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家世居王都,是与国同休的老秦六姓之一。随着王都外扩,鲁家原本位于城圩的堡坞地位日渐中央,左右驰道相连,燕城王带着卫士打马疾驰,很快就来到了鲁家门口。
“叫门!”燕城王盯着鲁家大门,双目如剑。
阿东带着几个卫士迅速上前拍门,三五个碗口大的拳头在门板上砸得嗙嗙作响,此起彼伏,夹杂着阿东中气十足的呼喝:“燕城王驾到,速速开门出迎!”
透过门缝能看见鲁家的家僮在里边焦急地打转,阿东甚至能听见里面小声催促快去回报的声音。
深更半夜来了这么一队明火执仗的人马,鲁家门子根本就不敢开门。
下午燕城王就派了好几路卫士来鲁家询问案情,刚开始鲁家门子往里回报时,家里主人还有几分好脸色,架不住燕城王的卫士一回又一回地来,先问鲁奂是不是抢了东隅草鞋铺的小子,又问鲁粟是不是和西巷的游侠王徒有过嫌隙把人家打了一顿,回头又来问鲁奂是不是抢了东隅卖花人家的小子……问得鲁家暴跳如雷。
下午之前,鲁家还能自诩燕城王的盟友,朝中奥援,经历下午一趟一趟的骚扰之后,两家关系已经明显不大对劲了。这种情况下,没有主人家的命令,门子哪里敢擅自开门?
阿东不管不顾,带着人一刻不停地嗙嗙砸门。
过了片刻,门内慌乱渐止,一个自称鲁家门下的男声在门内答应:“王都夜禁施行日久,最新的宵禁旨意,正是燕城王殿下奏请天子所颁行。门外君子声称燕城王驾到,是说燕城王公然违反夜禁,带着人在半夜游荡街头么?仆却是不信的。”
阿东嘿了一声,说:“王上有急务处置,自然不在夜禁之列。你快开门!纵然来得匆忙没有带上全套仪仗,燕城王府的金令倒是可以给你看一看!”
门内人的口吻就像是在敷衍上门诈骗的无赖,带了点笑意地说道:“好吧,尊驾坚持来的是燕城王殿下,在下也不与你争辩。不过,夜阑人定之时,家中郎君皆已安歇,仆委实不敢打扰。纵然燕城王有急务要事,也请明日天亮再来。”
这就是故意不承认燕城王的身份,坚决不肯开门了。
世居王都的鲁家一直养着世仆私兵,家中格局还是故旧的堡坞,就算燕城王带着禁军来攻打也要花费不少功夫,更何况燕城王手底下没有多少人——他被天子关在牢里十年,从前蓄养的私兵早已风流云散,一度执掌禁军与陈起交战,城下之围解除之后,他又把兵权还给了王琥。
鲁家不想与燕城王正面交锋,也不想在燕城王手下吃亏,就蒙头不认燕城王的身份,闭门不出。
这就让燕城王很难受了。
带着这么几十个卫士,打吧,肯定打不过。
想要攻下鲁家的堡坞,就得去联络禁军中的旧部。就冲着他的身份威势,旧部多半也不会拒绝他的调遣,然而,他不掌兵符擅自调兵,就是让旧部提着脑袋替他卖命了。
阿东等几个卫士都气得咬牙,回头看燕城王的脸色。这可怎么办?
谢青鹤也看着燕城王,他不相信燕城王在前来鲁家之前没有想过如今的局面,这时候不管是去禁军借兵还是灰溜溜的回去,都是最不堪的局面,燕城王哪可能这么失策?
