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3章 大争(45)

林姑知道谢青鹤与伏传夜里出去了一趟,她不闻不问,对与自己无关的事绝不好奇。

次日天光大亮,林姑才看见放在桌上一碗黑漆漆的汤药。这年月生病吃药尚且不如跳大神管用,林姑看了一眼,想起自己身上飞快愈合的刀伤,倒是很好奇这药是治什么病的?

她其实也不大会炙膳,记着谢青鹤昨夜煮食的顺序,一一照做,煮出来一锅豆饭。

伏传闻着味儿不对,迷迷糊糊地坐起来:“坏了。”

林姑也觉得有点坏了。昨天谢青鹤煮饭的时候,可没有这么一股苦味。

伏传起床检查正在火上突突冒泡的铁锅,问道:“姑姑煮食前没有涮一涮锅子吗?”

林姑脸色尴尬:“洗……过的。”家里水也不多了,她想着把豆子煮上了再去汲水,就用一点水儿把铁锅涮了一边,那是真正的“一点儿”水,只够把残留在锅里的药渣扒拉干净。

伏传连忙说:“那也没事。这药吃着没妨碍。就……有点苦吧?”

林姑不懂得什么医理药性,只知道神仙似的两位小君子带的药,都是不可思议的神药。膏药抹一点就能止血止疼,让豁开的伤口飞速痊愈,不就是神仙故事里的仙丹吗?就算仙丹有点苦,吃了也能强身健体吧?

谢青鹤才悉悉索索地整理衣物下了床,先取水漱口,伏传回身给他倒了点温水饮下。

“我待会儿就走。”谢青鹤不打算留下来吃苦豆饭,“林姑,桌上的药,服下就不会有孩子。这药温和不伤身,不会影响以后成亲生子。”

谢青鹤没有指名道姓说专门给你熬的药,但,除了林姑,谁都不需要这碗药。

林姑非常意外,受宠若惊,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小腹。

“喝吗?”伏传端起那碗早已冰冷的汤药。

林姑摇摇头,说:“劳动两位小君子记挂。不过,我是楚家世仆,却在夫人跟前服侍,很早就喝过不能孕子的药了。”她说起自己一生的遗憾,却像是在说今天的天气。

谢青鹤看了伏传一眼,开始调制药水,热水蒸脸化妆易容。

伏传就去安慰林姑:“人时时刻刻都在长,皮破了能结痂,肉去了能生肌,就算吃了使人不孕的药,也能养得回来——总没有人在你身上动过刀子吧?”

林姑听得心花怒放,不住摇头:“没有,没有。只是喝了一碗药,小肚子痛了几日,下了许多……脏血。这也能治得好吗?能长好吗?还可以怀上孩儿么?”

伏传在前一世跟着三娘给不少闺阁妇人治带下病,经验非常丰富,他自己也曾用女身修行,对妇人的体内器官更加熟悉十分,这是谢青鹤也无法比拟的优势。这会儿一边安慰林姑,一边拿了拿林姑的脉象,仗着年纪小,指尖蕴气直接在林姑腰腹间探查了一番,说:“能怀上的。”

林姑屏气凝神地任凭他检查,闻言长出一口气,泪水在眼眶里打转:“真的能?真的能?”

不等伏传再安慰,她爬起来端起桌上的药三两口喝了个精光。回头看着伏传错愕的眼神,她才恢复了一贯的安静卑弱,轻声解释说:“万一……总不能怀个恶人的孩子。”

伏传也不说“你现在大概其怀不上”,点头附和道:“是这个道理。以后找个伟丈夫才是。”

那边谢青鹤已经改了易容的模样。

当初为了隐藏身份,他和伏传都换了女装,模样也改得很不起眼,只怕走街串巷给人留下太深刻的印象。这会儿恢复了男身,仗着常年习武,平日里也吃得营养,长得比一般少年高壮,他给自己的妆容画得老成了几岁,模样也做了微调。

伏传早已习惯了他神乎其技的易容手段,林姑心中暗叹不已,这手法心机都太骇人了。

谢青鹤给自己的妆容弄得仍旧不长眼刺目,只是眉梢眼角都带着柔和舒展,让人看了就心生好感,照着最玄学的话说,这就叫面善。总有一些人,长得不算惊艳,就是让你觉得顺眼。

谢青鹤想要混进燕城王府上打探消息,光是这张故意画出来的“脸”,就能给他很多方便。

林姑并不知道谢青鹤要混进燕城王府,见谢青鹤独自出门,她也不敢问谢青鹤的去向,只满心期待地围着家里这个“小女”打转,对伏传有了十二分的殷勤与谄媚。

伏传左右无事,说:“那咱们出去采药吧。”

