狠狠地指责天子,竟然是难得一见的真情实感。
这番话说得很使人遐思。不过,谢青鹤再是好奇缵缵的身份,也不会在此时伺机探问。
他比较关心的是,荆王之死,会给燕城王带来怎样的影响?
※
荆王之死,使太子悲痛欲绝,收到消息的当夜就病倒了。
消息传到宫中,皇帝也非常错愕,真情实感地大哭了一场,只喊朕的心肝宝贝儿,阿父只想教养你,哪成想你身子骨这么弱,一顿板子就打死了呢?王贵人听闻消息之后,不饮不食饿了三天,皇帝强令宫人用竹管给她灌食,生生把她救了回来。
皇帝死了个“宝贝儿子”,这事当然不能善罢甘休。
荆王的死,肯定不是皇帝的错,老子教育儿子能有什么错?错在哪里?错在太医救治不力!
别人挨几百脊杖都能活蹦乱跳,荆王只受了区区八十脊杖,怎么就死了呢?抬回去的时候还活着呢,可见在宫里都是好的,是回家之后才治坏了。都是太医的错!
皇帝一边下旨给荆王加封厚葬,一边下旨把在职的几个太医统统处死,给荆王陪葬。
为了表示对儿子的钟爱,皇帝嘴皮子上下一碰,让荆王府中没有生养的妻妾奴婢下人,统统给荆王殉葬。荆王妃就很倒霉,她有过一个儿子,没养住,一场风寒就夭折了。下人请旨询问皇帝,荆王妃这算是有生养还是没生养?
皇帝正搂着新收的美人消遣散心,被问了一句,又想起丧子之痛,悲伤地哭了两声之后,说:“朕又岂能舍得叫濮儿泉下无人做伴?她既然没有孩子在膝下抚养,就叫她自己想一想,是否要去泉下服侍夫主吧。”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荆王妃哪还有别的选择?只得服毒自尽,与荆王阖棺同葬。
等重病的太子恢复清醒时,荆王府已经死得差不多了,太子捶床痛哭:“连你的妻妾奴婢都不能保全,孤对不住你啊濮弟!”
这句话传到了天子耳中,又把天子气坏了,当即下旨申饬太子,骂他曲解君父对荆王的慈父之心,挑拨君父与荆王的关系,使朝野误解,是故意抹黑君父,显示自己孝悌仁爱。借着贬低君父来抬高自己,实在是太虚伪无耻了!
这道申饬的圣旨发出来,朝野哗然。
骂得太狠了!
太子只能连夜上表谢罪,请辞储君之位,再请天子将自己贬为庶人。
天子又下旨骂他虚伪,你要是真的知道错了,你要是真的是个孝顺的孩子,就应该自己替君父解决此时的困局。怎么能假惺惺地上表请辞东宫之位,实际上是要挟君父,使君父沾上不慈的污名呢?
这道旨意已经不是暗示,而是措辞非常激烈的明示。
逼太子自杀!
燕城王府的消息一向不怎么“灵通”,然而,这道圣旨才刚刚遍传天下,燕城王就吩咐缵缵。
“备马。快!”燕城王一边咳嗽一边往外跑。
一行人快马加鞭赶到东宫,东宫掾属皆面露悲愁,见燕城王策马狂奔而来,急忙打开大门,一路小跑着送燕城王进去,沿途大喊:“燕城王驾到!燕城王驾到!”
太子已经与妻儿作别,白衣披发于堂上,面西而拜。
“妘使!”燕城王一步跨入堂中,见太子还好端端地活着,竟松了一口气。
“你。”燕城王缓缓站在太子背后,“活下来。”
太子重病未愈,瘦得骨肉伶仃,垂头低声道:“叔祖父,儿活不了了。”他出神地笑了笑,茫然地说,“儿病了,累了,又遭皇父厌弃……就算活下去,又能做些什么呢?”
“你只不要死!”燕城王粗大宽厚的手掌扶在太子羸弱的肩膀上,“一切都有叔祖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