马背上的燕城王咳嗽一声,拢紧皱巴巴的斗篷,吩咐道:“举火。”
阿东为首的卫士都是眼前一亮,兴高采烈地从门前撤回,开始搜罗能助燃的茅草、木料,堆在鲁家堡坞墙边,开心地点了十几堆。鲁家压根儿就没想到燕城王这么没下限,直到火烧了起来,才慌乱地呼喊着搭□□,从墙头往下倒水灭火。
——鲁家是堡坞格局,却因被王都裹挟其中,很多年都没有真正启用过。
三代以来,鲁家的仆人卫士大多数都已经不懂得如何倚靠堡坞却敌,这时候墙外烧了起来,他们只能笨拙地爬上爬下浇水,汲水运水的速度完全比不上门外燕城王卫士点火的速度。
更悲惨的是,这夜有北风。
风助火势,熊熊地往鲁家堡坞里摧烧。
没多久,鲁家的大门就打开了,大批家僮冲出来,担着水与沙前往墙外灭火。
燕城王的卫士正在点火,鲁家家僮冲出来灭火,双方狭路相逢。一个被火熏得满脸乌黑的鲁家家僮眼泪直流,噗地一桶水冲着燕城王的卫士泼去,也不说话,冲上去就厮打。
单论身手,鲁家家僮皆不是燕城王卫士的一合之敌。架不住他们人多,围上来多对一。
又因为没有得到燕城王的命令,卫士们厮打时都留了手,没往要害招呼。这一个才放倒,刚刚那一个又爬起来了。打起来没完没了。
已经撤回燕城王身边守着的阿东看清楚局势,忍不住问道:“王爷?”
谢青鹤看明白燕城王的心思了,燕城王不想和鲁家彻底决裂,所以他不肯让卫士大开杀戒。
可惜,燕城王如今的卫士,没有完美执行他想法的能力。鲁家家僮人数众多,再这么忍手不动,不等鲁家能主事说话的家主出来,燕城王这边的卫士先要出人命了。
谢青鹤有心讨好燕城王,只考虑了片刻,他就飞身落马,跃入了混乱的战阵之中。
局势马上发生了变化。
谢青鹤精通点穴截脉之术,大多数鲁家家僮才与他照面,还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人就已经被他放倒。而且,被他点倒的人短时间内都不可能再爬起来。
他从混乱的边缘一点点往里清理打扫,所到之处,鲁家家僮躺倒一片,混乱戛然而止。
到后来燕城王的卫士也不自己动手了,抓住一个对手,直接就往谢青鹤跟前送。
整个局面顿时变得非常滑稽。谢青鹤往前打扫混战的脚步不得已停止,想往里走也走不动了,只能站在原地,等着燕城王卫士们一个个把对手送来。来一个,点一个,旁边还有人负责接住,把不能动弹的鲁家家僮挨个放在原地。
这让鲁家家僮们非常羞耻愤怒,合着我们是排队来给你们送菜呢?!欺负谁战力低下呢?!
然而,训练有素的卫士们与鲁家家僮毕竟不同,一旦他们找到了合围绞杀的默契,几十人依着地形次第散开,完全没有接受过阵列训练的鲁家家僮就傻眼了。不管他们是单枪匹马还是多人联手,不管他们是□□西进还是绕行突袭,燕城王的卫士们就像是一张张开的网,总能把他们一网打尽。
谢青鹤就在这张网的尽头,只需要轻描淡写地帮着处理“猎物”,不让“猎物”再挣扎而已。
势均力敌甚至略逊一筹的对抗,突然之间就变成了猫抓老鼠般的嬉戏,对于燕城王这一边的卫士来说,眼前这一幕非常喜感,个个都有着戏耍猎物的兴奋。对方的鲁家家僮就非常痛苦了。
谢青鹤觉得既然控制了局势,再打下去没有任何意义。
“你们是真的不打算灭火了?”谢青鹤问。
这时候鲁家家僮才回头去看自家堡坞,临近外墙的院子已经被烧了大半,那间主屋就像是竖在堡坞内大个篝火,熊熊燃烧着,照亮了半个黑夜。
燕城王在此时吩咐:“去灭火。”
火已经灭不了了。
现在最重要的是拆毁着火点附近的建筑,晾出隔火带,防止火势继续蔓延。
燕城王的卫士都精通杀人放火的技能,自然也知道遇到火攻该如何应对。不必谢青鹤指点,这批人就冲进了鲁家,帮着拆房子做隔火带去了。
这时候鲁家终于有人出来,衣衫凌乱,长发披肩,指着燕城王骂:“火烧王都,你是疯了?”
正是太仆鲁宣。
燕城王冷笑道:“点你的房子就是火烧王都,你家一天天地打劫黎庶,岂不是劫掠王都?纵着家人仆从凌虐下民,岂不是□□王都?你家上数八代也不过是替我家养猪的贱奴,在我面前扯虎皮做大旗,也不怕旗杆子断了撅着你!”