后世许多常见的药,在这时候还是无人问津的野草,还得弄回来自己炮制,比较麻烦。

带着汤药苦味的豆饭谁都没有吃。伏传把那一锅豆饭用洗干净的破木碗装好,跟林姑出门的时候,顺手丢在了昨日见过煮老鼠吃的小孩家院子里。

林姑看了他一眼,也没有多话。

这个时节不敢轻易出面做好人。若是被这附近的流民贫户都知道他们家有余粮,很快就会有人上门抢劫。底层生活毫无秩序可言,弱肉强食没有半点道理。

照着林姑的想法,这锅豆饭就算埋在土里,也不该施舍出去。

……总归还是太心善。

想起那一日从天而降的伏传,林姑也没什么可说的。她也是伏传这份善心的受益者。

谢青鹤早几日就确定了燕城王府的位置,出门之后,他沿着王都长街,一路往西走。

燕城王本身也是妘氏皇族,皇帝把他扣押下狱之后,王府中上赐的奴婢大多都收回了宫禁,他原本最心腹的家臣、家僮则都在漫长的绝望中,被皇帝有意无意杀了个干干净净。

这回燕城王突然出狱力挽狂澜,皇帝也不可能再把他关回监狱,燕城王就回了王府。

——十年前,皇帝把燕城王关押起来,就是关着。没有说燕城王犯了什么罪,也没有褫夺燕城王的封号、身份,于此相关的诏书圣旨,一概皆无。

所以,十年后的今天,燕城王被放了出来,也不存在什么平冤昭雪,复位回府。

本身就没有定罪,没有削爵,就……自己回去住着呗?

朝野之中也有不少人替燕城王鸣不平。

当初摄政托孤的燕城王,对朝廷江山君主都没有一丝过犯罪孽,莫名其妙被关押了十年,出山就挽江山于倒悬,这么大的功劳,这么大的委屈,就不值得皇帝一张罪己诏?

当然也有维护皇帝对着燕城王唱反调的,这批人以丞相韩瞿、郎中令王琥为首,言必直斥燕城王私心祸国,明明都要把陈家主力全歼在天京河,怎么突然被陈起杀了个回马枪,搞得禁军十陨其半,王都元气大伤,这难道不是燕城王养寇自重,故意恐吓君上以求自挟兵权吗?

燕城王不欲陷入朝堂争端,退了一步,交出兵权之后,不吵不闹回王府养病。

他在阴冷潮湿不见天日的监狱里住了十年,浑身上下都是病。

与此同时,他也把皇帝赐给他的奴婢美人,全都拒之门外。如今在燕城王府服侍当差的,多半是听着风声找回来的王府旧奴,又或是一些失去营生、没有饭吃的王都贫民。

谢青鹤一路溜溜达达到了燕城王府门外,发现这里居然门庭若市,围拢了不少百姓。

这批人多半都不是贫民,带着车驾和家僮,有人立得久了站不住,要几个奴婢扶着也不肯走。

燕城王府有门子负责拦人,顺便维持秩序。好几个来来回回地在人群里打转,不停地劝说:“王爷正在病中,不是不见,实在是起不来……要么,郎君留下帖子,先回去?待我们王爷稍好些了,再发帖子请郎君来府上叙话。”

被劝说的来客看上去也不是不讲理,拉住来赶人的门子,浮肿疲惫的眼皮眨出泪水:“我等岂会不知道王爷艰难之处?可如今奸佞当道,天子以国法戕下民,我等下民不来哀求王爷,还有何处可以伸冤?若是王爷都不肯抚慰下民,这天底下哪里还有活路啊?!”

