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4章 大争(46)

谢青鹤待在燕城王的身边,看着他持续接见前来喊冤的百姓,有些摸不清燕城王的想法。

前来申告的下民多半都有着切实的委屈,能顶着荆王的鞭挞不曾一哄而散的,想要申告的多半都不会是被强人富户占些财物、受些屈辱的小事情,除了特立独行说来混饭吃的谢青鹤,其余人等都带着人命——家里死了一两个人都不稀罕,大多数来哭诉的都是家破人亡、彻底绝望的受害者。

燕城王一直在聆听,缵缵则脚不沾地地负责安排前来告状的百姓整理口供,发牌等候审结。

很多陈年积案不好查证,暂时挂起。马上能查证的案子,燕城王即刻派了卫士去取证,这时候就陆陆续续地回来反馈。

结果简直是一地鸡毛。

能在王都犯下灭人全家罪行却毫发不损的,基本上都是世家贵族或其姻亲。

被状告频率最高的,一个是最近与王家联姻的赭家,一个是素有贤名的鲁家。

诸如被视为奸佞的丞相韩瞿、郎中令王琥,这俩人家里也有远亲下仆弄了些事情,本身倒很少去“欺虐下民”——也不是说韩瞿与王琥就是好人,只是以他俩的身份地位,家里人都已经洗脚上岸,可以更体面地攫获利益,根本不需要去接触下民贴身肉搏。

鲁家是王都旧族,家大业大子孙众多,在朝为官者就有近二十人,更有安州鲁氏、敬河鲁氏两系支脉在外,是个非常庞大显赫的家族。王都鲁氏的代表人物是太仆鲁宣,燕城王出狱打退陈家之后,鲁宣就高喊要替燕城王平反,要天子下罪己诏,坚持要燕城王重掌兵权——这人是燕城王的铁杆。

从鲁家回来的卫士向燕城王回话,说:“鲁家门上反问,燕城王既不履朝,也不坐衙,平白来问我家私事,是何道理?”

倒是从赭家回来的卫士反馈良好:“赭家二郎君即刻前来应讯。”

……

朝堂上的盟友,不乐意被“鸡毛蒜皮”的小事打扰。

朝堂上的敌人,要么口蜜腹剑,要么笑里藏刀,使出十二分力气敷衍搪塞。

从燕城王打开大门,将坐榻放在百姓跟前,仔细聆听百姓的哭诉开始,他就将自己陷入了一个与所有人为敌的泥潭困境。他一次次对自己的卫士发出“查实”的命令,就等同于一次次向王都世家贵族发出挑衅的战书!

在谢青鹤看来,燕城王简直是凭一己之力,向王都所有的世家贵族宣战。

卫士回来复命时,守在附近的百姓都目光灼灼地望着燕城王。

燕城王不是皇帝,燕城王的帖子不是圣旨,燕城王的卫士不是天使,甚至于燕城王想要去查这些百姓所诉说的一切,都没有太多合理合法的支撑——就算人家犯了法,关你燕城王什么事?

燕城王不紧不慢地继续听排着队来申告的百姓诉说下情,又过了不久,赭家来人了。

赭家来的是赭二郎赭平,他是王琥之子王贇的妻弟,赭家攀上的正是王家这门贵亲。

作为刚刚巴着女婿家疯狂暴发的家族,赭家在燕城王跟前非常低调顺从。

赭平带着管家与从人前来见礼,规规矩矩地给燕城王磕了头,长跪于地,说道:“王上垂问之事,小人已查实,确是小人家中御下无方,管教不严,叫这黑了心肝的畜生仗势欺人——”

他的目光在黑暗处搜索了一遍,看见了被缵缵带出来的受害老者,顿时羞得满脸通红,上前对着老者俯首赔罪:“老人家,是赭某管束不到,实在是对不住你啊!”