骂到人家祖宗头上,基本啥也不用谈了。
鲁宣要么认怂,承认自己祖宗八代都是妘家养猪的贱奴,要么与燕城王不死不休。
让谢青鹤很稀奇的是,鲁宣真的就憋住了。燕城王骂得这么不留情,鲁宣居然就像没听见,由仆人扶着一步步走到燕城王跟前,问道:“这满城的纨绔膏粱,你就非要来堵我家?敢是拿我这个唯一在朝上替你说话、为你张目的诤臣,向奸佞俯首低头,求个苟且余生?”
正如鲁宣所说,聚集在燕城王府门口的百姓那么多,被指控的世家贵族那么多,燕城王偏偏来堵鲁宣的家门,是不是他想拿鲁宣做投名状,去讨好天子,讨好王琥?
燕城王没有回答鲁宣的质问,问道:“鲁邱何在?”
不等鲁宣说话,燕城王又补充道:“我既然来了,一并将人拿了。鲁奂何在?”
下午燕城王的卫士就来找过好几趟,赭平被杀的消息也已经遍传各家,鲁邱和鲁奂哪里敢来见人?鲁家的堡坞四面开门,只有鲁宣从正门出来,其余家人为避火纷纷从侧门离开。
鲁宣冷笑道:“无须王爷记挂。家中叔父与侄男都已经往别处避火了。”
谢青鹤心中好笑。燕城王在吩咐卫士放火的时候,就有几队人趁着夜色往堡坞后边去了。
燕城王不紧不慢地问鲁宣:“鲁太仆在郊野撵过兔子么?”
一阵风吹来,鲁家堡坞邻墙的大屋仍在熊熊燃烧,风中飘散着焦烂的臭气。燕城王受寒咳嗽,再次拢着岔开进风的斗篷,说:“狡兔三窟。要先把几个兔子洞口都堵住了,再往里面灌水。太仆家里有几个洞?”
燕城王一会儿骂鲁家祖宗是养猪的贱奴,一会儿骂人家是一窝兔子,鲁宣被气得够呛。
“你们心里总有许多计较。谁是你的盟友,谁是你的政敌,拉拢了谁才有前程,跟着谁才有权势……庙堂之上,都是你们这样的奸佞小人,难怪国祚不久。”燕城王突然说。
他弯下腰,看着披头散发从睡梦中惊醒的鲁宣,伸手拍了拍鲁宣的脸。
“我来堵你的门,是因为鲁邱十多年前就该死了。若是被我知道詹颖的死也与你家有关,”燕城王盯着鲁宣的双眼,一字一字地说,“你全家上下,就是蓄养的鸡鸭鹰犬,通通都要给他陪葬!”
远处有骑士打了个呼哨,燕城王抬头看了一眼,吩咐道:“走。”
所有人都知道,燕城王事先派出去的卫士堵住鲁邱了。
燕城王带着人马即刻就要撤离,鲁宣看着他们远去的背影,愤怒地召集家僮:“来人!去追!”
这时候有管事前来回报:“郎主,家中火势滔天,若是带人去追燕城王,家里只怕……”
这是燕城王早就布好的局。
鲁家私兵家奴众多,燕城王府想要硬碰硬,并不占优势。这一把火直接就把鲁家大多数人都拖在了原地。若是鲁宣选择救鲁邱,就要面临堡坞被烧毁的下场,数百年积攒的粮食、银钱、书籍、珍宝,尽数毁于一旦。
鲁宣不可能有第二种选择。他死死咬住牙,怒道:“救火!”