哐当一个大帽子甩下来,话里话外推着燕城王去和皇帝打擂台,门子听得脸都绿了。

自从楚家求上门,燕城王上朝掌掴郎中令的消息传出去之后,燕城王府门口就聚集了大批前来哀求申述的老百姓。大部分是想求燕城王出面驳回皇帝封城的旨意,让他们这波不高不低的中产家庭也能逃出王都,避开被陈家屠城抢掠的悲剧,另还有一部分则是被王琥等党羽戕害过的下民,想要找燕城王替他们做主……

这批人的来历非常复杂,有听见风声自动自发跑来的,也有王琥等人暗中派来的。

不管这批人的来意背后是真心诚意想要祈求燕城王主持公道,还是故意挑拨燕城王与天子不睦,滚滚民意已经把燕城王架在了火上。

有了这一批堵门不走的“恶客”,谢青鹤想要混进王府找个差事的计划就比较艰难。

一来门上没人顾得上他,二来就算王府缺人,外患如此汹涌,稍有治家经验的管事也不会在这时节轻易收人进府,以防止混入奸细,被有心人抄底。

明知如此,谢青鹤也没有完全放弃自己的计划。他不远不近地混在人群中,听着附近人说话。

谢青鹤出来找活儿干,穿得朴素,独身步行,也挤不进呼奴使婢的那一拨人群里去。那边都是请求开城逃亡、薄有资产的富户,谢青鹤这边聚集的则多半是受了权贵欺压,无处申诉的贫贱之人。

和吵嚷着与门子说得你来我往的富户们不同,这边的人大多数都很沉默,有跪着的,有蹲着的,也有不少坐在地上,两眼无神又仿佛带了点希望地望着紧闭的王府大门。

少数人也会不断地唠叨,向身边的人诉说自己的委屈,诉说这世道的不公……

谢青鹤穿行其中,看见妇人甲拉住了老翁乙,妇人甲嘴里不断地重复:“赭小郎打死了我女,说我女是撞死的,谁人撞死了满身伤?老人家你见过吗?撞死的能把腰骨撞断?”被她拉住的老翁乙却对着她不停地说:“我祖祖辈辈都在圩乡种豆,五世皇帝也吃过我祖爷爷种的豆,我家有五世皇帝钦赐的马蹄金,谁也不能抢了我家的地!”

此两人拉扯着对方,不停地说着自家的委屈,谁都不在乎对方在说什么,又不肯让对方离开。

谢青鹤突然想起了陈起在别宫给他讲过的那个故事。

妘家坐天下这么久,大概是和天底下无数人都结了数不清的私仇了吧?

堵在燕城王府门口的人也不是都不听劝,有一些富户待得累了,就把帖子留给门子,带着家僮马夫离开。然而,有人离开,也有人陆续赶来。谢青鹤在门口等了快两个时辰,肚子饿的咕咕叫了,这屋前的混乱始终没有稍减。

富户自然有仆婢送来食水,不少富户的马车里还放着恭桶,一切都显得很体面。

谢青鹤身处的人群就简薄许多,大多数人都只是摸出随身的水囊,喝一点水消解饥渴,少数人连水都没喝——想要一个水囊随身带着,也不是人人都弄得到。

谢青鹤想着这里一时半会不会完事,正考虑是不是出去找个食肆吃点东西,休息片刻再来时。

有一队人跟着几匹马踢踢踏踏地赶到燕城王府,有眼尖的路人看见对方带着的仪仗,惊呼荆王驾到,没多久就听见来人队列里有人喊道:“荆王出巡,闲人回避!”

沿街的老百姓纷纷走避,已经有卫士前来封路,这时候走避不及被马蹄踩踏,就是死了白死。

按说前边还在封路清理街市,荆王的座驾应该稍等片刻才到。哪晓得这荆王不讲道理,前一步卫士把街边的百姓驱赶离开,后一步他就骑着快马飞驰而来,且完全不管正在回避的百姓,手举长鞭照着街边的百姓狠狠抽打!

谢青鹤早已经退到了安全范围,看见荆王手里的长鞭,还是忍不住微微皱眉。

众所周知,策马皆用短鞭。人在马背上,不可能挥舞荆王手里那样近一丈长的鞭子,太不方便。

荆王此行就是专门来抽打百姓,他很娴熟地控着马,卫士把百姓驱赶成一排,恰好让他的长鞭呼啸而至,抽在成人的头脸之上,倏地一道血痕。一鞭子抽完,他掐着马缰绳继续往前,弯腰朝着被驱赶到另一个方向的百姓又是一鞭子!