赭平一身绸缎,形容俊美,跪在地上羞耻得满脸通红,任谁见了他都要心生不忍。

被拉住的老者一辈子也没见过赭平这样的公子哥儿,他只记得从前到他家中威逼劫掠的都是恶形恶状的悍仆豪奴,哪里是赭平这样温柔善良的好人家?一时有些手足无措。

赭平又对老者哐哐磕头,不住赔罪,那老者慌忙伸手去扶:“使不得,使不得。”

“将那恶徒押过来!”赭平起身扶着老者,俨然已经与老者站在了同一阵线,厉声喝道。

就有几个赭家家仆将五花大绑的管家拉了出来,使其跪在地上,叫老者辨认。老者借着灯火看清楚那人的面目,泪水大颗小颗啪嗒掉落,喘息道:“你这恶贼!就是你!是你抢了我女!我那可怜的女儿!你这恶贼怎么还好端端地活着!”

赭平用手摩挲着老者的肩背,与他同仇敌忾:“快,打杀了他!给老人家赔罪平气!”

几个赭家家仆麻利地砍断了管家的咽喉,鲜血喷了一地。

现场传来围观着的哗声。

在现场等着伸冤的百姓,大多数家里都丢了不止一条人命,他们也多半见过死人。之所以会哗然惊叹,是因为他们震惊!原来把冤屈申告到燕城王驾前,真的能讨回公道!

明眼人都知道赭平是弃车保帅,把当初负责执行抢夺染料铺的奴仆抛出来,搪塞燕城王的责问。

然而,对于受尽了苦楚、根本看不到一丝希望的百姓而言,这一点公道已经足够了。

没有人指望赭家的贵人会为此付出代价。

赭平一直站在老者的身边,做小伏低地哄着陪着,又是羞愧着红脸,又是难受地流泪,他就像是侍奉自己的父亲一样,对老者无比亲昵恭敬,深表同情愧疚。

现场杀死了管家之后,赭平又奉上一盘足有二十斤的马蹄金,哽咽着说:“下仆作恶,使老人家饱受辛酸艰难,这些是我家给老人家一些奉养,唉,也实在是微不足道,难以补偿万一。那铺子即日起就还给老人家,只是……老人家的佳儿佳女是回不来了。若是老人家愿意,我家可以为老人家收养一双幼子,供给衣食,为老人家颐养天年。”

听人提起自己惨死的一双儿女,老者眼泪滂沱,哭道:“我要你这金子有何用?我不要!”

赭平也不顾身份体面,噗就跪下了,抱着老者跟他一起哭,哭得比老者还伤心。

谢青鹤听见阿东在背后小声嘀咕:“这脸皮,城墙拐弯都没那么厚。这要来个不知内情的,只怕以为他抱着祖父哭亲爹呢!”旁边不知道名字的卫士,也跟着阿东冷笑了一声。

看得出来,燕城王的卫士都有着很质朴的正义感。他们能看穿赭平糊弄老者的把戏,也对赭家弃车保帅的行径非常不耻。然而,面对赭家的把戏,正义感没有任何用处。

当初赭家想要抢夺侵占老者的染料铺子,赭家主子不可能亲自执行,只能让下人去办。

如今事发,赭家翻脸不认,推出管家顶罪。这个时代主仆之间的关系非常紧密,仆人为主人舍命被视为理所当然,赭平带了管家来认罪领死,管家不止没有喊冤,他连迟疑都没有就这么死了。

赭家赔出了管家这一条命,若苦主老者觉得不能平愤,赭家甚至可以赔出当初作恶行凶的奴仆更多条命,但,不管丢出多少条“贱命”作赔,当日的恶行都与赭家主人无关。

说破天去,赭家也只有一个罪名,治家不严。

现在身为苦主的老者已经被赭平笼络,默认了此案终结在管家身上,旁人还能说什么?

燕城王懒得看赭平在一边如何笼络老者,继续听下一个百姓来申告冤屈。

那边赭平也有些摸不清燕城王的套路,抱着老者哭了许久之后,好说歹说,跟老者说明白了赠金养老之事,铺子还给老人,马上就可以住回家去,收养的孩子可以去赭家读书认字云云。以后赭家包办老者的养老送终,连□□的婚丧嫁娶也都一并包圆……

赭平故意把供养的条件大声宣扬,确保燕城王能够听清楚:“老人家,你若是也答应,要么我就送你家去?我带了车来!”