※
谢青鹤在鲁家门口露了一手,受到了卫士们的热烈追捧,无数道眼光来来回回地追着他。
他仍旧很低调,并不去燕城王身边露脸,也不想靠得太近了,让燕城王的卫士们紧张。对于大多数卫士来说,他仍旧是个来历不明的外人,照旧有谋刺燕城王的嫌疑。
既然不在燕城王身边,规矩就不那么大,不少卫士悄然挨到他身边,询问追捧他的绝技。
谢青鹤从来也不是小气的人,点穴截脉是传世武学,换了是在青州自家的地盘上,他早就点头公开传授了。只是想起这批笑容憨厚的卫士都是陈家的敌人,他日说不得就要沙场相见,谢青鹤只得笑一笑,闭口不谈。
好在这批人也没有逼问他绝学要他传授的意思,不少当时被鲁家家僮纠缠的卫士,这会儿都是挤过来说了两句感谢客气的话,多谢他施以援手。但凡懂点道理的人都明白,刚才若不是谢青鹤帮着放倒源源不断的鲁家家僮,燕城王又不肯下令下杀手,局面会变得非常难看。
哪怕谢青鹤是个刚来的新人,年纪又小,这群壮汉还是心服口服地送上了自己的敬佩与感谢。
“那就是鲁邱?”谢青鹤看着那个被倒提着的胖子,觉得有点不好,“快断气了。”
符光满不在乎地说:“王爷没说要活的。”
就在此时,长街对面来了一支人马,同样是举火提灯,车马萧萧,与燕城王的队伍相向而行,顿时堵了个水泄不通。长街相逢讲究的是礼让,何谓礼?尊卑上下而已。燕城王是天子王叔,在天家辈分高,又曾受命监国,地位尊贵,再有了打退陈家兵马的功劳,在王都就是横着走的地位。
燕城王的卫士也很习惯了横行霸道的身份,哪怕对方有车有马,燕城王这边没有车,队形相对灵活,他们还是习惯地等着对方来叙礼自报家门,然后乖乖地施礼跪拜,退回去给燕城王让路。
对面两列侍人逶迤排开,提着宫灯,车上下来一个锦衣金冠的年轻人。
燕城王的卫士都吃了一惊,纷纷下马。
谢青鹤跟得比较远,见前面都在下马,符光也翻身下来,拉扯他的缰绳:“快,落马。”谢青鹤不过是慢了一步,就被符光催促,“是太子!”
太子妘使。
谢青鹤心中纳罕,太子大半夜跑来堵燕城王,是想阻止他去找鲁家的麻烦?
“叔祖父。”太子走近燕城王的马前叙礼,他恭恭敬敬地对燕城王作揖,燕城王却高踞马背之上,压根儿就没有参拜储君的意思,“叔祖父,儿来晚了。”
燕城王问道:“你来做什么?”
“儿听说有百姓聚集在叔祖父门口,吵闹着要告状伸冤。这本该是府衙的职责所在,缘何百姓要往叔祖父门前喊冤?想是朝廷失信、府衙失责,使百姓不肯再往府衙状告委屈。儿思前想后,叔祖父尚在病中,若为此事操劳熬损,儿岂能坐视?”
太子上前拉住燕城王的缰绳,进而拉住燕城王的手,诚恳地说:“百姓不信府衙,这事就由儿亲自来过问。叔祖父将此事托付给儿,若有处置不到、百姓愤怒的地方,只管向儿问罪。”
燕城王看着太子起了燎泡的嘴角,半晌才露出一个笑容:“好。”
燕城王很快就下马,上了太子的车驾,两队人一起往燕城王府走。
燕城王与太子都在马车里,他俩说了什么,谢青鹤听不见也看不见。他有些惊讶的是,燕城王似乎和太子的关系很不错。这让谢青鹤猜测,燕城王刚开始说等到天亮,等的很可能就是太子?
百姓跑来找燕城王伸冤,燕城王不可能不管。然而,以他如今的处境身份,又实在不该去管。
荆王想要替燕城王解围,想的办法是把百姓驱散,此举被燕城王喝止,荆王也被燕城王赶跑了。太子的办法则是主动接过这烫手的山芋——山芋太过烫手,太子也不能马上下定决心,一直犹豫到听说燕城王杀了赭平,又气势汹汹地赶去鲁家,太子才决意来扛这个炸雷。
谁都清楚,如今的秦廷不能失去燕城王。然而,燕城王又实在是不好控制。
太子与荆王都有救国之心,都想竭力保住燕城王,就得看他们肯为了燕城王付出多少。相比起太子此举的艰难承担,荆王下午驱赶百姓的粗暴就显得小气了许多。难怪燕城王对太子更加亲密。
抵达燕城王府之后,太子亮明身份,要在场的百姓都去东宫申告。
太子素有仁爱之名,在百姓之中也有极高的声誉,他亲自出面说话作保,说要为百姓伸冤做主,在场的百姓个个欢欣鼓舞,倒也不是非要赖着燕城王不放。对于百姓来说,太子是下一任天子,是天下的储君,由太子来办理他们的案子,那自然是比燕城王插手更权威公正,求之不得。
缵缵带着已经做好的口供与百姓来做移交,太子居然很慈爱地摸了摸缵缵的脑袋,问道:“辛苦吗?有你在叔祖父身边服侍,孤很放心。”
缵缵居然也不大给太子面子,不耐烦地躲开他的揉搓,理了理自己的头发,说:“我照顾王爷是我的事,与你有何相干?辛不辛苦也不该你管!”