百姓们受惊之余,惨叫声此起彼伏,不少人开始逃窜,前仰后伏,弱者倒地,疯狂踩踏。

荆王还在继续抽打百姓。

他眼中一片凶狠仇恨,仿佛被他鞭挞的不是百姓,而是他不共戴天的仇人。

孤身徒步而至的百姓都被抽打驱赶离开,纵然不肯马上离开的如谢青鹤等人,也都躲到了安全的位置上,暂时不能近前。再往里边就是坐着车、带着奴婢来堵门的富户们了。

荆王对他们也没有任何客气的意思,鞭子抽不动实木打成的马车车厢,他呼地扔了长鞭,马上就有卫士扛来一杆长兵。这是一把纯铁打造的长刀,并非铜头木把,重量非同一般,两个卫士策马并骑才将之驼来现场。

荆王骑在马背上,单手就将这柄起码五六十斤的长刀操在手里,挥舞着轰地劈向马车。

那马车打造得再结实,也禁不起荆王这么狠狠一砸。

在场的富户都惊呆了。被长鞭抽一下顶多撕下半张脸皮,这要是被这么沉这么重的长刀砍一下,岂不是整个人都要一刀两断?负责保护他们的家僮更是不想当盾牌,连忙拉着家主往旁处躲闪。

荆王纵着性子把堵在燕城王府的马车都砍了个稀巴烂,怒吼道:“滚!都滚!谁再敢堵在这里,孤砍了他的脑袋!砍他三族九亲!”

冷不丁看见一个吓得趴在地上、腿软跑不动的富户,荆王就瞪着一双冷津津的双目,口中发出仿佛烈火般的声音:“你滚不滚?啊?滚不滚?——孤记住你了,孤晚上就去点了你的房子!”

吓得那富户满头冷汗,也大声喊道:“滚,滚,马上滚!”

不止现场的百姓被荆王的狂暴吓坏了,燕城王府的门子也大气不敢出,看样子有点想关门。

很意外的是,荆王撂下长刀,下马来到燕城王府门前,模样就恢复了正常。他看着目光闪烁的门子态度称得上和蔼:“日后再有刁民来围堵,你要派人来找孤。孤倒是想放个人在门口,随时通风报信,又怕王爷误会了孤的用心。你只记得,有人来堵,马上就来通知孤。”

那门子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好挤出一个笑容,战战兢兢地说:“这……小的也不能做主。”

荆王居然拍拍他的肩膀,笑道:“是。你要问问王爷,听他老人家吩咐。今日王爷好些了吗?你快使人去里面问一问,孤能否前往拜见?”

谢青鹤心想,荆王还真是来替燕城王解围的。

处在燕城王的位置上,汹汹民意不忍得罪,否则王都百姓都会绝望。

可是,这么多上门求做主的百姓,燕城王又能怎么做主?他真有那么大的能耐,能被皇帝关在牢中十年不得开释,连旧部都不知道他的下落消息。好不容易趁着王都之危重见天日,民意又催促着他去挑衅天子。

燕城王不能驱赶百姓,也不能跑出来接了百姓的景仰与寄望,他只能在府内“养病”。

现在荆王气势汹汹地跑来,打跑所有百姓,骂名是荆王独自背了,燕城王也不再骑虎难下。不管荆王想要图谋的是什么,他这么来一趟,算是救了燕城王一回。

谢青鹤身边有一个干瘦的中年男子,很失望地看着远处荆王的身影:“坊间传闻荆王刚直公正,从不阿谀奸谗,唉,庙堂之上又怎么会有这样的人呢?”说罢,他低下头,步履沉重地离开。

荆王还在燕城王府门口等着传见或不见的消息,附近的百姓都在陆续离开。

就在此时,有个稚嫩的女声从门内传来:“等一等!都等一等!”

“王爷请诸位不要散开!他老人家马上就出来!”一个戴着花竹金冠、肤白如雪的少女匆匆走了出来,招呼着正在离开的百姓们,“不要走!王爷这两日都在病中,不知道诸位在门外等候!他才听说了诸位有冤屈申诉,已经出来了!你们都不要走啊——”

荆王很吃惊地看着那少女,又回头望向王府门内,急忙想要进门。

没有人知道门内发生了什么,众目睽睽之下,只看见须发皆白的燕城王虚弱地坐在榻上,被几个卫士抬了出来,荆王努力地想要阻拦他,被几个卫士挤在了一边。

这是谢青鹤第一次看见燕城王妘黍。

陈丛的记忆里也没有这么人,在原本的历史上,陈起攻入王都之时,燕城王已经死了。

燕城王将眼前的百姓都看了一眼,左手指了指在他面前被砍得乱七八糟的车厢,说:“你们是有什么冤告?还是,如下人禀报所说,都是来求我,请旨打开城门,让你们携带家资,自由离去?”