老者拦住在一旁发牌子的缵缵,深施一礼:“女郎,小人要向王爷礼拜告辞。”

“老人家稍等片刻。”缵缵领着老者往前边排队。

前一个老妪申告完毕,被缵缵领去里边整理口供,老者就上前磕头谢恩。

燕城王问道:“金子你接了,铺子你也领回去了。此事就不再追问了?”

老者颤巍巍地磕头:“王爷深恩,小人无以为报,只待来世结草衔环,为王爷鹰犬牛马。”

“这天下既然还姓妘,就是我该当的。”燕城王挥手示意老者可以回家去了。

眼见事情都摆平了,赭平腆着脸跟着上前施礼:“小人也要代家中多谢王上垂问,方才揪出这么一根祸害良善的大蛀虫,清理了门墙。”他很恭敬地给燕城王磕头。

燕城王劳累一天早就憔悴得不成样子,做什么都有些心不在焉,这时候斜着眼睛瞥了赭平一眼,坐在一旁的谢青鹤都能感觉到这股朝着赭平呼啸而至的杀气。

赭平被盯在当场不敢动弹,呼吸都跟着他谨慎的目光变得浅薄瑟缩。

“管家所倚仗的是你赭家的势,赭家仗的又是谁家的势?”燕城王问道。

赭平已经感觉到不妙,冷汗从额上津津而出,根本不敢回答这个问题。

燕城王也没打算听他的回答:“你的姐夫姓王,是王琥的儿子。赭家仗的是王家的势。王家仗着谁的势?王琥的姐姐是宫中贵人,王琥的女儿是东宫正位,王琥侍奉多年的主人,是天下之主——王家,仗着的是天家之势。”

“此恶贼之于你,则如你之于我。仗势欺人,凌虐下民,罪大当诛。”

燕城王看着赭平的眼中没有一丝温柔,冷冰冰地下了命令:“杀了吧。”

这命令把所有人都惊呆了。

谁也没想到燕城王这么刚烈,对着赭平说砍就砍。说到底,当初侵占染料铺的人是谁?策划那么多恶毒计划,打死老者儿子,强娶老者女儿的人是谁?这些都没有查实的结论。

赭平很可能只是临时被派来处理这事的棋子,他未必参与了对老者一家的谋害。

然而,燕城王并不在乎。

赭家想要弃车保帅,不想交出真正的幕后之人,燕城王就让他们“弃车保帅”。

不过,对于燕城王来说,死一个管家不够份量。老者家死了一儿一女,自己也险些被打死,这么恶劣的灭门惨案,当然要死一个赭家嫡系才能抹平。

赭家觉得管家贱奴的性命不值钱,燕城王也觉得赭家人的性命不值钱。

——身为曾经受命监国的天家王叔,燕城王绝对站在权贵血统鄙视链的顶端。除了天子,任何人跟他玩这一套都要完败。

在场燕城王府的卫士即刻就近控制住了赭平带来的家仆。

距离赭平最近的卫士踏前一步,将赭平一刀枭首。

就像当初赭平命令家仆杀死管家一样,赭平的脑袋也轻而易举地被摘了下来,颈上怒血狂喷。

在场所有的百姓彻底哗然。

这位刚刚还风度翩翩的富贵公子,这么轻易地丢了性命。

他的鲜血就这么不值钱地流淌在王府门口的地面上,他价值千金的丝绸衣裳就这么委顿于尘泥……这一切都让生活在绝境中的百姓们眼前一亮,仿佛看见了不可思议的前路。

原来真的可以讨回公道?

不仅仅是惩戒贵人们豢养的恶狗,四处撕咬的恶奴,还可以直接惩戒高不可攀的贵人?!