燕城王和太子都不觉得她失礼,看着她的眼神都带着宠溺。
谢青鹤越发好奇她的身份。难道真是身负绝顶传承的奇女子,才让燕城王和太子都如此纵容?
太子着人安排好百姓去东宫的事宜,又涉及到鲁邱的问题。
燕城王在屋内喝了热汤,肺上舒缓了些,对太子说:“这人你就不要带走了。”
鲁邱在十多年前能活下来,全靠天子特赦。若是让太子把鲁邱带回东宫,这人杀是不杀?不杀不能平民愤,尤其不能让燕城王息怒,杀了就很可能得罪天子。这人不是烫手山芋,是一颗炸雷。
太子似乎有很多话想跟燕城王说,最终也只是张了张嘴,一揖到地:“是。”
太子来去匆匆,据说天亮之后还要去宫中请旨——他跑来堵燕城王的事,还没有奏请天子旨意。
夜里燕城王点了鲁家的房子,处死了赭平,眼看着马上又要处死鲁邱,鲁宣绝不会善罢甘休,太子也得上朝帮燕城王兜着。
反倒是燕城王压根儿就没有上朝去自辩的想法。
他出狱之后,一直都在家里养病,好不容易上朝一次就打了郎中令王琥的耳刮子。下朝之后,天子给他派了太医看病,大概意思就是让他好好养病,再也别上朝了。
缵缵搓了帕子给燕城王擦脸,问道:“天也快亮了,歇了吧?”
“恐防夜长梦多,把鲁邱提来。还有状告他的苦主,一并请来。”燕城王喃喃道,“我早就该杀了他。”
鲁邱是个快三百斤的大胖子,开一扇门把他拖不进来,使女连忙把另外一扇门也打开,才勉强把这个肥得浑身流油的大胖子弄进门来。这么个胖子也不能跟他计较礼数,不管是蹲着坐着还是跪着,对他来说都没什么区别——反正下去了,没有人扶持,他自己是绝对起不来的。
燕城王的卫士把他捆回来的时候,得用两匹马拉,绳子勒着倒悬在空中,差点勒断气。
哪晓得这胖子命还大,拖回来放在地上缓了缓,一口气透上来,他又活了。
燕城王并不理会鲁邱,先询问苦主:“你可验明正身,害了你父母的恶人,是不是他?”
苦主是个非常瘦弱的男子,身形约摸只有鲁邱的三分之一宽窄,闻言拼命点头,眼泪啪嗒啪嗒掉了一地,他的身体不住颤抖,声音却很稳定清晰,带着刻骨的慎重:“是,就是他!就是他!他就是掉尽了身上的肥肉,化作骨灰,我也不会忘记他!”
“给他一把刀。”燕城王说。
距离苦主最近的卫士解下腰间短刀,递给他。
那苦主拿着刀惶然地左顾右盼,先看看卫士,再看看燕城王,嘴唇不住翕动:“啊?”
“你若不想亲手报仇,”燕城王又示意卫士把短刀收回,“我便使人将他处死了。”
苦主茫然地想了许久,就在卫士取回短刀的前一刻,他突然拉住那把短刀,哭道:“小人不服。他折磨小人父母为乐,使小人全家受尽人伦之苦,为何他却能痛痛快快一刀毙命?小人不服!”
燕城王还未说话,缵缵已经走了出来,说:“那你就拿着刀照着他的肚皮戳!他这么厚的皮肉,一刀下去未必致命。你心里不痛快,就多戳他几刀。他生了这么大一山肥肉,你慢慢戳!”