他说话声音不高,中气不足,然而,没有人敢打断他说话,也没有人敢不听话。

就是这么一个看上去虚弱苍老的老头儿,带领着他的旧部,打退了气势汹汹的陈家兵马,保住了王都,保住了妘氏国祚。他说话时气不足,肺上显然有病,刚停下就轻薄地咳了两声。

燕城王问了一句,没有人前来应答。

这时候前来请求开城的富户都跑得差不多了,这波人只是想跑,并没有后排徒步前来伸冤哭诉的老百姓那么迫切怨恨地将一切希望都放在燕城王府。能跑得出去是锦上添花,跑不出去也可以另外想办法,遇上荆王这么个拖刀猛砍的暴脾气,当然是保命重要。

燕城王也不是真的想要解决这个问题,他将目光放在还在安静等待的其他百姓身上,说:“你们为什么来找我,我心知肚明。不过,你们不知道我的想法。”

“我听了楚家的哭诉,决意保护他们,是因为他们遭受贪官恶吏哄骗,又险些被贪官恶吏灭门。此事罪在贪官恶吏,不在楚家。”

“你们这群人,太平时,依仗着天家朝廷,盘剥民脂民膏,攒得一点家资,摇身一变就成了家主,郎主,天子危难之时,你们就要跑!带着你们从天子手里抠唆里的金子,银子,珍珠,丝绸……去投敌!去资敌!换一个地方,换一位主上,继续狐假虎威,风风光光地过日子!”

“我呸!国蠹民痈,世人不耻之祸患!”

“你们以为我会支持打开城门让你们跑?若我今日监国,尔等阖家上下,鸡犬不留!”

哪怕那群来求开城的富户都跑光了,其余百姓听见燕城王上气不接下气的怒斥,也纷纷露出胆怯气短的害怕情绪。他们并不懂得分辩燕城王话中的道理,只知道燕城王的态度很明确,燕城王绝对拥护天子所颁发的封城诏书,他不肯为了百姓去和天子打擂台。

原本被少女喊住,打算静观其变的百姓们,这时候都稍微有了些耸动,有些人害怕得想要离开。

那少女急切地说:“哎,你们别怕啊!王爷只是不肯开城,也没说不替你们做主!你们有什么冤屈仇恨,哎呀,你们得有道理啊,只要是有道理的,快近前来排队,一一告诉王爷!”

燕城王看着那少女的眼神非常温柔,举起帕子咳嗽了一声,说:“缵缵,不要急。人心有不平之事,总会想尽办法来开释。若是走了,想必也不是很重要的冤屈。”

荆王趁势凑近燕城王身边,谢青鹤听不见他的声音,只能从他的口型变化判断。

他说的是,求王爷为国全身。

荆王竭尽全力想要避免燕城王陷入此时的处境,他不想让燕城王继续去跟韩瞿、王琥作对,他不想让燕城王与皇帝的关系进一步恶化,为此他不惜主动出面鞭打驱赶百姓,替燕城王处置乱局。

然而,燕城王并不领情。

已经有胆大些的百姓凑了过来,在少女缵缵的安排下,跪在燕城王跟前。

这人努力平复着自己激动的心情,照着地面哐哐磕了好几个头,抬头时眼中已经有了泪水:“王爷,小人有冤。”

燕城王虚弱地点点头,说:“你可自述。”

这人说的故事半点都不稀奇。

他原本是王都东边的一户匠人,做着烧瓦的手艺。朝廷征役,他因新婚刚刚娶了妻子,家里就让他的弟弟去服役做活。因家里比较宽裕,弟弟出门之前,家里准备了很多吃食,还给弟弟带了不少钱,希望弟弟在服役期间能过得好一些。