燕城王没有对赭家赶尽杀绝,杀死赭平之后,卫士们就放开了赭家家仆。赭家家仆大多数都懵逼了,过了片刻,才在燕城王卫士的指点下,收起赭平的尸体与脑袋,灰溜溜地搬上马车,回家报信。

缵缵安排人来泼水扫地,带着血的污水被扫入沟渠,这个形容稚嫩的少女却连眼都没眨一下。

这时候,已经是夜里亥子相交之时。

燕城王的咳嗽变得频繁,缵缵给他兑了几回热汤,他喝了两口,又要更衣。

谢青鹤见身边的卫士都跟着,他也不好独坐在小马扎上,便也起身跟着。

几个卫士有意无意地将谢青鹤隔在了后边,那个叫符光的卫士就跟了过来,跟谢青鹤说话:“你这样年少英雄,想来不与我们一样,必定另有前程。”

谢青鹤不得不傲娇地哼了一声。

根据符光的表情反馈,他觉得自己演得挺好。

谢青鹤心知肚明,如他这样来历不明、突然送上门的“小壮士”,肯定不会马上得到重用。

他也没打算去当燕城王的心腹。只要能留在燕城王府,离燕城王近一些,就能掌握到对面的动静——也就是韩瞿和姜夫人的动向。姜夫人的药下得越猛,燕城王就会越难受,反馈会很及时。

唯一让谢青鹤比较疑虑的是,他真的觉得燕城王今天搞的这一出,是在自寻死路。

赭平一死,谁还敢来应讯?

本身燕城王接见百姓问案就是名不正言不顺。他的卫士拿着他的帖子出面查案,人家给他面子才听话配合,不想搭理他就直接不理会。那时候燕城王会怎么办?派卫士去砸门?强行拿人?

……那不是以一己之力,打乱整个王都吗?

燕城王身体虚弱行动不便,下人将马桶搬到了门口不远的厢房里使用。谢青鹤也没跟着走两步,人家不让他跟进去,他也不想参观燕城王上厕所。符光笼络着他,陪他在门口说话,无非是介绍些当值的规矩,说些王府的日常。

没多久屋内传来一声惊呼,卫士们匆匆进去,仆人们匆匆出来。

谢青鹤被符光若有若无地拦住了去路,他狠狠踢了符光一脚,符光立扑。

就在符光无比紧张的时候,谢青鹤冷笑道:“你不想让我进去,可以告诉我。我不喜欢别人挡了我的路。”说着竖起一根手指,在自己眼前划出一道延伸的直线,“我的路。”

符光的表情有些发狠又隐带了两分尴尬,谢青鹤很熟悉他的反应,那就是凡人面对不可战胜的尴尬与心虚,多半也不会有勇气再挑战。果然符光发狠片刻就拍拍下摆站了起来,很小心地避开了谢青鹤划过的那条线:“小子火大体燥,我且不与你一般见识。”

这时候跑出来的仆人们又捧着热汤热食各类毯子香料,匆匆忙忙地奔进了厢房。

谢青鹤也不往前走,就在门口看了看。

屋子里明显很混乱,燕城王出狱没几个月,收入王府的仆从奴婢来历不一,大部分是旧仆,还有一部分是旧仆带来的亲戚朋友,规矩糟乱,彼此配合得也不好。

缵缵提着裙摆一路小跑过来,进屋没一会儿,原本混乱的秩序就逐渐有了条理。

谢青鹤猜测着缵缵的身份。这女孩儿说是奴婢,对着荆王也没有半点敬畏。说是千金贵人,跟在燕城王身边又处处做着奴婢才做的事情。不主不奴,很是怪异。

屋内恢复秩序之后,刚刚冲进去的卫士退了一部分出来,只有几个比较心腹的留在里边,阿东就在其中。出来的卫士过来跟符光招呼:“躺下了。”说话时皱眉耷眼,很担心忧虑。

符光还得负责给谢青鹤解释:“王上病中睡不安稳,素来只留手脚轻便的卫士在里边。”

谢青鹤心里想着门外还没离开的那群百姓,嘴上问道:“不会死吧?”