鲁邱一直都没吭声,这会儿有湿润从他肥硕的身下淌出,竟然是被吓尿了。
缵缵歪着头看了他一眼,说:“你这样的恶人,狠毒无匹,我原以为你不会害怕。”
“天、天子……天子赦我。”鲁邱说话时也没有多少底气,双眼瑟缩地盯着燕城王,肥硕的体态让他也没有闪躲逃避的余地,只能笨拙地喃喃,“天子赦我。”
“割了他的舌头。”燕城王突然说。
燕城王的反应让谢青鹤觉得,这件事里应该有一些不为人知的内情。
比如,十多年前,天子为什么非要特赦鲁邱。比如,将死之时,鲁邱为什么强调天子特赦?
这里面还牵扯到詹颖之死。
如果詹颖之死真的不是意外,要说鲁家为了让鲁邱在王都逍遥快活,就暗中害死了詹颖?这是完全说不通的一件事。就算詹颖刚直不阿,在大理寺任职时得罪了太多世家贵族,詹家在王都也不是末流小家,哪可能说杀詹颖就杀掉了?
卫士上前要割鲁邱的舌头,鲁邱突然恐惧起来,如山的身体开始挣扎:“妘黍,你若杀我,天子会替我报仇!天子不会饶恕你!天子——”
一直拿着短刀不敢上前的苦主跟前一步,趁着卫士割鲁邱的舌头,他也跟着抽刀在鲁邱身上一通乱戳,鲁邱颤抖着嘶嚎,苦主倒是被吓得退了一步,哐当一声把刀掉在了地上。
谢青鹤见他满脸茫然恐怖,上前拉了他一把,说:“不要近前了。”
这句话就像是定心骨,让苦主终于安心地站在一旁,不再试图上前亲手报仇。
那边卫士已经把鲁邱的舌头割了下来,鲜血在他襟前沾了大幅,他嘴里还在不断地淌血,双目圆睁,面露痛苦之色。他年纪也不小了,形容隐带老态。抛去他数十年作恶的前事不谈,任何人看见他此时的惨状都会心生怜悯。
燕城王见谢青鹤按住了苦主,苦主也不想再亲手复仇,便吩咐道:“杀了吧。”
哪晓得安安静静站在一边的苦主,突然屈膝下拜,说:“王爷,可否赐小人一口烧着沸水的锅?他当日将小人三岁的兄弟投入锅中,煮成肉汤,逼小人母亲连吃三碗……”说着,苦主抽泣一声,泪如雨下,“小人母亲是活活饿死的。今日小人也要吃了他的肉,方能泄恨!”
燕城王点头:“给他准备锅。”
很快王府下人就抬来了一个炉子,上面架着铁锅,炊着滚水。
苦主持刀站在鲁邱身前,鼓起勇气冲着鲁邱胸口刺了一刀,正中心房,马上就有喷张的鲜血呼啸而出,喷了苦主一脸。鲁邱被两个卫士按住无法动弹,失去舌头只能发出嗬嗬的惨叫。
苦主吓得眼泪不住往下掉,双手也在发抖,却依旧坚持着去掏鲁邱的心。
他掏了半天弄不出来,谢青鹤实在看不下去了,握着他的手,帮他找准筋瓣理顺刀锋,三两刀把心脏取了出来,直接投入滚水之中,很快就煮变了颜色。
苦主愣愣地看着锅中的心脏,不顾滚烫伸手捞了出来,开始用牙齿撕咬。
他努力想要把仇人的心肝吃下去,却咬一口吐一口,吐得一塌糊涂。等他把鲁邱的心脏全都变成呕吐物时,他自己的黄疸水也差点吐了出来,精疲力竭,瘫软在地。
“小人的命,就是王爷的了。”这瘦弱的苦主向燕城王磕头,“愿为王爷效死。”
燕城王不大看得起这么个胆怯又瘦弱的男子,刀都不敢往仇人身上戳,实在没多少出息。他挥挥手,说:“留下吧。”当不了卫士,当个烧火劈柴喂马的仆从,倒也能换一碗饭吃。
※
燕城王终于歇下了,他的卫士们也终于可以换班了。
谢青鹤有燕城王的特别吩咐,不跟卫士们一起排班,有空就去燕城王跟前服侍。
照缵缵的说法,这种待遇跟缵缵是一样的。反正燕城王歇下,他就回去睡觉。燕城王醒来之前,他要赶去燕城王身边等着,陪燕城王日常。
谢青鹤心想,这还不如去排班呢。不说陈起,他服侍上官时宜都没这么殷勤过。
好处是时时刻刻都跟着燕城王,也算是完美达成了他盯消息的目标。只要姜夫人那边出招了,他就肯定不会漏掉燕城王这边的反应。
坏处是白天没有机会偷溜出去找小师弟了,只能半夜去摸小师弟的床。
鉴于小师弟的年纪目前只有个位数,谢青鹤在这种刺激行动中找不到任何刺激的感觉。
燕城王府各方面条件都不算很宽裕,毕竟燕城王出狱之后,秦廷就只剩下王都孤立,各种物资都很缺乏。缵缵给谢青鹤安排的屋子距离燕城王不远,隔着两道回廊,屋内家具齐全,丝绸被面,青瓷杯具——居然还是相州谢青鹤的窑里烧出来的珍品。可见缵缵是很认真地替燕城王笼络谢青鹤。
“明日请裁缝来量体,做衣裳。”缵缵待在谢青鹤的屋里不走,居然还坐下了。
谢青鹤问道:“你不困么?”