万万想不到的是,他的弟弟没有饿着冻着,却因为长得比较清秀漂亮,惨遭监官晋江不许写。

根据他弟弟逃回来时所说,弟弟知道这种事很寻常,也没处喊冤,既没有反抗也没有抱怨,反而很配合。甚至于监官想要杀死弟弟灭口时,弟弟也没打算反抗。

让弟弟起心反抗逃走的原因是,那群监官暗中商量,杀死弟弟之后,再给弟弟扣个逃役的罪名。

这时候秦廷征役的法令非常严格,逃役会牵连家人,轻则剥去匠户身份,重则全家剥皮挂路口。

弟弟走投无路之下,只得反杀了监官趁乱逃回王都,想要去衙门申告——他宁可以杀人罪被判枭首,也不能被杀死之后扣上逃役的罪名,害死全家。

“小人那兄弟走进了天京县的大门,再没有出来。”跪在地上的中年汉子眼泪簌簌而下,被火烧得面目全非的脸颊不住鼓动,“再过三日,衙门说小人那兄弟逃役,将小人的老父老母,新嫁的妇人,全都捉去挂在了墙头……小人因在外找人打探兄弟的下落,侥幸逃过了一劫。”

“此后小人隐姓埋名,烧毁面容,四处打听当年的内情。后来才知道,那时候在天京县做吏官的恶贼郑雄,正是被小人兄弟所杀监官梁茵的连襟。小人那兄弟刚刚走进县衙,就被他伙同几个吏官拉去了大牢,割了舌头拔了牙齿,骨头敲成几百片,活生生地‘杀了’两天!”

“王爷!纵然杀人该死,也该明正典刑。小人不敢为兄弟喊冤,小人的老父老母死得冤枉啊!”

不少人听了这人的哭诉都隐隐动容。唯独燕城王神色冷静,好像没有听见。

待那人伏在地上哭了片刻,燕城王才说:“你叫什么名字?你兄弟叫什么名字?事情发生的具体时间?”不等那人回答,他又吩咐身边的少女,“缵缵,你带人把他所述之事记下来。事情过了有些日子了,查起来比较费时,不要着急,查实在了再做处置。”

缵缵点头之后,燕城王又对那人说道:“我不说信与不信。你这件事我已经知道了,若是查清楚确如你所说,当日恶吏如何害你,今日如何治他。若你胡说八道,皆是诬告,也要自负责任。”

那人自然是发誓赌咒保证自己所说的真实性,燕城王也不为所动,说:“下一个。”

排在后边的是一个老者。

这位老者说的却是他家经营了五代的染料铺子被赭家抢了。

赭家是攀上王家才暴发起来的家族,这样的家族没有底蕴,也没有蓄养多少匠奴,吃穿花用都要去外边采买。赭家刚开始挑中了老者家的染料铺子染自家的布,接触日久之后,发现染料铺子挣钱,名义上说我就在你家附近开一家店,真正把店开张之后,就把老者家的店当作了自己的地盘。

“说是明抢,也不是明抢。只每日取染料就使人来小人家里搬,后来连搬也懒得搬了,直接帮着小人与客户说买卖,他家收钱,小人家出货。若是小人家不肯出货,买家就来找小人家算账。”

“小人一家也与他耗不起,只想着有这门手艺在,便是不要着祖传的铺子,搬去别处也能过活。谁曾想这家人不肯放过,小人一家才搬了出去,就被他家使人捆了回来,逼着小人替他家做活。”

“小人膝下一男一女,脾气刚烈,与他家理论。”

“没过几日,小人的儿子就被人打死在街头,不知道何人所为。”

“小人一家悲痛无比,正在家中给小儿办丧事,□□就有赭家的悍奴冲了进来,就在小儿的棺材前,强行晋江不许写了小人的闺女,第二天就拿来了三个铜钱,一只母鸡,说是给小人闺女的聘礼,强聘小女给赭家世仆为妻——小人那可怜的女儿,就这么被抢去做了奴婢。”

老者举起自己弯曲不直的双手,眼里的泪似乎早就流光了,只剩下空洞:“小女投井自杀之后,小人就砸断了双手,再不肯为赭家染布。赭家欲要打杀小人泄恨,将小人打得昏迷过去,丢在了乱葬岗。小人大难不死,又活转了回来。”

相比起前一个死无对证的案子,眼前这个案子就很好查实了。

燕城王点点头,吩咐说:“甘浦,拿我的帖子,马上去查。”

侍立在一旁的卫士屈膝领命:“是,王爷。”很快就骑着快马离开了。

缵缵则对那老者说:“老人家,请你也去里屋休息,吃些东西。”

这句话让里里外外所有人都有些哗然。这代表着案情没有清楚之前,燕城王都要把所有来伸冤的百姓供养起来?直到结案?!这也代表着,不管来申述的百姓说的是真是假,燕城王都要审清楚!