几个耷拉着脑袋在门外透气的卫士齐刷刷地抬头,谢青鹤对上了三张不可思议的脸,两张恨不得掐死他的脸,还有几张表情一言难尽的脸。

符光马上就把想要动手的高个儿卫士拦了回去,对谢青鹤肯定地说:“王上长命百岁。”

谢青鹤一句话就得罪了几乎所有卫士,没有人乐意再凑近他,三三俩俩走得更远一些。只有负责盯着他的符光还靠在他身边的廊柱上,时不时看他一眼。

谢青鹤已经知道燕城王身边的卫士是轮班的,一日一轮,一班就是十二个时辰。

若是遇到比较重要的差事,就像今天这样,燕城王突然要接待来访的百姓,班次顺移,不会中途换岗。燕城王是在更衣的过程中突然昏迷,没有决定结束门前的事务,卫士们就不能马上交班,需要等待命令。

又等了一会儿,缵缵走了出来,对谢青鹤说:“小谢,快进来。”

谢青鹤活了这么多年,第一次被人喊“小谢”,对方还是个面色青嫩的小姑娘,用王都雅言软软糯糯地吐出来,他听着非常新鲜。

“好。”谢青鹤答应下来,往前跟了一步。

走进厢房,屋子里烧得非常浓郁的龙脑香气扑面而来,差点给谢青鹤憋得喘不过气来。跟着缵缵绕过一扇山水屏风,燕城王面色蜡黄地躺在榻上,背后垫着高高的软枕,嘴唇干涩,汗如雨下。

燕城王的身体太虚弱了。就算他从此不牵挂劳累,一心一意药食调养,花上三五年,也未必能补足此前所有的消耗。以他如今的处境,又怎么可能不牵挂劳累?当然,谢青鹤再是医者父母心,也不可能主动为燕城王调养身体。

“我看见你在外边张望。担心我即刻就死了么?”燕城王虚弱时说话也很温和。

谢青鹤所说的每一句话都符合他给自己的人设,他这样的天才少年,才刚刚丢了一张长期饭票,又混上燕城王这么一张长期饭票,当然要担心燕城王意外死去。

见谢青鹤不大好意思地仰头看别处,也不肯正面回答这个问题,燕城王不禁失笑:“以你的身手,谋生不难。你不肯投奔陈家,辗转来了王都,是记着旧主之仇?不去韩王之家,不谋贵戚之府,非要来我这里……你是指望,有朝一日,我能替你的旧主报仇么?”

谢青鹤告诉符光自己的来历的时候,就把自己的“心思”和“动机”都完善过了,只是他自己不必去说,燕城王会自行脑补。人对于自己脑补得来的东西,最是深信不疑。

这会儿燕城王把他的“心路历程”掏了个透彻,谢青鹤也不置可否,只仰头看着那扇屏风。

“我不能骗你。”燕城王捂在锦被之中,看上去无比虚弱憔悴,“陈家天命所在,这世上已经没有人能够从战阵之中夺走陈起的性命。你指望我能替你报仇……我也多想能替你报仇。”

谢青鹤已经听出燕城王话里带着两分玄机,目光灼灼地盯着他。

燕城王却没有继续这个话题,吩咐缵缵:“给小壮士找个近处的屋子安置下来。我喜欢他,叫他多在我身边,也不要给他排什么班,不要用家里的规矩拘束了他。你是个细心的孩子,多关照他。”

缵缵很明确地接受到了燕城王的授意,屈膝道:“知道。”

这时候谢青鹤就该乖乖地告辞了。他却没有跟着缵缵离开的意思,问道:“王爷打算以一己之力挑衅所有王都世家吗?还是就此养病,不再理会门外的老百姓?”

这话问得太过犀利,缵缵都有些急眼了:“你——”

燕城王举手阻止了缵缵,回答道:“我稍微歇息片刻,有些精神,就会去门口。至于我是不是以一己之力挑衅所有王都世家,”他笑了笑,“我还不知道。”

谢青鹤颇有点小子年轻气盛不知天高地厚的倔强,似乎得不到答案就不肯离开。

燕城王对他很是纵容:“你要不肯走就留下吧。天亮之前,总会有答案。”