缵缵红着脸,说:“登徒子。”
谢青鹤看着她娇羞离开的背影,默默地关上房门。
闩上门。
※
次日。
燕城王一觉睡到了中午,谢青鹤也跟着睡到了中午。
缵缵跑来推门,门闩把她拦在了门外,她就笃笃地敲,催促道:“小谢,起床啦!今日吃蜜炙羊,快快!”
“来了。”谢青鹤好几天没正经吃饭了,年轻的皮囊发出贪婪的念想。
他看了看窗外的天色,想来朝堂上也该吵出结果了。
燕城王昨天这么不知死活对王都所有世家发出挑衅,姜夫人岂能不伙同丞相韩瞿落井下石?谢青鹤的目的就是通过燕城王的反应,反推姜夫人的处境。只要燕城王过得很惨,姜夫人必定安全。
没有带换洗的衣裳,出门在外也没有日日换洗的条件。谢青鹤只好穿上旧衣,用缵缵昨天送来的象牙梳子梳好头发,用怀揣的小铜镜检查了一下自己的易容,推门出去。
赶到堂屋时,燕城王已经在吃饭了。
谢青鹤上前见礼,燕城王很和气地招呼他客座,缵缵马上送来蜜烤的羊肉。
燕城王明显不怎么想吃肉,他身体虚弱,肉食难以克化,也没有什么胃口。然而,他又很努力地强迫自己吃肉。谢青鹤明知道他这么强吃对身体毫无益处,可他既然是陈家的对手,谢青鹤就视而不见。
燕城王一边吃饭,一边询问谢青鹤,睡得如何,喜不喜欢环境,关心他的起居。
谢青鹤则琢磨着半夜出去找小师弟的时候,是不是去厨房偷点做好的羊肉投喂小师弟……
燕城王府上吃的东西都是皇室专供,和市面上能买到的牲畜肉都不相同。乱世之中,最艰难的就是哪怕花钱都买不到好东西,所有秩序渠道都混乱了。
吃了饭,谢青鹤又陪燕城王去散步,没走两步燕城王就累了,回来睡午觉。
谢青鹤只能在外边等着。
缵缵又跑来找他玩儿,跟他聊天,问他各种天真的小问题,缠着他不放。
谢青鹤年轻时行走江湖,常常遇到这样可爱的小女孩子,应付起来轻车熟路,只是还要假装“逐渐被美人计迷惑”,这就比较违心,演起来颇为不甘愿。
好在燕城王也没有睡很久,缵缵就去唤他,说:“早些晚饭,夜里积食睡不好。”
谢青鹤又陪着燕城王吃了晚饭,睡觉之前,燕城王还练了一套五禽戏,谢青鹤也就守在一边看着。直到燕城王睡下,缵缵拉着谢青鹤往宿处回去,谢青鹤都没有听见任何朝廷相关的议论。
……就这样?睡了?
燕城王在陈起口中老谋深算的形象,在谢青鹤这儿突然变成了一个没心没肺的铁憨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