就如燕城王对第一个前来申告的百姓所说,你说的是属实,就给你公道。你若是诬告,也必要你付出代价。没有模棱两可,没有暧昧不清。天地之间的道理是怎么样的,燕城王的判罚就是怎样的。

……

谢青鹤一直等在人群之中,听着燕城王一个个接待前来申告的百姓。

直到日头西斜,燕城王吩咐缵缵:“给百姓们放饭,供水,支起帐篷遮挡夜露。”

他已经很疲惫了,在榻上一连换了好几个姿势,始终没有觉得哪个姿势让他舒服。寒冷让他咳嗽变得频繁,荆王将自己的斗篷披在他身上,看着他的眼神带着无奈与感佩。

就在此时,燕城王突然叹了口气,无奈地说:“我若是使人拿几个恭桶来,你们能不能都走远一些用恭桶便溺?……这风怎么就往我这里吹。”

在场不少人都愣了片刻,旋即发出短促的笑声。

有几个刚刚偷偷在旁边五谷轮回的百姓都羞红了脸,有脸皮厚的蹦了起来,说道:“王爷,小人来捡!门口巷道的粪小人连夜都给捡干净了!”

王府里很快就有下人出来分发饮食,水是烧开的热水,装在不值钱的竹筒里,还带了点竹露的清香,吃的则是树叶摊着的豆饭,说是管够,吃完可以再去领。

谢青鹤看着东西都还算干净,吃了点豆饭,又喝了点水,这是他今天的第一口饮食。

那边燕城王第一次跟荆王说话:“回去吧。”

燕城王要做的事已经阻止不了,荆王的解围计划彻底失败,他确实没有继续留下的意义。

哪晓得荆王也伸手抓了个包着豆饭的叶子,卫士给他搬来小马扎,他就坐在燕城王身边,一边啃豆饭,一边说:“赭家的女郎是孤王家表弟的妻室。”

服侍在燕城王身边的缵缵顿时愤怒地盯着他:“王爷才不会看你的情面!”

荆王吃着满嘴乱跑的豆饭,说:“孤留在这里做王爷想杀的那只‘鸡’。”

燕城王突然按住荆王的手,荆王看着豆饭离自己嘴巴越来越远,只得回头去看燕城王的脸色。燕城王才松开手,看着天上忽明忽暗的紫微星,说:“你想做的事,已经不可能了。”

荆王想要阻止内耗,想要保全燕城王,都是为了拯救他的国家,拯救他的家族。

然而,燕城王比任何人都明白,天命已经不在妘家了。

“回去吧。”燕城王拍了拍荆王的脑袋,“你是个好孩子,可惜,晚生了二十年。”

如果当初燕城王辅佐的不是皇帝,而是荆王,整个天下的局势绝不会是今天这样。然而,世事没有如果。荆王是皇子,不是皇弟,燕城王连挑选的机会都没有。

这一巴掌拍得荆王双目赤红,死死忍着泪水,霍地站了起来:“我不信!我总要一试!”

燕城王并不反驳他,也不试图说服他,只对他挥了挥手。

荆王来时惊天动地,走时悄无声息,很快就策马消失在夜色之中。

谢青鹤吃完了豆饭,指尖沾了点豆沙,正在拿水冲洗,冷不丁被缵缵点名:“哎,你!就是你,那个小孩,玩指头那个!——你也是来伸冤的吗?到你了!”

谢青鹤放下装水的竹筒,跟着缵缵来到燕城王的身边,近距离地看着这位老人。

说是老人,燕城王的年纪并不大,皇帝三十出头,燕城王也不到四十五岁。

谢青鹤站得比较远,只能看见他花白的头发,感觉上很苍老,近处看他并没有太多自然的老态,而是多年苦楚忧郁带来的憔悴。相比起与他同龄的日日在田间劳作的老人,他甚至算得上年轻。