燕城王在榻上休息,他不能平躺,背后垫着的软枕让他几乎是坐在了榻上,闭上眼没多久就咳嗽几声,这也打扰了他的睡眠,让他只能养息假寐。

谢青鹤对燕城王没有任何恶感,看见他如此煎熬受苦,夜不能寐,心中也有一丝怜悯。

人生天地间,躯壳病毁衰朽,最是可怜。

若是燕城王没有家国之念,谢青鹤也能动一动说服招降他的想法。

偏偏这个人生来姓妘,又太过爱惜他祖宗打下来的江山国祚。白天燕城王斥责想要求他说服天子开城的富户们,谢青鹤就知道他绝不会放弃自己的姓氏,放弃妘家的江山。

所以,不管燕城王病朽的模样多么可怜,谢青鹤也不能展露医术,为他治病养身。

缵缵要出门去安抚仍旧守在门口的百姓们,临走之前,她亲自去端了一壶蜜水,送到谢青鹤的坐席前。得了燕城王“你要多关照他”的明示,缵缵对谢青鹤的态度变得非常温柔,看着谢青鹤的每一眼都带着甜笑,姿态也变得非常俏皮亲切。

出门之前,缵缵还竖起手指“嘘”了一声,叮嘱谢青鹤不要吵着了正在假寐的燕城王。

谢青鹤对付这样的小姑娘毫无压力,为了维持人设,还得骄傲地昂起小脑袋。

屋内上演的这一幕,让侍立在旁的卫士们都纷纷拿眼睛瞪他。

燕城王显然没有把谢青鹤当普通卫士看待,卫士们恭恭敬敬地站着,谢青鹤可以客座一边,缵缵还亲手给她送蜜水。然而,说是高看一眼,这种关系又远远不及旧人亲近。

缵缵回来之后,先近前查看了燕城王的需要,见燕城王安静闭眼,就转身回来。

她坐在了谢青鹤的身边。

谢青鹤心想,燕城王这是糊弄小子,使美人计呢?

缵缵坐了一会儿,又爬起来去端了一盘桃子来,与谢青鹤分着吃。桃上有绒毛,缵缵用木刀一寸寸地匕。谢青鹤不爱逗小姑娘,但是,为了弄清楚燕城王葫芦里卖什么药,他得“中计”。

站在不远处的阿东一直盯着谢青鹤。

当他看见谢青鹤左手拿起桃子,右手闪过一片刀光时,心里就生起了几分嫉妒。

——这小子才几岁啊?玩刀手艺是老天爷追着喂饭吃啊?就能玩得这么精妙入微了?

谢青鹤把刮干净绒毛的桃子递给缵缵,指腹侧着擦过细刀,将刃上的绒毛簌在香炉中。这一手玩得委实太过漂亮惊艳,缵缵受了这一份殷勤也禁不住脸颊晕红,啃桃子的时候都带了一分羞涩。

谢青鹤把小刀放在桌上。

看着那把熟悉的小刀,阿东才后知后觉地摸了摸自己的腰间。草!又薅老子的刀?

燕城王没有休息太长的时间,缵缵的桃子才刚刚啃完,燕城王就难以为继地睁开眼,缵缵连忙擦手上前,接过仆妇递来的温水,喂燕城王喝了两口。燕城王吩咐道:“出去吧。”

缵缵似乎很想劝燕城王一句,到底也没有劝,默默服侍燕城王更衣穿鞋。

门口已经停着一张榻了,阿东为首的几个卫士又连人带榻把燕城王抬了出去。

谢青鹤溜溜达达地跟在后边,出门时,外边的百姓大多数都已经躺在王府支起的棚子下睡了,见王府里有灯火点起,再看着人高马大的卫士们抬着燕城王出来,安静的夜里一片哗然。

侍人们帮着把前边抬出来的坐榻挪开,燕城王才刚刚坐定,就有百姓哭道:“王上歇了吧!”

“你们在这里,冤情不能说出口,我在里面也睡不安稳。只是如今确实精力不济,你们近来说话,叫我这个孩儿一一记下来,若是我不小心打了个晃,你们也不要担心。”燕城王拍了拍缵缵的肩膀,对缵缵的态度十分器重深爱。

谢青鹤却觉得他是故意告诉自己,缵缵是他的“孩儿”,器重的晚辈,以此彰显缵缵的身份。

百姓们哪里敢说不,个个千恩万谢,不住磕头。

燕城王又开始聆听。

他丑话说着似要打盹,其实每个百姓近前哭诉时,他都认真听着,偶尔咳嗽一声。

缵缵果然在一旁记录,王都此时已经有陈家造纸坊的纸张风行,燕城王府比较穷,用的仍旧是竹书,缵缵执笔写字飞快,谢青鹤走过去看了一眼,发现她写的不是当世风行的任何一种书法字体。

——不认识。

谢青鹤自认博学,上古密文他都罕有不认识的字体,缵缵写的字他居然闻所未闻。

难道这小姑娘身负未知的传承?这神秘的传承又在战乱中断绝了?