陈家心心念念要除掉这个人。他,就是陈家入主王都的最大障碍。

谢青鹤离他很近。

近到只要一伸手,燕城王就会毙命。

“你又有什么冤屈?”燕城王看着谢青鹤的双眼,谢青鹤从中读到了一丝兴趣。

因为,谢青鹤和所有来申述冤情的百姓不同,他没有任何冤枉苦难,他也没有给自己伪装出任何冤枉苦难。任何人看见他这张“面善”的脸,纯净安静的双眼,都会感觉到舒心惬意。

他不该出现在这里。

所以,燕城王会对他的出现感兴趣。

“小人并没有任何冤屈。只是失了营生,想到王府谋个差事,有幸撞见了王爷问案。”

谢青鹤改变了自己的计划。

如果去找燕城王府的下人管事混饭吃,他只要编个平平无奇的身世来历就行了。如今有机会亲自与燕城王对话,再说自己是个没饭吃的王都少年,进府打算烧火搬柴,那就太过错失良机了。

他如今给自己的身份,必须有资格跟在燕城王身边,近距离接触燕城王的一切。

所以,他改变了自己的步态,使自己身姿挺拔,举手投足皆鹤立鸡群。

这种细微的改变果然让燕城王对他充满了好奇,问道:“你想谋个什么样的差事?”

谢青鹤微微一笑。

啪地一声。

远处高楼上的一盏灯熄灭了。

燕城王一直虚弱平静的眸中居然亮了起来,想要说话又发出咳嗽声,咳嗽完了就拍手:“好,好身手,好指力,好准头。你这样的小壮士,去哪里都有饭吃!来,你就站在这里。”

燕城王坐榻附近的卫士被谢青鹤挤了出去,那人显得有些委屈。

旁边的缵缵说:“阿东,你腰上的金号角都被人家摘了拿去打灯,你现在都不知道,还有什么不服气的呀?”

那叫阿东的卫士下意识地往自己腰间一摸,一直悬在腰带上的金号角果然不见了。

这时候在附近的卫士才纷纷想起,燕城王第一句夸的是“好身手”。能面对面地摘走卫士腰间的挂件而不惊动对方,难怪燕城王眼前一亮。

阿东是燕城王旧部心腹的儿子,主仆之间规矩不那么大,他就小声嘟囔:“论身手,他要站这里就站了。论身板,他倒是能跟哥哥们一起抬王爷的坐榻啊?”

燕城王一边咳嗽一边笑:“他当然不用抬王爷的坐榻。他就坐在这里吧。”

谢青鹤才站了片刻,又得了一个小马扎。就是荆王刚刚坐过没有带走的小马扎。

他大概摸清楚燕城王的脾性了,坐下了也没动弹,拿了个豆饭继续吃。眼看着前面还有大批躲在帐篷下的百姓,燕城王一时半会是回不去了。新上任的卫士能怎么办?陪着呗。

缵缵忙前忙后不停歇,燕城王又继续听底下百姓诉说的冤屈。

谢青鹤就听见阿东在耳边问:“嘿,小子,你哪儿人?以前混哪儿的?”

——燕城王没有主动问谢青鹤的来历,一口气就把人收下来了,是因为这个时代的“人才”都很古怪。如果一句话问得不对,让主动前来投奔报效的“人才”觉得自己受了委屈,人家会自杀的!

燕城王不必亲自来问,他只要表现出礼贤下士、用人不疑的慷慨热情就行了。

其余的边边角角,各种细节盘问,自然有身边人来负责。比如说,阿东,比如说,缵缵。

谢青鹤早已准备了说辞:“我家在青州。”这句话他说的是青州土话,字正腔圆,非常地道,“以前住在华家。”

阿东顿时面露同情之色。陈家攻陷青州之后,华家损失惨重,华家子弟也死了很多。

阿东对青州不怎么熟悉,很快就换了一个叫符光的卫士来跟谢青鹤聊天。

符光自称祖籍青州,前些年还陪着父亲回青州扫墓,跟谢青鹤聊了许多青州相关的事情。谢青鹤在青州住了大半年,记性好,学土话也快,不管什么话题都能接得住。

他那张“面善”的脸,再加上他的年纪,都能让人放低戒心。

很快符光就和他聊得差不多了,拍拍他的肩膀,说:“有事来问我。都是老乡。”

谢青鹤流露出身手奇高的天才少年才会有的倨傲与不知天高地厚,口吻淡淡地说:“已经进来了,能有什么事?”仿佛在他的心目中,只有燕城王不肯收他在身边,才是唯一该担心的事情。

符光温厚地笑了笑,退到了暗处,对缵缵点了点头。