谢青鹤只开了个小差,那边一直只听不说的燕城王失了态,问道:“鲁邱?!此无耻狂悖之徒,竟然还在王都横行?!”

谢青鹤侧头看去,只见跪在地上的是个瑟瑟发抖的瘦弱男子,被问得爆哭在地。

燕城王居然被气得爆了血管,额上青筋都鼓了起来。他肺上有病,说话时气短,这会儿气着了更是上气不接下气,只顾着在榻上喘气:“他……他还……还在害人?!”

谢青鹤没有听见那苦主的哭诉,但是,鲁邱是个被史书记了几千年、很有名的坏蛋。

这个鲁邱是太仆鲁宣的叔父,很多年前,在燕城王监国之时,他就是出了名的纨绔子弟。打小就喜欢玩刺激游戏,不读书入仕,不操持家业,每天只管带着悍奴家僮四处害人。他常常无故闯入百姓家中,强令父女□□,使母食子肉,下民难以抵抗,常常无辜受难。

这样荒唐残忍的行径,惹来无数民怨,终于被告之官府。

时任廷尉的名士詹颖审理了此案,欲判鲁邱斩刑。燕城王支持詹颖的判罚。

然而,在这个时代,为了庶民处死贵族的行径是不得人心的。消息传出之后,群臣求情,天子特赦,燕城王也不得不退了一步,最终,鲁邱赔了受害人的家族几十万钱,鲁邱脊杖八十,以此结案。

这时候没有人敢说话。

缵缵停下记录的笔,说道:“王爷下狱不久,廷尉詹大人便暴病而死。”

换句话说,燕城王被关进了监狱,掌管大理寺的詹颖也死了,这个王都就彻底没有王法了。

谢青鹤突然想起,詹颖就是詹玄机的叔父。难怪不管秦廷如何拉拢,詹玄机都死死地守在陈起身边,对秦廷施舍许诺的一切无动于衷。

“牵我的马来。”燕城王颤巍巍地站起来,身上还披着皱巴巴的斗篷,“去鲁家。”

谢青鹤本能地意识到,这可能和燕城王原先的盘算不大一样。

燕城王曾经说,天亮之前,就有结果。

他应该是在等什么人做出决定,因为,他在王府之中搞出这么大的阵仗,各方面收到消息之后,都要等着第二天天亮之后,前往宫中找天子呈报。

现在,燕城王不打算等了。

一个十多年前就该被处决的恶人,被众意裹挟活了下来,当初审决他的堂官暴病而死,他就重新开始了他的暴行,在燕城王顾及不到的地方,用难以理解的残忍手段凌虐下民。

卫士们遵命将马套好牵了出来,燕城王踩着阿东的膝盖翻上马背,娴熟地打马:“走!”

卫士们纷纷登马追随。

缵缵听从燕城王的命令,非常“关照”谢青鹤,也给他牵来一匹马:“你会骑吗?”

谢青鹤点点头。

缵缵马上拉住他的手:“我不会!”

我信你个鬼!光看缵缵牵马的娴熟姿态,谢青鹤就知道她非常熟悉马匹,不可能不会骑马。这小妞儿显然是努力执行燕城王的命令,对谢青鹤施展美人计。

谢青鹤可以给她刮个桃儿毛哄一哄她,要带着她双人共骑,那就完全不必考虑了。

马背上另一个位置,只会给小师弟。

谢青鹤麻利地爬上马背,看着眼巴巴望着她伸出手的缵缵,说:“哦。”

缵缵一愣。

谢青鹤已经控住马,朝着燕城王与卫士们远去的方向追了上去,马蹄声清脆,笃笃笃。

这时候缵缵才彻底明白过来,“哦”是什么意思。

——哦,你不会骑马啊?

——关我屁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